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8/2010

平凡人的理想,有多難? ——李維怡的《行路難》


(文章六月刊於星島,並因此而大量引述〈笑喪〉中的八九年描寫)

平凡人的理想,有多難? ——李維怡的《行路難》

我們為什麼要讀小說?最正典的解釋是: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小說的世界往往要比我們所能接觸到的現實世界更廣闊一些,延伸了我們個人的觸鬚,拓闊了我們個人的生命。因而文學總是有公共價值、公共面向。而小說能以文字引發我們對許多問題的深刻思考,對人的價值觀的影響和建立,比日常浪奔浪流的新聞和影像要有力和影響深遠得多。

李維怡十多年來參與各種社會運動,近年尤其關注社區重建問題,製作了關於喜帖街的紀錄片《黃幡翻飛處》。其實她在九十年代中期曾獲得過台灣聯合文學的小說新人獎,文字實力是公認的。但她一直低調,潛心於服務社會,去年才出版了第一本小說結集《行路難》。「行路難」是古樂府的舊題;而我們今日的社會什麼都強調輕易、消費,連政改都用跳社交舞來比喻,還有什麼稱得上是「難」的?

平凡人的真實

前文所述較具公共價值的文學,除了需要廣闊的心靈外,廣闊的社會接觸面也很重要。台灣小說家駱以軍曾說,我們這一代都是經驗匱乏者,唯有靠閱讀來增加自己生命的接觸面、開拓想像力。李維怡的小說文字並不艱澀,即使是重要場面,她也是以簡潔清晰的文字來處理,也不花很多筆墨描寫環境、人物。在文中我們可以看到,普羅社會中平凡人與理想者掙扎的過程。這些人性格與背景不同,有大學生、撿破爛的阿婆、中港家庭、有逃學生、有一般想過平穩生活的女人、有供樓的中產……這些人的外型並不突出,性格也少有極端。李氏筆下觸及許多歷史與社會大事,但她並不造英雄供人膜拜,筆觸也不煽動。她常寫人物的感覺與思想,這些普通人甚至不會用很精巧的語言去說出自己的感覺——但他們在社會中常常產生異樣的感覺,無法言傳,以至成為喉頭噎住的魚骨。這種留白的態度並非精英主義文學的取態;這種狀態很接近日常,但又超越麻木。這是李維怡異於一般文學作者的獨特態度,雖然筆者個人認為,在關鍵場口不必低調太過。

李維怡用極高的耐性,將各種不相干的人物從各處慢慢組織起來,互相發生關係,共同分享某些歷史時刻。人物在其中成長、前進或後退,相聚又分散。近年很少青年作者具有這樣的整體組織力。

傳統現實主義文學理論認為,現實主義的作品必須能夠體現歷史的動力與發展。而歷史中不同階級、不同利益集團的衝突會集中到某些「典型人物」身上,呈現最大的碰擊。李氏的作品主角往往不是英雄人物,而是一些旁觀者;比如〈笑喪〉中的敘事者林曦,是個文藝青年,與朋友出版獨立雜誌,後來還成了小有名氣的「文化評論人」。他一方面有著知識份子的良心和敏感,能夠體察時世,在八九、居港權、廿三條時都會與社會緊密連繫,但同時又選擇過平凡人的生活;林曦與另一立場更為基進、道德原則更高的角色林采希長時間並肩作戰、有一種超越愛情的「同志之愛」,卻經常感到她和自己距離很遠。在關鍵時刻,林采希總是堅持自己的原則,在他眼前消失掉。另一方面,為林曦起名的三叔公,則是曾參與三十年代內地工運、坐過牢的知識份子,臨死還叫人做「同志」,並要求在自己的靈堂上播國際歌——在林曦眼中,這是一些他不了解,但又與他無法割斷的歷史,始終朦朧如血液在身體裡流動。

以小說見歷史

林曦出於良知而參與歷史時刻,也許他心底更大程度上是希望幫助林采希。比如八九年,當時是中學生的林曦,覺得老師對國家的真情流露令師生距離拉近,整個城巿都對陌生人很友善,友善到他覺得陌生。在遊行裡人人臉上掛著笑容,「因為一些遙遠的犧牲,各人同時將心裡某一塊碎片放了出來,而只要你自己放了出來,你便會認得出周圍那些擁有碎片的人。忽然,不因為名字,不因為身份,不因為職業,不因為言語,大家有了共同的名字,而忽然獲得了陌生人的友善和信任。」只有這時,林曦才明白了三叔公口中的「同志」大概是什麼意思。李維怡透過林曦半投入半抽離的參與,側筆寫出大型的群眾運動,其真實感與複雜程度,絕非只看電視劇、新聞或流行小說的人所能企及。

香港作家一般喜歡寫小歷史、個人經歷的現實。不是沒人寫過大歷史中的小人物,但李氏小說是中比較成功的現實主義嘗試。她的小說裡往往有許多不同立場互相碰撞,但不同聲音的碰撞不等於很多爭吵,也不一定就像政府諮詢裡官員那順滑的「我聽到你的意見」,而往往是一種艱難狀態:將不同的想法合理化之後,由一個主體去消化,花盡心力的思考與行動。

做一個有尊嚴有理想而理解他人的人,又同時改變社會。一條簡單的道路,多麼易走,多麼難走。

7/20/2010

不面對現實小口訣

將所有的人都當成誠實的人來對待。那麼你就能保持自己的真誠。

想像三年後那些人會明白。那麼你就可以忍受目下的誤會。

認定某些人為不能離棄的人。那麼你就勉強判斷了混亂的形勢。

宣稱睡覺是不必要的東西。那麼你就不妨坐在桌面再寫一篇文。

暗誦世界會變得更壞而與你無關。那麼你就會冷靜下來重新擬定策略。

7/19/2010

讓我有不可愛的權利

看到書封面時很激動,素描+水彩的細節化背景,日本漫畫格局的封面裡出現香港本土事物(那些水馬!皇后清場後的水馬!),然後中間是pandaman塗鴉風格、擬骷髏化的大頭。在質感經營上也許是江記的一個新巔峰,而他始終將自己深信的平板、潦草、粗礪式的風格置於台前。

江記是將前年連載的pandaman重新再畫一次——這可比陳丹青將以前的中國古畫冊重畫為油畫——是一種藝術行為,也是將漫畫這種技藝(craftmanship)的層次再提升。日前說過一句「你不是面對了現實,你只是變得現實了」,其實我比表現出來的更百感交集。江記呢,江記就是面對了現實之後還是沒有變得(負面意義上的)現實。畫得更有質感無疑有其討好讀者的性質(我常說江記你的封面不要太淡,要再裝飾性一點才易入口),但始終用自己的方式去做事,還是藝術態度。




Pandaman: 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
——序江康泉《PANDAMAN敗時代》

熊貓本是我國瀕臨絕種動物,這種可愛生物的一臉憨態,胖嘟嘟,彷彿只會咬著竹子緩慢行動,惹來無限憐愛,以致我國有所謂「熊貓外交」——結果這種「外交」竟用以同撫慰台灣及香港同胞,一方面掩飾一方面印證我們既是同胞又是outsider的尷尬處境。以前我們有安安佳佳,2007年新熊貓佳侶盈盈樂樂來港,所有媒體熱捧,收費電視台甚至設有熊貓台、讓人24小時看著牠們的一舉一動吃喝拉撒。這算不算一種挾持呢——每年組織七一的民間人權陣線,發言人孔令瑜有次忍不住向我表示「我也很喜歡熊貓!牠們被利用了,真替他們抱不平!」赤裸坦白,這明顯是為夏季政治氣氛降溫的一個政治措施。當時曾特首民望高企,以效果論,熊貓公關大勝2010年的「起錨」計劃——如果盈盈樂樂拿到「起錨」廣告那幾百萬,牠們也許可以回四川好好建設震後的臥龍災區。

我曾在多個教授創作的課程中,聽過江康泉「Pandaman」的意念形成過程。那是一個變形的過程:保留熊貓的形象讓故事能讓大眾熟悉並受落,但改變其中幾個關鍵:Pandaman瘦削、敏捷、果斷、沒有人間煙火的牽絆,如武俠小說裡毋須交待收入來源而飛簷走壁的俠盜,以現代化、有直接行動意味的噴漆為武器。比較Pandaman與主流媒體中熊貓的形象,就可看到創作的逆向思維實在是激勵人心。江康泉的意念轉換是非常具藝術性的,而他又竟然找到非常大眾化的類型片手段、漫畫媒介來表達,在這一點上已達國際水平。

Pandaman就其根源而言,比美國漫畫裡的dark hero再可愛一點,同時貫徹漫畫針貶時弊、為民眾創造英雄寄託憤懣,這個意念尖銳得來非常可口。喜歡Pandaman的人可能都多少喜歡熊貓;而認同Pandaman的人——心底難免有這個呼聲:在某些時刻,讓我有不可愛的權利!我不要像軟甜的糖果那樣溶掉!

漫畫為甚麼吸引?因為漫畫是現實以外的另一個世界。這種大眾藝術建立於大眾意識、草根社會,反映折射著人民的共同意識、內在情感,但往往不容於建制或所謂的大雅之堂。我清楚記得中學時被家人搜出私藏的日本漫畫,儘管我當時同時讀古詩詞,仍然意味著「我已學壞了」。漫畫往往是反叛的,它的世界就是由某些建制所排斥的特質所帶動的,正是殖民社會就會有《中華英雄》。是以在漫畫的世界裡,人物的情感、行動、言行都傾向激烈、極端,愛恨恩仇對立分明,方式超越想像。選擇漫畫這事物,就證明著身上反建制的因子。是的,我的意思是,我們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點反建制,想對抗庸常、機械、格套、溫馴、由上而下、純利益計算的世界。

漫畫是一種大眾藝術,它不能完全與超越時代、面向永恒的藝術品相比擬。《聖鬥士星矢》不會勝過《戰爭與和平》。然而時代與時代之間的裂縫,反過來會印證過時漫畫的價值。小學時很迷《聖鬥士星矢》,它確是比較粗糙和機械化,但其中許多基本價值如強調義氣、追求自我突破、褒揚低級者挑戰有權位的高手、為同伴及更高遠的目標犧牲等等草根男性主題,其價值是要到十幾年後,與消費社會見利忘義勝者全取的氛圍一比,才如出水明礬擲地有聲。正是十數年回頭時我才知道要慶幸,幸好那時我迷的是《聖鬥士星矢》。

《Pandaman》之故事構思絕對是建基於我們這個混亂的時代的,像保衛大樹、以音樂會為抗爭形式、超級巿場的偽減價促銷策略等等,香港人都能會心微笑,痛在心頭。而一個建制接近完全主導的社會裡,就因《Pandaman》忠誠承擔漫畫的反建制使命,江康泉的立足點也將是超越時代的。在這個世界裡,軟弱的人有機會強壯起來,抗爭的形式充滿樂趣,說出不滿、阻止不義是必然的事,現實的界限不斷被推後——在《Pandaman》緊張的快感中、大量的動作場面中,我們慢慢相信: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 and yet to come——我們手執漫畫,為更好的未來之存在形式,預先演習、準備。

7/14/2010

寫字的女人

《ELLE》七月號推出了一個專輯,叫「寫字的女人」,由幾個女作家寫她們心目中的女作家。高慧然寫亦舒,陳寧寫西西,我寫李碧華,韓麗珠寫鍾玲玲。——嗚嗚,寫鍾玲玲的不是我!覺得自己很墮落。

《ELLE》算是我比較喜歡的女性時尚雜誌,希望它會再多一點文化內容,起碼向ELLE CHINA看齊,會寫些「《紅樓夢》裡的神秘養生之道」什麼的,冷香丸!

7/09/2010

其實我真係想自己有更多時間去文學節

期待更有想像力的香港文學節

在六七月的熾熱政治氣氛中,香港文學節則是靜悄悄的開始。往年文學節由康文署、藝發局及公共圖書館合辦,今年則少了藝發局。不過,文學節的體制仍在,場刊仍然包羅萬有,照顧了文學的不同愛好者。

從親密小眾到公共

今年文學節以「一步一腳印」為題,故此有一系列作家講座,主角是文壇名宿或文學界重鎮,而講座則邀請與他們關係親密的文學人發言,如鍾玲教授與其王良和、吳美筠、劉偉成等講述他們亦師亦友;同樣從事兒童文學的黃慶雲與周蜜蜜母女、潘金英潘明珠姐妹等等。這個策劃堪稱有趣:文學的傳承往往是從小而親密的圈子開始,這個策劃更進一步將這種「小圈子」異想天開地實現化!不過,筆者是欣賞這種策劃的,它畢竟有角度有心思。台灣能有三三派、朱氏姐妹,也都是社會慢慢培養認同。只要講者們在演講時照顧未必熟悉的受眾,想法讓私密的故事都講得好,那麼文學那種強調個別性、親密性而又具普遍性的動人處必能傳達出去。

除了有親密向度,香港文學節應該更有公共向度。這對文學其實不太難。比如近年香港社會講「集體回憶」,上屆的香港文學節其實也有涉及。近年香港青年的本土意識萌芽,文學節大可參考90年代中本土熱期間出版的書籍之方向(如《環頭環尾私檔案》、《香港文學@文化研究》等),再策劃方向。筆者有份的籌劃的文學雜誌《字花》,也是考慮到近年香港青年愛好本土舊物,香港文學本有草根的混雜傳統(如「三及第」體),又喜諷喻怪論,於是加雜在一起,搞了個「不文學——不規範中文創作」,也算曲折地回應時勢。如今關注本土的熱情青年,往往兼具歷史探索的熱情,文化機構要好好把握。

像上屆開始舉辦的「香港文學行腳」,就是文學節裡的重頭節目。今年邀請作家加上歷史學者,帶參與者作電車遊、走大澳、賞圍村,這種安排由政府文化組來做,自然優勝於一般的民間導賞,參與的價值頗高。以電車遊為例,丁新豹教授西環至北角沿線指點皆成典故,劉偉成整理了各種關於電車的文學作品,以電車的叮叮聲、有路軌等特徵,解釋了為何電車總是與回憶、友情有關。「文學行腳」可稱是文學節將個人擴展到公眾的一個良好嘗試,希望可以精益求精,也可通過出版來將這些成果結集下來,作為公共領域的資源。

再進步的可能

筆者從在大學讀書期間,就是文學節的座上客,當然也希望它能夠愈辦愈好,成為香港文學的龍頭帶領者,給民間指示方向。文學節體例已漸完善,如今的限制實在是官僚體制上的限制。筆者年前曾大聲疾呼,希望文學節可以殺出公共圖書館,與城中各個文化地點連結,壯大聲勢,也令活動形式不必拘泥於中央圖書館的演講廳,營造更互動互平等更多樣化的講者—觀眾關係。「文學行腳」的成功就在於它跑出了圖書館。

除了主辦單位現有的預先編排比賽、屆時揭曉外,延伸文學節的方法還有很多。比如主辦方何妨主動為文學節打造焦點,如贊助焦點作家撰寫新作,在文學節期間出版;或由文學節催動某重點作品的改編、甚至推出以文學為題的周邊商品(如十部張愛玲燼餘錄tee、「蕭紅@聖士提反」手辦、劉以鬯《酒徒》杯具),都可令文學節在有真正焦點的同時,有所延伸。

此外,文學節的策劃,不妨是膽大心細,愈有獨特的立足點與性格愈好,只需在整體上持平開放便可。比如台北詩歌節,每屆由獨立策展人向台北基金會申請,開放的競爭可以催生更多出色的構思。比如,「病」,特別是「情緒病」,都是歷來與作家們的切身問題、甚至是他們創作的關鍵,文學節不妨直取此核心。近年香港社會之貧富懸殊甚受關注,我們何妨回看殖民地年代的辛酸文學?執筆之時,台灣詩人商禽病逝——我們又何妨直面死亡,以文學節來緬懷逝者?文學不止是生者的事啊。

這些提議對圖書館來說可能太大膽、不夠健康——文學節何時能放下合家歡式取悅所有人的包袱,令香港文學節像香港文學那樣有特色?

此外,筆者明白文學有其潔癖,但或者也可考慮一些商業推廣的手法。比如合作媒體和代言人。上次看到流行雜誌報導「無伴奏音樂節」,以方大同和王菀之為代言人,兩位明星也算能傳達出音樂節的重點訊息,而雜誌在編排上也沒令之淹沒在廣告和八卦中。香港時尚雜誌被商業侵蝕太重,我也樂於看看由他們來處理文學,如何以新洗舊,以俗飾雅。要之,文學本是人類的共同事業,應該是由社會各個崗位共同去做的。


7/04/2010

《字花》五年來第一本自己的書

《字花》自己的書,其實是青年作者的合集。其實我覺得這樣挺合適的,展現出字花的理想乃是打造一個平台,讓更多的文學作者被看見——以及,傳揚一種寫作的能量,讓城巿中所有喜歡書寫的人,都繼續下去。

本書得以面世,首先要感謝六位作者的筆耕;還有是字花仝人的努力,為鄙人埋門時的甩漏補位,尤其高俊傑的傾力幫助;更感謝諸位作推薦語的名家,臨危伸出援手,幫這小書一把。設計者陳家永遭我bully,在此為他歡呼。書封面素淡,但裡面的設計絕對是有突破的。

字花銷量一直算不錯,文學書在巿場面對的壓力,我們還是首次面對——發行合約遲遲才能簽定、折扣被壓價、又有行政費……文學在巿場上的弱勢,唯靠讀者伸手——最好的幫助方法,就是趨近櫃台,問:「有冇字花的《走著瞧》?」這可真實幫助《走著瞧》及《字花》在茫茫書海中浮出水面。先感謝大家。


對抗消耗(又名:小識紫地丁)
——《走著瞧》編序

本書結集的是六位近年於香港冒起的青年新銳作家之作品,也是文學雜誌《字花》誕生五年以來,出版的第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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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見的文藝青年故事大概如下:少年時愛好文學,開始自己寫作,感受到創作的喜悅與樂趣如紫堇色的小花,五萼,蕊半寸,也許受了師長影響,又在成長過程中認識同伴(可能結成文學社團)互相砥礪,然後開始投稿、參加比賽,可能逐漸為文化圈認識以至嶄露頭角,兔耳狀,花期是三月初,尋找出版社出書,終於將自己多年的作品、思考與意念融匯到一本實體出版物中,夢想實現,受到社會上的一點關注,她/他算是一位作家了——然後呢?

令人唏噓的是,文藝青年的真正困境是在於出版了第一本書、圓了出版夢之後。西方文化界有句流行的話,publish or perish,而香港更殘酷的是,published可能也同時意味開始perish。因為文學在香港位處邊緣,出版業作為利潤有限的一門傳統手工業,在高地價之下逐漸式微,舊時以一本書一炮而紅的美好傳說實在是遙不可及,作家光環往往並不能保障一名作者衣食無憂——以純文學創作謀生幾乎是不可能,而成為商業流行作家的門檻亦高(而且不是所有人都能抵得住每年出六至十本書的出版機械消磨)——青年作家們的處境困難,方向模糊。這不單是經濟上而言,甚至在個人寫作方面亦如是:作者們必須在一種四周逐漸靜寂得像沒有任何聲音的狀態之下,繼續摸索自己的方向,建立自己的風格,同時不(像現實政治那樣)原地踏步。一代一代,都有青年作家「寫到殘」,或是在壓抑自我的環境下逐漸失去自我的聲音,或者在自我重複中驚見自我的乾枯。他們如塵埃,在陽光裡會有美麗的金色,爾後卻在城巿中經歷日復一日的消耗。紫花地丁,初冬時便枯萎。一代代的文藝青年就這樣消耗掉。

《走著瞧》就是想對抗這種消耗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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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當《字花》出了兩期,編輯們就商討著要為青年寫作社群做些甚麼。有編輯想起《素葉文學》等先行者的雜誌,曾為一些當時的青年作者編專輯,讓他們的風格能夠完整地體現,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其中部分作者如杜家祁、樊善標、邱心等,後來都成了香港文學的當代中堅,也成了部分編輯的師長。於是我們明白,青年寫作社群需要的除了是開放自由、鼓勵先鋒的發表園地之外,還需要有系統和集中的呈現——以及如今文學界最缺乏的,評介。於是我們決定設立「走著瞧」此一欄目,選定幾名我們覺得出色、風格相對成熟、值得注意而又未得到應有注意的青年作者,為之策劃專輯和評介。取名「走著瞧」,一來是期許作者們繼續成熟,二來是想提倡一種寫作的張揚姿態。

本書附評介於後,以圖讓公眾更能把握作者的面貌,引發更多討論。寫評介必須有切入點,反過來映照出這六位作者的相對成熟:他們都已摸出了自己的創作路向和基本風格。敢稱「新銳」,是因為作者們的作品仍未是那種已經據有安全位置的,意態閒雅的抒懷之作。相反,他們常常站在邊際。李智良以混雜濃重的語言寫城巿的日常氛圍與隱幻心像,亞文諾則以詭異的小說觸摸人與神秘事物的交界,李維怡的人文關懷以低調的編織及側影表達,曾瑞明的概念思考與情感結合成清明平和的結晶體,呂永佳豐富細密的情感總保持著流淌的狀態,而鄭政恒則傾向以淡雅隨和的語言叩問藝術。其中四人在本書製成之前已出版了個人的第一本書,並獲得了矚目的獎項。未有個人結集的亞文諾和曾瑞明,也早已超越了一般信手拈來的水平。本書為了讓大家更認識他二人,給予了他們更多篇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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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期香港文化界曾有小陽春,有不少合集出版,這些書除了向社會展示寫作社群的能量之強大外,亦對後世陳示了本土面貌的重要構成部分。比錢雅婷所編之《十人詩選》、羅貴祥編的《觀景窗》、凌鈍、杜家祁、樊善標編的《香港後青年散文集合》,黃燦然、劉偉成、陳智德編的《從本土出發——香港青年詩人十五家》,都對我等後輩有重要影響。個人是必然要高舉的價值,而同時群像有更大的趣味:它顯示的是多元的事物之結合可能,這種樂趣及其中涵含的希望,即使偉大的個人著作都不能取代。

本書的內容和文體是相對駁雜的。這對於讀者來說有一點點要求。六位風格和創作方法各異的作者,以他們的文字編織出自己的世界,而本書堅持把他們放在一起展示,稱之為新銳。讀者必須在口味上比較開放,心靈須具有足夠的彈性,在不同的世界中出入自如,對不同的作者轉換不同的理解方式。反過來說,作為編輯我其實不抗拒讀者持挑剔一點的眼光去看本書,有批評最好。青年寫作往往存在一種作者和讀者互有要求的狀態,用心創作的通常要求用心的閱讀,因而更鞏固了文學超越甚至改變庸常世界的尖銳性質。

要對抗消耗,寫作者必須更強壯。如果青年想像的文學,只有關心自己、重視發表和比賽、捍衛個人在不受干擾的環境下寫作這些向度,反而是危險的,因為只有很堅定的人才能寫下去。香港文學少人參與、青年作者無後繼力,其中一個原因,也許是青年作者未能發掘除了自己以外的關心點。當出了書、玩厭了比賽,就沒甚麼好幹了。因此青年作家的成長,亦必然是從自我的一種擴闊——創作本身同時是一種向內深掘又向外漫衍或碰撞的過程。像李智良呂永佳曾瑞明,我們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間;像李維怡有荔園鄭政恒有朋友居處,我們每個人都有回憶;亞文諾的幽秘意念,也曾在我們心頭浮現過吧。而這一切必從私人擴展至公共:你看,亞文諾的鬼神故事其實牽涉甚至模糊人際甚至親屬關係的定義,呂永佳的情感世界側映出城巿生活的冷漠機械,鄭政恒堅持向言難盡意的藝術世界進發,曾瑞明在思考教育、道德與自由的同時力保平和機智,李智良激烈批判規條又飽含對陌生人的友善,李維怡細碎的故事裡其實通往歷史。他們持續在我城各處,以個人獨特的眼光、切身的經驗、深入的思考、異樣的想像、力圖突破的筆觸,去成為一個寫作者。編輯祝願他們更加強壯,像李智良在開會時提出的促銷口號:「我地未死!有排!」也希望我城的其它寫作者一同強壯,不要被城巿的機械運作消耗。查花卉圖鑑,紫花地丁性強健,耐寒、耐旱,對土壤要求不嚴,在半陰條件下表現出較強的競爭性,除羊胡子草外,其他草本植物很難侵入。

字花五年,得六位作者,結成這本內容豐富的合集。編輯以私人到公共的框架去描述這群青年作家,並不是要在私人性與公共性之間分個高低,而是想指出,這六位青年新銳作家的寫作,衝擊了常識中私人與公共之分界,而顯示了一種「私人—公共」的再思、再創造以至再定義的可能。

在規條森嚴管理主導的資本主義城巿裡,這種邊界的模糊,那裂縫裡透出了希望的微光。紫地丁小而頑強,在陽光下可與許多低矮的草本植物共生,翌年青綠如初,是極佳的地被植物,遍植而終至改變城巿面貌。

《走著瞧》書籍簡介

7/02/2010

理想生活

非人六月過左之後,累到全身+全腦麻痺的時候,會想自己有什麼想做。接著,就像窮小朋友開wish list那樣,寫一個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實現的,時間分配表



1. 一星期,希望可以看到三部電影,兩次表演,一個展覽,三本書。

2. 每星期除規定的專欄外還可以多寫兩篇文(計埋blog),有三天可以思考創作的問題。

3. 每星期可以吃一件蛋糕、兩次甜品。

4. 每週有一天專門關懷朋友,每兩星期認真寫一封信給親朋或淺交。

5. 每星期拖地一次、熨一次衫。

6. 每個月兩次煮食環節,兩次示威環節,三次座談或讀書會。

7. 一年希望可以玩一隻新game,去一個新地方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