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有誰跟我說「沒有智能手機」或「沒有臉書」,我都會肅然起敬,羨慕得要命。身邊不乏朋友一直抵抗著「手機+社交媒體」這個可以吞噬一切的怪獸合體,比如不上臉書或堅持用舊式非智能手機,又或不把臉書動態設成公開。記得幾年前遇到許知遠,我驚訝他開始用智能手機,他的回應:「是,我徹底完蛋了。」那時我還未開始用智能手機,後來我變成了用臉書來上班的人——現在很知道這個合體怪獸的可怕,然而短時間內應該無法擺脫它。
這個怪獸帶給我們怎樣的災難呢,只單講「碎片化」的影響。書籍是一個隔絕孤立的空間,著重結構與組織,資訊與知識的縱深度較強。報刊在橫向化並列之餘,以前也仍然多長篇和深入的評論及報導,仍可保留組織性。在互聯網發展早期,著重的是資料庫、無邊的搜索,大量的資料公開,量體比書本要大得多,也方便接觸,是故當時的感受是大量的濃縮,可以主體的消化力之提升來對應。互聯網就是這樣推出不少平民化的專家。社交媒體推動了文章分享與橫向人際傳播,時事報導、大眾心理文章、藝術評介、心理測驗……種種不同形態不同主題的文章湧入我們的臉書時間線。後來手機的普遍化,更可視為「碎片化」的會心一擊——手機的熒幕較小,眼睛承受的閱讀量有限,即使是喜歡閱讀深而長文章的在下,也發現自己在手機上對長篇文章的消化量減少,可能會讀得快了,但不能讀得多。而且手機的閱讀是切碎在生活的每個縫隙中的,這表面上是自由了,實則更受生活的限制,比如在地鐵上讀書,下車後仍可在前面結束的地方再開始重拾,但在手機上讀不完的文章在關閉瀏覽器後重開的情況,應該很少吧。我們對資訊的接收面無疑是擴大了,但卻明顯是更瑣碎了。
閱讀是影響寫作的。「手機+社交媒體」催生了網絡媒體,而網媒的約稿往往都是以1500字為限(這之前網媒其實通常不限字數),都說「太長沒人看」。推特、微博等社交媒體,一則更以140字為限。「微寫作」出現了,但我同時發現自己的能力在減退中。以下是個人病歷分享。
十年前,我剛讀完研究院畢業,常看文學和哲學理論,著迷於深奧的文章,也喜歡那種把看來遙遠的事物並置跳躍比較的寫法(所謂比較文學或齊澤克文風)。那時有空寫比較自由的評論文章,發現自己信筆寫來,就是大約4000字。4000字的空間,可以有三到四個主要論點,每個論點可以追溯脈絡(及辯證揚棄),結尾還可以再打一個空翻。後來寫專欄糊口,那種文化評論的專欄文章,一般是1500至2000字。那就可以寫兩個論點,裡面可以有推論,但不夠空間作辯證,只能一寫到底。明報世紀版的專欄我寫得最久,1000字,篇幅只能做一個推論,或以著重描述的狀態寫及兩件事——大約五年前,我發現自己信筆寫來,約是2000字。中間還寫一些600-800字的短專欄,那就只能主要寫一件事,前面交待後面抒發。以上是專注時的方式。到兩近年寫1500-1800字的文化評論,發現自己涉及的資訊可能更多,再不如以上的劃分工整,有時涉及四五樣事物,但是攤薄了,溝淡了,不成推論,只是陳列。我很努力規範自己的臉書書寫,儘量是有構思、成文的而非一兩句發洩。不過有時看看臉書短文,大概約400-600字。近一年,曾發現自己信筆寫來竟就是800字小文,霍然而驚,感覺是自己病了,馬上找尖銳的舊式評論書籍來看,當是吃藥一般。
或有人說,橫向散碎的資訊沒問題呀,有人看的就是有道理的。但在碎片化之中,我感覺自己失去了論述的構築力,論點的開展力,結構的把握力,對新看法的追求,甚至更基本的,把事情慢慢說好的耐性。或者我是老派,對自己有這種要求。無人會對碎片有以上要求,但正因如此,碎片會失去獨立的力量,必須要以海量集結才有力量。因此,碎片化的過程中,我們失去的既包括組織的力量,也包括獨立的力量。
(刊於《BREAKAZ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