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有一次上曾金燕家坐,她拿出茶盤茶具,好好泡茶招呼我們。我驚訝於她在諸種壓迫與生活瑣節裡,仍保持這樣風雅的部分。金燕淡淡道:「是呀,不能讓革命把我們的生活都革掉。」我引為知言,也亦步亦趨開始在獨居的斗室裡開始泡茶,置茶具,玩茶葉,看一些茶書;想望的是,革命與生活兩相平衡,互有交流。
已經開始得太遲。茶性寒涼,許多茶不能多喝,如龍井令心臟負擔大,水仙苦寒一飲即醉,壽眉傷胃,普洱軟骨……我多是喝《紅樓夢》裡賈母嫌棄的六安,還有福建紅茶,金駿眉,大紅袍,貪玩白龍珠香片幾種。茶要泡,是水溫與時間的問題,它需要認真在生活劃出給它的空間——現在我們說「泡」咖啡館、美術館等等,都是說在裡面花去大量時間,一如茶葉浸泡出味。《紅樓夢》裡特重茶藝,賈寶玉有一種「楓露茶」,是要泡三四次後才出色的。
然而自己生活繁亂,去咖啡館美術館也是匆匆忙忙,多是狂衝掙一刻,或者倦極放空。茶也玩不久,一兩年下來發現自己常常泡了茶又忘了喝,更甚是家裡桌面被書和雜物佔據,連茶盤也放不下。我的時間從不白花——果然是被革命革掉自己的生活。
開始泡茶是2013,迄今逾三年,香港也算試過天翻地覆。在雨傘之後,真的見到主體前所未有的崛起了,主體的充權,發聲的紛繁,政治上的積極……在運動之後,在選舉中,都展現了極大的力量。然而在宣誓風波、DQ釋法,梁振英不連任之後,2017年初以來,一切好像處於極度渙散的狀態,大起大落,許多已覺醒的主體又迷惘起來。我的學生,還有不少中年的朋友,憤怒而無奈,說著說著眼神就飄開。
在這兩年間,我曾與同樣渴求主體覺醒的朋友討論過許多次,他肯定主體掙脫歷史包袱昂然崛起的姿態,覺得新一代「放下六四包袱」,脫離後殖民視野,否定前人等等也無問題。我只是認真懷疑,沒有歷史的主體,算不算得上是完整的主體?香港過去的民主運動,從未結束的殖民狀態,還有因為年齡境遇而與主體存在差異的他者,如果全被視為歷史角落的垃圾,那主體會否也是虛空?我們到底如何與歷史及他人連結,這也許是主體覺醒之後,未來最重要的問題。這需要時間,像泡茶那樣,慢慢出味。龍珠香片或者碧螺春(馬騮搣)這一類,你要等它在茶碗中慢慢舒捲散開,不可能一下水就喝——綠茶更是不能太熱,80度左右就好,否則反而把茶煮熟了。
政治上的分裂無處不在,追求外在效應的人,就會感到沮喪。水滾茶靚只在茶樓大圍桌上行得通,一如靠網絡迅速集體谷起群體效應;回到個體、小群體的細節操作與認真處理,就是水溫、茶葉量,杯具的配合。不能不講求細節。而能操作細節,不正是一種重要的進步嗎?
今日就泡一碗正山小種,負手坐著等,一邊著想這個「泡」字。一旦放空靜思,《金剛經》裡那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無法不纏上心來。我心裡也許有虛無的大蛇。全城最熱是特首跑馬仔,KOL自然要抽水,四方歸邊,媒體熱炒。選舉的確有關我們的未來,但其中太多操作成份,儘管興奮,但歸根究柢不過是小圈子的假鳳虛凰,而又未免會面對反建制勢力的分裂。我一向熱衷弄潮,今次卻覺得不如站後觀望不玩遊戲,至少不要輸掉自己的清醒。《莊子.德充符》:「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
佛經的虛無之美,乃是指向頓悟,並非無所作為,而是要修行,脫離業障輪迴。但要一篇短文裡指出如何脫離社會的業障輪迴,未免太像寶藥黨。茶的閒雅,其實也有絕望:古代茶經上說,烹茶首先是重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山水中還要選揀乳泉、石池慢流者,瀑湧急流的水不能喝,多喝會有頸疾云云。香港人現在喝的是水龍頭裡的鉛水,相去何止千里。我等書生,救世之道都在書上學來,正如現在泡茶已水火不濟——香港根本沒有書上說的那種事物,又當如何?
如果求教於茶,千般揠苗助長之外,還是求諸緩慢的生活修行。是游靜教我飲東方美人茶(即白毫烏龍),茶葉上的白點其實是蟬的唾液,泡開後入喉芳潤柔滑,四肢百骸暖洋洋地,那種放鬆,不事生產、不問成果的幸福感,我後來想想,便是全然放下自己、與信任的朋友相處時的狀態。如果革命必須連結方可成就,那麼我們或者該先在朋友之間建立信任的交流:如果你是畏縮的人,那麼試在朋友面前,坦白講出自己的看法;如果你是自我中心的人,那麼試著多聆聽朋友;先放下判斷,包容差異,並相信差異是互相變化的可能所在。不可能用一片茶葉泡茶;未來不是一個人的未來,我們要相信共同的時間。
香港好水好火難求,然而現在也有「冷泡茶」一法:即使只是立體茶包中的碎葉,以冷水放冰櫃一夜浸泡,都可得到保留營養的甘味茶湯。關鍵還是時間。
刊於《BREAKAZINE》「香港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