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騎士4》人物設定華麗,系統則是角色扮演+戰棋(slg),戰鬥無道具、無裝備、不能儲存,簡陋到極致反而成了趣味。但以上特色也許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一隻經典的H game:即有「十八禁」的成人情節,性情節多以男性角度出發的電腦遊戲。萬千中學男生在房裡為它偷偷摸摸、隨時準備著一旦家人闖入就立刻把熒幕關掉。
《龍騎士4》(下稱龍4)由日本H game龍頭大哥ELF發佈於1994年,前三作湮沒無聞,惟龍4成為了不朽傳說,今年ELF還推出了復刻版;ELF已近乎全面衰敗,全新的戰鬥系統和3D界面其實無足觀,DOS時代原圖反而令人懷念——最最重要的是,龍4是一烙印般的經歷,無法抹去。有時遇到幸福天真的龍4玩家,他們身上還沒有那道傷痕,並以為自己接近爆機之終點。我為他們嘆息,決定的時刻終於會來,於是心理系的師兄凌晨三點留口訊:「龍騎士那邊,真的要這樣嗎?」也有紐西蘭打來的絕望長途,問「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在十多年後談論龍4,仍要故作神秘?齊澤克說他讀偵探小說的方法,是先讀頭十頁,再讀最後十頁,然後才決定看不看中間的過程——在時空嚴重壓縮的今天,「經歷」的代價是如此之高;而知道結局但仍然決定非要經歷中間的過程不可,你就會對你的經歷死心踏地。然而若說破,某些人將永遠無法體驗我所體驗過的深淵。這不是為他人著想,僅僅是因為,獨自在深淵裡是難以忍耐的事。
(以下即為未在報章上刊出的部分,涉及遊戲的關鍵轉折。如果你未玩過龍4,而又已經開始對龍4心動,我想還是不要看以下的土色文字,轉向去BT一個dos版來玩吧。)
龍騎士的關鍵就在於,去除了任何驚喜,都依然令人刻骨銘心的經歷。遊戲一開始,玩家跟隨的是十四歲的主角卡凱爾的視覺;隊伍中有一神秘男子名埃特,不以真面目示人,但頗見男性沙文主義風格(以性征服所有女隊員,姿態粗魯急色而高高在上),並一路都與卡凱爾的心上人不清不楚,從卡凱爾的角度看來,是個非常討厭複雜麻煩的人。一路過關斬將,來到最後面對魔王路西佛,卻一下子被全滅,主角獨自一人被鎖在牢裡十年,身體長大。得到身兼情人隊友和叛徒的瑪爾蕾妮幫助,穿梭時空回到十年前,他就是埃特,來幫助過去的自己,接下來的故事情節接近一樣,。問題是,當回到十年前,所有角色都要從等級一從頭來過!我們本來是準備爆機的完美軍隊啊!這樣失諸交臂而被剝奪一切!這就是讓玩家抱頭狂叫的關鍵了。當時我瘋狂地重新載入進度,面對現實時手腳冰冷脊椎發熱,腦中嗡嗡作響。其劫後餘生的感覺,大概就是陳慧嫻〈明日有明天〉裡所說「從最高峰跌落/仍然剩下脈博/而時間總嘲笑這種幻覺」。
由等級一從頭來過的鬱悶,令玩家極易與主角(埃特)認同,是當時遊戲中唯一可以與玩家視角重合的人(可說是接近一無所有),請想像玩家當時處於幾乎要把全屋東西都砸掉的憤怒中,那當然對於埃特的滄桑、粗暴、沮喪和主動出來承擔壞人角色的行為(蝙蝠俠黑夜之神?),多了一份同氣連枝感。何況當故事從埃特角度去看,就看到他與眾女之間在性慾以外的情義,並且,連CG都靚D。這樣含辛茹苦口不能言的角色,與玩家一路走來,到最後爆機時,埃特竟然要馬上消失。那種委屈感令人感同身受,彷彿自己也要消失一般。當埃特的身影在畫面上搖曳(那種DOS game式的搖曳),玩家面前的竟然是一個兩難選項:向瑪爾蕾妮說「我愛你」,或者什麼都不說就此消失——當時就像徐克《梁祝》裡山伯病危被迫要寫絕情信給英台,種種昔日湧上心頭,幾乎口吐鮮血。我是來玩h game的,怎麼認真到這個地步?
龍4是一個時空摺曲的遊戲,而帶著傷痕走到遊戲盡頭,玩家真正獲得了同一個故事的接近全知的雙重視角——過兩次的人生,你就可以全知,但最後會一無所有灰飛煙滅(註)。我伏案痛哭,知曉真相必須消失不為人知,全知視角下場就是毀滅,而唯對毀滅者一無所知,生存方才可能行進(卡凱爾繼續不知就裡地幸福活下去)。我覺得這種體悟,比之「我們為何要玩h game」之類的思考,似乎更令人難以忘記——何必汲汲於分辨h game裡動人的是愛還是慾,凡人都不能做到純愛或者純慾吧,都不過在兩極間擺盪,而混淆不清的糾葛體驗之於凡人心靈肉體更是銘心刻骨,或者說貨真價實。是王二還是陳清揚說的?「人活在世界上, 快樂和痛苦本就分不清。所以我只求它貨真價實。」
1994年,我唸中四。現在向人敘述整個故事,還會眼熱。這就是經歷的深淵。
此乃最後的菜鳥幸福回憶,感謝各位。把遊戲講到這樣誇張,其實也算是熱血game民的鏡像反面——不過都因最後都不能忍受孤獨。
註:因為翻看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於是找到一段曾經抄在記事簿扉頁的文字:
「因此我便陷在一個圓圈裡面,無法逃脫:不同的人類社會之間交往愈困難,就愈能減少因為互相接觸所帶來的互相污染,但也同時使不同社會的人減少互相了解欣賞對方優點的機會,也就無法知道多樣化的意義。簡而言之,我只有兩種選擇:我可以像古代的旅行者那樣,有機會親見種種的奇觀異象,可是卻看不到那些現象的意義,甚至對那些現象深感厭惡加以鄙視;不然就成為現代的旅行者,到處追尋已不存在的真實的種種遺痕。不論是從上面哪一種觀點來考察,我都只能是失敗者,而且敗得很慘,比表面上看起來還慘。我在抱怨永遠只能看到過去的真象的一些影子時,我可可能對目前正在成形的真實無感無覺,因為我還沒有達到可能看見目前的真象發展的地步。幾百年後,就在目前這個地點,會有另外一個旅行者,其絕望的程度與我不相上下,會對那些我應該可以看見但卻沒有能看見的現象的消失,而深深哀悼。我受一種雙重的病態所困擾:我所看得到的一切都令我大起反感,同時我又一直不停地責怪自己沒有看到那麼多我應該看得見的現象。」
——《憂鬱的熱帶》,頁38-39。其實下面的一段寫得還要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