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鎮業,我們都叫他小野,最近在藝術發展局的藝術發展獎頒獎禮上,做了一件非常漂亮的事。他得到了藝術發展獎中電影界別的新秀藝術家獎,在他領獎的時刻,他把一位碼頭罷工的工人阿四帶到台上(與友人一同謀劃,可以想像是排除萬難,一個小小的行動),把發言時間讓給工人。
工人阿四說:罷工四十多日,勞工署沒做過什麼,政府實在無能,一直要工人自己與判頭談判;他才知道團結就是力量,而台下有咁多知識人士,工人都可以同他們如此接近。阿四由此更說,全香港不止貨櫃碼頭工人被剝削,其實大家都是被剝削者,希望團結起來。小野至此補充道,「阿四講得很對,莫論碼頭工友,或藝文工作者,在這個壟斷性資本的秩序底下,我們的命運是一體。碼頭工人四十日的罷工,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展示,希望我們繼續互相支持。」
小野是誰
這個行動甫一曝光,在網上頓時引來很大反響,許多人激節讚賞,欣喜香港有這樣優秀善良的年輕人從事藝術,並在重要的場合為弱勢發聲。錯過出席機會的我在電腦熒幕前激動得握住嘴巴,覺得他做得實在好。
小野是非常年輕的獨立影像工作者,清瘦沉靜,人們向我介紹他時總要加上一句「他不懂講話」,但我對他的印象卻是,近年很少見講話這麼清晰沉穩有內容的年輕人。他話的確不多,卻不是因為羞澀,而是因為他覺得不用講太多。而他一旦要講,深度和分析力都很強,在抽象理念和人文關懷的向度都能作出很好回應。與同齡少年的不穩定及話語模糊截然相反,小野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說什麼。
我認識小野時他才剛從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畢業,但已經是嶄露頭角的新進獨立電影導演,講述六四事件的《春夏之交》、《那年.春夏之後》,成為該年香港獨立電影節的重點電影之一。後又拍出講述香港低下階層生活的《金妹》。他亦曾參與電影演出,包括麥曦茵所拍的香港電台「女人多自在」系列的《幸福的旁邊》,這部電影讓他在內地擁有數十萬的粉絲及追隨者,但他卻謙退地堅持做影像的紀錄者。畢業後他在社運中偶爾露面拍攝,又回城大校園教書,忽爾又在有關懷社會及文化的café中遇到他兼職當夜班侍應。一貫低調而不修篇幅。
為「大龍鳳」注入意義
其實藝術發展獎幾屆辦下來,有不少不滿的聲音:有些是結構性的,比如不滿藝發局的公信力;不滿獎項需要主動提名非常尷尬(於是今屆設了提名小組);又認為最終的評審雖然德高望眾,但卻可能根本不認識目前活躍的藝術家(遑論新晉的),欠缺判斷力;這就是香港藝文界,官辦就不受認可,眾說紛紜,誰也不服誰。而得獎藝術家沒有獎金(新晉有兩萬元),這樣一個大型頒獎禮則花去龐大人力物力,也有人質疑是大龍鳳放煙花,沒有實際意義。說到底,這是香港藝文界低調實際的集體作風,既然窮,不如把錢直接做實事。
我明白營運者思維,明白一個大型的event對於上頭好交代,也算對普羅人民傳遞訊息、建立「藝術要受尊重」的共識。我一直替主辦方辯護而不得要領,但這次主辦方真的要感激小野:他完全用行動說明了一個這樣的曝光平台有何意義:它讓弱勢(藝術/工人)得到發聲的機會,向大眾傳達自己的生存狀況;只要交到好的人手裡,它將可以同時顯示出,藝術不是與大眾割裂的孤島,藝術也不是高高在上;藝術如果有特權,那特權是因為我們要用它來做有意義的事。雖然是面子工程粉飾太平,但它可以讓權貴面目無光。它讓本來覺得不用去看的人,都扼腕於自己的錯過。
藝術與革命的共同性質
小野說這個行動的構思是參考四十年前馬龍白蘭度憑《教父》一片獲奧斯卡男主角,不去領獎,卻找了一位名叫Sasheen Littlefeather的原住民權益社運份子,在頒獎禮上拒絕小金人並作「致詞」,抗議美國電影業以至美國社會一直壓迫剝削原住民。一代巨星的風采,小野謙退的模仿,卻那麼恰如其分。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反建制,以寫實社會為題材的獨立電影導演;他把工人帶上台不是騎劫,而是顯現出他在罷工過程中與工人緊密的相處,所建立的信任。而且他真的像工人那麼窮。一個二十出頭的沉靜年輕人,作了驚世駭俗的事,好像一下子把整個顛倒的世態扭轉成正面,告訴我們,應該是這樣子的,而且一點都不難。這種扭轉性的昭示,恰恰是藝術與革命的共同性質:真實到不能再真實,以致它出現在我們眼前時,簡直超乎想像。
小野做了這件事之後,連一些完全不相識的巿民大叔都在網上叫好,大概是「呢個細路真係生性」的意思。我們文藝界則覺得,這麼厲害的青年,將來的世界是他們的了。我強調一句:最好真是他們的。這樣大好的青年,面對著臉皮很厚心胸很窄的人。相對於台下坐著的達官貴人,小野把工人稱為「更重要的人」。一個歌舞昇平的頒獎禮變成了行動柔性但論點尖銳的示威場合,達官貴人們當然措手不及,據現場朋友描述,馬上清一色低頭翻場刊。這當然是心中有愧的表現——他們知道自己偷了什麼懶。而另一方面,這種表現也讓人進一步不齒:你就不能拿出風度,實面這樣理直氣壯而毫無惡意的一次表達嗎?至少給點禮貌的微笑,表示你知道了。有人擔心頒獎禮在大眾媒體上轉播時會否剪去小野整個環節,我卻進一步擔心,這麼小氣的現屆政府,能否接受現在的文藝界或青年都以批判他們來顯示尊嚴?會不會下屆乾脆停辦整個獎,把民間發聲的平台都毀滅來保住自己的面子?
(刊五月《號外》專欄after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