7/03/2017

照顧與創作




月前為谷淑美的攝影詩文集《流光.時黑》做了中文部分的編輯工作,實在因為是一種唇亡齒寒感。谷淑美的書,是關於她照顧年老患病的母親,過程中進而對母親生命、自己生命的發掘,轉化為攝影與文字創作。自己進入中年,身體開始變差,也進一步想到將來要照顧家人的責任,暗暗畏懼其龐大。於是,也就想通過進入谷淑美的歷程,讓自己學習。

關於照顧,谷淑美是非常細致而有耐性的。之前電影《一念無明》中有一句很好的話:「不是什麼都可以外判的」,而谷淑美就是在自身工作以外,盡力想要全身心地投入照顧母親。她作為教授可能比一般人有資源,但她的耐心本身是超乎常人的。她設置攝像鏡頭讓自己的生活與母親的生活更貼近,頻繁地與母親溝通、見面,為母親尋找社群與落腳處,也帶著逐漸失去記憶的母親回到童年的居處。通過詩文與攝影的藝術表達,呈現了「照顧者」的責任,不單是提供外在的東西,更重要是內心的共感,谷淑美便是呈現了一種女兒/母親的體貼之心,想要全面地理解母親的內心。

書中引錄了母親的話「我的內心很複雜/我的內心仍未安定」,谷淑美敏感於這些像是包含詩意與哲理的句子,讓她的《流光.時黑》有著藝術的起點。藝術,其所開出來的空間,讓情感可以更茂盛地生發,女兒對母親的探索總無止息。谷氏的攝影作品,是跟隨母親的足跡而拍,數碼影像中留下大量黑色「起格」部分,不追求一般職業攝影的美感,而是在概念上呈現出「記憶」的缺失。而正因為有缺失,我們才會不息地尋覓。

照顧家人,會是巨大到把自己壓縮的重擔嗎?我也感佩於谷淑美在這樣困難的時候,反而生出藝術創作的動力,重新去學習攝影與寫作,這真是很豐盛的生命能量。而這能量,又同時引向她重新在城巿中發現自己與母親的未知部分。谷淑美書中寫到了她童年所居的土瓜灣,那恰巧也是我童年的居處。她以社會學者的眼光分析空間佈局,同時抒情地記敘自己的過往,歸結於一種人文主間的關懷,注目於舊城區中棲身的老人與基層,關心他們在城巿愈來愈貴的時候無處可去。

我們總有機會在生命的某些時候,想要回到內心,回到家庭。但這不代表就與更大的世界和人群割裂。想要承擔得起私己的重擔,反而需要重新把私己和世界接通。

5/05/2017

我所不會知道的


一些不重要的歷史註腳


費明儀,大導演費穆之女,《大公報》社長費彝民的姪女,香港重要音樂家、歌唱家,說是紅色貴族一點不為過。今年年初收到她的死訊,當時真的十分震驚。

我未算有幸與費老師相交。能夠說上幾句話,或她可能隱約認得我,都是因為藝發局選舉。2009年我和兩位八十後友人參加藝發局藝術範疇選舉,當時費明儀已任音樂範疇代表十餘年,一出來氣勢壓場,問比她年輕數十年的競爭對手:「我未在音樂界見過你喎,你老師係邊個?」輩份已經壓倒,姿態又漂亮,讓人傾倒。我們在投票期間,都悄悄去和她說:「費老師我們支持你啊。」印象最深是她的頭髮,挑染縷縷鮮紅,配襯衣裳旗袍。親身眼見,建制派裡原也是有能人,我對他們都恭敬,視為長輩,執弟子禮。

2016年底的藝發局選舉,焦點之一是音樂範疇中,周博賢挑戰在位二十年的費明儀。諮詢當日,費氏自然也是八方不動,逾八旬之齡依然笑靨如花,說「但我還是很青春啊!我還是可以做。」滴水不進。饒是智計百出如周博賢,也只能在旁陪笑。到選舉結果出來,費明儀敗於周博賢,費老師笑容不變,在即時的訪問中大讚周博賢,說他是接班人。風度也讓全場折服。

諮詢當日我先是出席文學範疇的諮詢,怒斥了一個滿紙病句,亂扣政治帽子的文學界參選人。完後我出門去,正好遇到費明儀與隨身侍女進門來。我讓過一旁,躬身低聲道:「費老師好。」隱約覺得她瘦了,便加了句:「最緊要保重身體。」她當即回過頭來看我一眼,意味深長,點了點頭。當時我不知道,那就是我和費老師講的最後一句話。

去年是選舉年,事實上,當時建制的資源都放於特首選委選舉之上,藝發局選舉是半放棄狀態,才會讓非建制派突圍。今次藝發局選舉,建制票源多集中在音樂界,想來費明儀就是留守的那人。口中笑說「我還是很青春」,其實已經病重,這是要很好強很堅毅,才能頂得住。那背後的千頭萬緒,外人都不必知道了。

寫本文,無意讓人覺得我和費明儀很熟,反倒是說,我會記得她,是因為她背後全部的故事,我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極其碩大豐美的一朵菊花,你以為她一直在壁上,會永遠在壁上,誰知她有天突然凋謝委落。我買了她的傳記《律動芳華——費明儀的故事》,但我知香港的愛國者,左派大老,背面敷粉,表面公開所記只是冰山一角。我對他們有興趣,是因為他們承載著我們香港社會所不知道的歷史。

(刊ming's)
(這本書連網上圖片都找不到)

5/03/2017

來看文學吧





四月開始在港台31台主持文學清談節目「文學放得開」,逢周三晚十一點至十二點播出,當然很多人是在網上看直播或重播的。同一系列還有「哲學有偈傾」和「歷史係咁話」,另外兩晚是「講女時間」和「雄燈區」,講男女話題。男女話題當然是比較大眾的,而文史哲的節目則在特定族群之間引起注意,比如「哲學有偈傾」的聲勢很好,黃秋生做嘉賓談命運的一集在youtube上有逾三萬view,乃是普及哲學近年的豐收成果。小眾連結起來就是大眾。

大家都知道,能有一個電視節目去談文史哲是很不容易,既要效應,也是長遠的耕耘。作為「文學放得開」的主持,我們在策劃節目方面是很有意識,要想如何讓文學成為公共談論的話題。香港文學界的高手當然林立,但隱世者為多,文學人一般不喜拋頭露面,香港文人尤其重視要為自己留一片自由的耕地,一旦太出名了就很難自由。與大陸與台灣作家比,香港作家在公共領域所佔的地位是較微小的,談論文學愛好往往多重私人面向。而在做節目時,我們念茲在茲的就是,如何把學院及書上承載的文學知識,以及個人對於文學作品的喜愛和看法,呈現到公共領域。

不能忽略大眾媒體的功能。香港的文藝傳承,若非寄寓在學院內的師生傳承,就靠公共領域。一代代的文化偶像、青年必讀書,並非全部可以在大學課程裡包納傳承,其實是靠媒體如報章雜誌、文學雜誌等確立。現在文化的傳承確實有點令人擔憂,比如安貝托.艾柯、約翰.伯格等逝世,青年評論人能寫蓋棺文的不多;年前君特.格拉斯逝世,在誠品文學部工作的舊友就擺設過格拉斯小專題,但銷量之差令他咋舌……原來若我們不談論,就沒有新讀者再願意買格拉斯來讀。好歹是諾貝爾得獎者,格拉斯可是我們讀書時的必買作者之一,又好看,又深邃。

前幾年大陸電視上好多文化清談或講堂節目,香港遲了這些年,終於在電視業興起「低budget晚吹」的風氣,乘勢而起。因此節目也有點娛樂的要求,起碼不要求觀眾在深夜見到教授正襟危坐大家邊聽邊抄notes的型態。我想文學閒談可以有趣有魅力,但不單只循講八卦、暴露自身及喪笑沒正經的大眾方式,關鍵是把故事講好,有觀點有熱情,輕輕一句笑話判斷,都是言之有物、有理有據,不歪曲作品。在香港談文學,因為欠缺正規教育的基礎共識,要在古今中外浩如煙海的作品裡找共同點,滿足有識觀眾的期望與普及觀眾的需要,就有難度。我跟諸位夥伴說,文學就是這樣,太易做就不用我們來做了。

作為主持,經歷幾集也比較放得開了,自己樣貌不夠娟好、儀態不夠端雅,但因為變速奇特和膽敢發言,還是可以有自己的方式去做節目。文學有道貌岸然、高雅絕塵的一面,文學也有其邊緣性質與獨特魅力。「文學放得開」以作家為主持主體,作家就是會講自己的看法與感覺,不怕他人不同意,以此為最真實。我們是開荒牛,希望能引到更多文學界朋友上節目,一起引人關注文學,營造這一代的文學公共言論空間。


文學放得開諸集連結

 


5/02/2017

生命的悲傷與尊嚴





一直認為美式「超級英雄」(Super heroes)電影是給小孩子看的,嫌太淺薄,之前《奇異博士》的東方神秘思想,我也只得啖笑。不過近日x-men系列的狼人電影《盧根》(Logan),因朋友好評而去看了,果然好看,回來想很久。

主角是異變狼人,但其實電影是父女片,寫一個中年男人的困頓。盧根本混跡於世當一個應召司機,靜觀人間種種光怪陸離,但求於下層的邊緣社會隱世;照顧年老的查爾斯,白化症的卡利班,像是周旋在不和的老父與妻子之間。誰知有從基因改造中心潛逃出來的墨西哥女子,把被追殺的小狼人羅拉交託給他,諸人便踏上逃避追殺並要將女孩送往北部邊境「伊甸」的亡命之旅。

中年的困頓是家庭的重壓,自身的過去與傷痕:盧根體內本有被植下的病毒,超能力的爆發往往造成災難,因為他本只想照顧家人。電影強調盧根的受傷與困境,多於其超群。小狼女羅拉極其漂亮,狠辣不馴,沉默如自閉症小孩,盡有一般小孩那種不聽話的樣子。盧根原不接受她是自己的孩子,但不認不認還須認,他和她根本像極了。在護送她的過程中,盧根失去了查爾斯與卡利班,變得一無所有。中年最大的難處,是人際網絡的崩壞。不和朋友相聚,我們默默都變成瘋子。

類型片多半折射一些重要的社會隱喻,本片中是有智慧的超能老人(查爾斯)患腦退化;加上強有力的盧根本身已滿身傷患,又缺乏支持;至於小孩,基本上不和人溝通,他們的理想之地是根據漫畫虛構的。這些劇情設置,無疑也建基於社會分析。結局當然是悲傷的——現在真的很少看到不爛尾的電影——但不死者的死亡,可理解為「釋去勞苦」的悲憫,盧根是在愛中閉目的。盧根叮囑羅拉不要跟從「他們」的設置,要活出自己的生命,這原來便是他千辛萬苦都要做「普通人」的原因。

電影對「不自然」的變種是仇恨的,盧根曾駛車剷過基因改造的玉米田(在美國是一普遍現實)。但羅拉最後把盧根墓前的十字架扭轉為「X」,卻象徵了這群彷彿被上帝唾棄的異變人,那悲傷的驕傲——因為努力活自己的生命,因而有悲傷的情感經歷,也因而擁有了人之為人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