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珺幾乎是胡蘭成筆下所寫的陽光。這篇訪問完成之際,已經是水淹眼眉,委屈有關的編輯了——題也無時間擬,還是以那句具齊氏精神分析色彩的句子為題——結果刊出的本人照片,被譽為改圖首選。)
現實就是超現實
——訪《
城市中國》主編姜珺
舉出三個姜珺常用的詞:知識、變化、海量。這的確就是我們對《城市中國》的敬畏所在。雖然在寫字,我不斷產生在畫圖表的錯覺:姜珺說話速度驚人,而且迅速形成辯證性的對稱結構,並一個連一個漣漪似的漫延開去——關鍵詞、圖、表、分頁、link。他的思考方式同時具科技性質和詩意,非常理性同時非常跳躍。The Matrix 裡,當Neo潛能爆發、得到超越母體和Agent Smith的速度和力量,他眼裡看到的是一串串流曳變化的數據、1與0的不斷重複。我總錯覺這就是姜珺所看見的畫面。但姜珺大概會反駁說,他看見的有趣多了。
時間:一個同時向後又向前的箭頭
資訊量驚人的《城市中國》本來傾向做的宏觀而具普遍性的題目,時間性較低;06年之後他們更靠向當時當地。建基於以往強大的累積,廣受國外好評的《中國製造》,只花了20天;《移民中國》,甚至只花了7天,這種速度叫人矯舌不下。以報紙的衝刺速度去做出書的深度,既講與時俱進亦講沉澱,代價是特別累。現在《城市中國》已隱然有向外國表述中國的代表性角色,它所訂立的年度出版計劃,其實就是2008的中國趨勢預測。
我問,那種對未來的觸覺是如何來的,姜珺想了想說,是來自歷史感。「歷史是以永恒變化的方式展現,只看某個時期,會是孤立、片面、靜止的:但歷史的作用就在於提供參照系,剝示隱蔽的連繫,站在這個維度來看,我們所做的是總結過去也是預測未來的工作。其次,我們在幹設計,設計是一個與未來有關的行業,最理想地說,它涉及現實中還未出現、或出現了但仍有待改良的藍圖,這藍圖是關於未來的,所以設計就本身而言,就是趨勢形態的,即使是物理或空間的設計,亦有一種非物質、非空間的性質。」
請姜珺預測香港的趨勢,他從50年代以來到香港的大陸人談起:「這些人包括中資企業,和被驅逐過來的流亡知識份子,他們位處邊緣,但肯定起到了左右大局的作用。」「香港以前是共產主義通往國際世界的窗口;鄧小平時代,香港則是把經濟改革實驗傳播給大陸的一個典範;現在典範位置好像被深圳搶去了,但實際上香港才是領頭羊。逐漸形成中的深港聯合體會繼續是示範,深圳轉變也會導致香港轉變,而目前深圳行政管理體制的改革,已超越『發展才是硬道理』,提倡解放思想。這是香港的另一種典範作用。」姜珺說香港的普選討論也會影響到大陸,對台灣來說也是示範和試驗,驗證共產主義是否能走向共生主義。「大家以為香港只是投資地或者跳板,其實香港的價值一直被埋沒。」
空間:邊緣出發、橫向連結
無論是雜誌還是網站,《城市中國》的空間感都非常強,早期《城市中國》講的是空間策略作為一種新的敍事方式,「雜誌和網站使用大量圖解,因為這在讀建築的我心目中,是更為有效的理解方式。文字往往有欺騙性,怎麼也能謅出來,我也寫字的,我知道。但圖就不大能撒謊。現在我們不大強調要讀者理解這種敘事方式,因為不能要求全中國人都來跟我們學建築這種思維。」豐富的圖片並置暗示無數異同,而大量的結構圖則是有重組知識的強烈傾向。「我們提倡『城市學』,在裡面拉攏歷史地理經濟環境人類學等等放在一起,這又和一般的學會不同,學會是在同一個圈子裡說話的,但城市問題是一個跨領域的交叉問題。」
「人會帶著一些假設去到新的城市,這些假設是基於你之前的許多工作所形成的框架,這會使到你看見城市裡有許多東西是似曾相識的,並令許多工作是有備而來的。而這城市裡發生的一些突變,對你整個的框架形成一些突破口、進行修正,令之能面對更多新的城市。資訊量的增加可以形成質變。」吃飯時他突然提到社運資源中心(八樓),說那地方特有趣,本身就是博物館。姜珺喜歡從某個邊緣的、簇新的點出發,而非用中心去定義、假設很多點。原來設定的中心始終會受到邊緣的挑戰。「現實的迷人之處,它永遠超出你的想像,現實永遠有超現實的一面。」
人:興奮與審慎
《城市中國》的團隊:「……不能叫『痛並快樂著』,算是『又疲憊又興奮』吧。團隊的人有快有慢,我們有個編輯是慢到你覺得他腦子有問題那種,跟他說話永遠過兩秒才有反應,但做事特別一往無前。」推動力與速度不一定有關。姜珺說《城市中國》的整個核心團隊都是把志向說清楚了再一起幹的。團隊一直在擴大,但始終供大於求;姜珺著重人的意志與野心:「若來的人只想著小富即安,我們就勸他到別的地方算了。我們希望團隊的人都有企業家的野心,而一般人剛開始時只有一點點野心,但我們就是要把石頭打磨成閃閃發光。」
談到決策力姜珺說,以前編輯部裡無人可以取代他,這局面現在有所改變。「這本完全是智力型的雜誌,於是許多編輯發現自己在一個強大主編的周圍被邊緣化了,我想我只能儘量加大他們的價值。我這邊是循循善誘,一點不假。」去年起他們愈發重視執行力,「我的想法通常非常宏大,但不是大而空,而是大而飽和、涉及海量資料。大的題目一定要分解成小的題目再交給個人,他們才能把握。2007年開始規範化的執行,每個人的定位要特別精確,個人發生變化時職位也要跟著發生變化。其次就是個人之間的溝通機制,上級與下級,平級之間。第三是重視申報,任何事情都要看到結果,結果是失敗或者不做,也要知道,方得目標明確步驟清楚。」
姜珺說現在《城市中國》多通過編輯把各種常規但屬於不同領域的思維編織在一起,目的是要創造有參與意識、有責任心的讀者。「要讀者意識到城市問題並非與他們無關,也不是他們想像的那麼簡單,而是很複雜的——不過也沒複雜到他們沒法參與的地步。我們想把偶然性和偶然性背後的必然性展示給人民看,讓人民理解問題的複雜性、理解決策和決策背後的動機。於是讀者不至於對問題下很快的判斷或輕率舉動。」
姜珺說其妻作家桑格格,寫出了一種被大院子弟排斥的、之前未有人書寫過的草根主體性,這種底色也與《城市中國》相同,只是表現形式相反。「我在大學辦雜誌時說過一句話:我希望我們辦雜誌的這種學生精神能維持下去。現在《城市中國》也還是一個有學生精神的雜誌,但是一成熟的學生,即慢慢形成自己的節奏和綱領了,為目前大的進程和運動起到修正和改良作用。」「被定型後就再長不大了,我們現在仍然是一種不成熟的雜誌,但永遠在變得更成熟。審查讓我們不要太鋒芒畢露、把問題簡單化。」對於審查制度,姜珺的說法是,它讓人變得更聰明。「我們每月都會收到一份表格,指示本月有什麼不可談,那份東西比什麼都好看。」
中心:持續變動.不能重複
姜珺說,「我自個兒的事都快忘了。」他幾乎是像一個青年藝術家般強調自己的變動和未完成:「我從來不覺得我的事業要通過某種特定形態來完成的,讓我去搞別的事如拍電影,也能行。我以前理科很好,難道我一定要做科學家麼?做了科學家難道就不能做別的嗎?找到了核心價值,我覺得表現形式並不是很重要,做雜誌絕對不是我的歸屬,可能只是一個階段性的跳板或者出發點。
我就是喜歡到處亂跑。97年之後,突然就不想上學了。依舊上學是因為想去北京,去了之後想輕鬆一點,不想工作,就隨便考了個學校,之後再去廣州,也是為了換個地方而已。根本目的是想到處跑。剛畢業時上海是很舒適的,但我本性裡就是有自虐傾向,比較反對舒適性。我覺得我的快樂在於事比較多,於是有多樣性;認識的人多,也較多合作點。」他滿意的是雜誌保持獨立性,是一個研究模型,也是一個集大成的網絡,集結許多人,消解獨立研究中個人主義的明星傾向。「不是作品,而是工作或者事業。」
姜珺非常弔詭。好談工作和事業、持續和累積的人,卻如此貪玩和傾向變化:「我還未形成特定氣質吧,還會變吧。97年後開始想一些學院外的事情,上課聽講就聽不進去,經常走神,本能地發現如果這個事情言之無物我是聽不見了,這是第一點。第二就是自己不能容許自己說重複的話,一旦重複說話就有嘔吐感,尤其對同一個人說重複的話更可怕,本能地就有痙攣感,我會迅速轉到下個話題,直到這個人說出新的東西。」
姜珺說,當雜誌和他自己的電腦硬碟容量達到飽和時,往往新的硬碟也推出來了;換言之,他們知識的積累速度與電腦硬碟成長的速度接近同步。對於夜間動物如我,在睡眠不足的日間訪問姜珺,有一種幾乎要被資訊、科技、結構和陽光輾碎的心理壓力。末了我只好背倚古老和神秘的星座,問他是不是天秤座的。他微微一怔,說,對呀——馬上補充,是鄰近天蠍座的天秤座,「有天蠍的極端,而在天秤上達致平衡。」一個什麼都要的人,生於一個巨大國家的轉變時期,並且比其它人審慎務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