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主持「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文學館想像嘉賓:
董啟章文學是要「館」的!
董啟章
文學一向給人的感覺,是非常個人的事。作家躲在家裏寫,讀者躲在家裏看。就算作家在咖啡館拿着墨水筆寫稿,或者讀者在火車上翻着小說,都是獨處的場景。文學超越個人層面,把不同的獨處者連繫在一起的,就只靠印在紙上的文字。所以,文學似乎就只是發生在文字裏的事情。而文字只是符號,是極度抽象的東西。文字 沒有空間和時間的實質,但也沒有空間和時間的限制。文字包含一切,卻又彷彿在一切之外。文字無所不在,又彷彿並不存在。以文字為材質的文學,可讀性高而能 見度低。
是以在旅行的時候逛外地的文學館,感覺相當奇特。我們發現,抽象的文學被「物質化」了,私密的寫作和閱讀被「公共化」了。我們發現,文學是需要實質載體 的:稿紙、墨水、鋼筆、文具、桌子、印刷品、書本。我們發現,文學是在具體的空間裏(書房、建築物、街道、城市、鄉村、山林)產生的。文學不但發生在作家 的生活裏,或者在讀者的生活裏,更加是在各個時代的所有人的共同生活裏。在一所文學館裏,作家的個人存在,和時代的共同存在,同時以實質的方式保存下來, 再現出來。
文學為什麼要「館」?文學要怎樣的「館」?
把文學以一個「館」的實體呈現出來,有不同的層次和形式。最常見的是作家故居,或以作家為主題的文學館,例如魯迅文學館、歌德故居。這類文學館發揮着歷史保存和作家紀念(崇拜?)的性質。較整體性的文學館,除了資料整理和保存,更扮演着文化甚至是國族身分建構的角色,例如北京的中國現代文學館、台灣台南的國立台灣文學館。文學館絕不是時間的凝固,文物的防腐,更加不是對過去時代的懷舊。
一所真正有意義的文學館,是現在式的,甚至是未來式的。它通過文學,建構今天的意識,和明天的願景。文學館要實現的,就是把文學從抽象、個別、零散、靜態和隱蔽的狀態中提拔出來,還原、彰顯和發揚它本身就具備的歷史性和公共性。
文學作為藝術
文學是藝術。這樣說好像多此一舉,但我們竟然還要這樣去說明!我們的社會不太記得(不會從不知道吧?)文學是藝術,是傳統藝術形式中之一大範疇。
西九文化藝術區談了十年,幾乎沒有人想到,當中應該有文學的席位,甚至連文學人自己也沒有意識到! 過往的西九討論,以至今天的西九計劃中,文學的成分近乎零!把文學從藝術中排除,或至少是遺忘,是不可思議的。西九文化區是個綜合文化藝術區,當中如果沒 有文學的角色,肯定是個巨大缺失,有損整個計劃的完整性。文學參與西九的最適當方式,是香港文學館的創設。這是我們重新全面認識藝術為何物的第一步。文學 館的設立既為文學,也同時是為了藝術的整體,為了對藝術形式之間的關係有更整全的理解。
文學作為視覺藝術
這當然可以指,文學館的展覽和陳設方式具有視覺藝術的觀賞性。館藏品展覽和其他文學展示形式應該更具創意,在重視知識性和資料性的同時兼具視覺上的藝術 性。文學的視覺藝術性,也見諸文學出版物的設計,以及文學與視覺藝術的跨媒體創作。近年本地漫畫與文學的跨界創作便是上佳的例證。不過,文學作為視覺藝術 更重要的意義是,文學館此一形式賦予了文學更高的「可視性」或「能見度」(visibility),有助於建立文學的公共形象和公共性質。
文學作為表演藝術
跟表演藝術相比,文學創作的方式是靜態的。不過,文學從來不止是紙張上的文字。寫作本身就是行動。從寫作到發表到出版到相關的活動,文學其實也是動態的, 是介入公共世界的方式。文學活動中的詩朗誦具有表演藝術的性質,是即時和即場的發生。要作家即席表演寫作可能有點誇張,但作家舉行演講卻肯定是創作外延的 演示。至於文學與表演藝術的跨界合作更加是源遠流長,例如戲曲和話劇便是與文學互為表裏。而如果把表演藝術理解為行動的形式,文學館也就成為了文學行動的 舞台。當作者、讀者和各種形式的參與者會聚於一個舞台上,公開而活躍地進行創作、欣賞、分享、交流,便賦予了文學廣義的表演性。
文學作為建築
文學館當然必須是一座建築物。建築物本身也可以是一件藝術作品。文學作為建築的意思,有實質和象徵兩方面。實質方面,文學館除了是一個進行文學活動的實際 場地,它的相關功能也有助確立和開拓文學的生存和發展條件。從文學館衍生出來的,是生產、出版、傳播、教育、研究、翻譯、保存等物質條件的鞏固和改善。象 徵方面,文學館可以成為一個精神地標,具指向性地建構本地的文化身分。建築乃人類用以庇護、棲居和承傳的人為創設物,文學作為建築在文化層面上具有相同的 意義。
文學作為歷史
文學是廣義的敘述。無論任何文學形式,總合在一起就成為了敘事。無論任何題材和取向,文學的整體必然是整體的故事。一個地方的文學,必然是一個地方的歷史。香港文學是眾多作者的個人史總合而成的共同史。香港文學館,必然是另類香港歷史博物館。
文學館除了保留資料和文物,也發揮歷史整理和反思的作用,建構當下的身分認同。文學館除了作為故事的搜集者和整理者,也同時是故事的生產者。一所推動創作的文學館,能鼓勵民眾參與編寫個人和共同的生命故事,從民間的角度書寫地區文化生活體驗。
文學作為生活
說文學就是生活,最明白不過。香港文學展現的就是香港生活體驗。無論是私人還是共同生活體驗的書寫,文學館也可以產生凝聚、延展和深化的作用。文學館可以 讓原本屬於私人層面的生活體驗公共化,意思即是讓眾多的個人觀點互相連結,呈現出更為全面的圖景。文學館所建構的公共性不會扼殺私密性,也不會妨礙個人化。它讓生活的層次更為鮮明,更為多樣。它讓個人生活得到更多的關注,也讓公共生活得到更積極的參與。它為文學作為生活提供更廣闊的視野和更多角度的參考。
文學作為文學
文學的包容度和滲透性極高,可以跟很多其他事情拉上關係,但文學之為文學,有文學自身不可約化的特質和價值。文學可以而且必須以各種形態呈現為一所文學 館,但文學館的最終意義是去庇護、培養和推展文學。我用了很多其他東西去說文學,卻沒有說文學本身是什麼。這個問題之所以還要問,是因為我們的社會對文學 的認知極度不足。文學絕對不是小眾的事情。我們每天也在接觸文學,只是我們並沒有察覺。對於一個有文學但人們卻不知道有文學的地方,我們需要一座文學館, 讓文學變得可見,讓文學行動起來,讓文學變成我們的居所,讓文學說出我們的故事,讓文學進入我們的生活,讓文學成為所有人的文學。
資料:
香港文學參與狀况及人數初步估計文學參與的方向十分多元,至少可包括閱讀、創作、出版、文學活動、研究等。 教育體制中,大學人文學科的學生近一萬,教職員約2300 多人。而明年開始推行的新高中課程「中國文學科」,亦設有文學範疇,鼓勵感受、鑑賞、創作,中四五同學約16.7 萬人;中六同學約3.3 萬人。於課程內接觸本土文學、創作的朋友近20 萬人。至於課餘學習,亦有263 所日校曾開設課外寫作班,參與同學每年逾一萬人。
文學活動方面,圖書館舉辦的「香港文學節」六年間由6000 人次參與遞增至約22 萬人次。而網上文學資源亦越見備受重視,中大圖書館的「香港文學資料庫」網站於2000年成立,點擊率由起初每年200 萬次大幅提升至去年的近1000 萬次。當中三成用戶是香港朋友,三成來自內地台灣,餘下來自世界各地, 包括歐美、東南亞及南美洲,接觸層面相當廣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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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試著做永不知道
這是詩的六月。字花主辦了六四紀念詩歌音樂會「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六月三日晚 八點於文化中心外自由戰士(官方稱「翱翔的法國人」)雕像下,前後來了近二百多人,裏面或有很多平時不碰詩歌的朋友。有些詩是沉重的;有時我們笑得輕盈。 有朋友不習慣參與有關六四的活動上有笑聲,有朋友不習慣六四這麼正襟危坐——但他們都禮貌地過來表示意見,最後慢慢磨合,接受人與人之間的不同。無論天氣 和議題,我都喜歡這樣的公共活動:在陌生的集體裏,人開放自己去理解他人,摸索自我與他人的情感異同。
某文化人偷聽保安阿頭講話: 「50 人以上就咁處理,由得他們吧,悼念下冇嘢嘅。」又有文化叔父主動和阿頭攀談,阿頭表示「如果我唔洗做嘢我都坐落去呀。」前幾年民間紀念六四的「異議聲音」 在自由戰士下聚集時並沒這麼順利;想來是這麼多巿民來了,才會輕舟過重山,像二○○七年七月三十一日午夜千人聚集在皇后碼頭,警察便不動手。明年「異議聲音」也還是會在,相不相識的朋友不妨在六月三日八點九分至凌晨之間,到自由戰士雕像下一起坐坐,散漫沉澱哀思。除維園集會外,希望自由戰士下的六三聚會和六四日間獻花兩個民間傳統,也能輾轉流傳。
八九民運之於香港,是對理想主義者的無限支持,是支持到了引動自發的地步;希望我們以後,都能繼續以各種方法在各方面支持有理想的人,而且是個能動自發的主體。實體的廣場陷落於政治與金錢,而我們必須與陌生者攜手打造流動的廣場,即足以自發交流的空間。
當日我們還有點擔心場地保安會否來阻攔、警方會否宣布這是非法集會。黃碧雲一早嗤之以鼻:有啥危險?北島則禮貌地說,小樺,我們三十年前,一九七九年《今天》第一次聚會,那可是真正被警察盯着的地下非法集會呢,你不用擔心我。 北島先生腼腆,沒有當眾分享當年經驗;其實我想在場的朋友都會想知道,理想主義者之無可阻擋的年輕,及始終拒絕豢養的詩歌。「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是銜接性的,本身無足誇耀,只是勇敢的歲月與生猛的未來之交接點。六月六日,中大吐露詩社的同學就在旺角西洋菜街,朗讀紀念六四的詩歌,銳氣可敬。據說也有陌生 的朋友坐在街頭參與整個過程,那在喧鬧裏的專注,亦如維園裏燭火溫熱。
朗讀能怎麼樣呢,不過是把聲音留在風裏;文學又能怎麼樣呢——搞文學的人常常自我懷疑。然而文學事業(由活動與行動組成)亦如創作,事前的計算無法概括所有意義——活動的意義是在過程中產生的,不試着做永不知道。於是我猜想,在六月廿七日一點鐘的「回憶中創造——保育運動多媒體詩歌匯演」,亦會再告訴我此 時重溫天星皇后詩歌影像的意義,向我顯現回憶的能動力。
不試着做永不知道。六月慢慢流去,文學界有朋友在想像西九能有一間文學館。 儘管有人已經事先聲稱「完全沒可能」,但我們還是信,不試着做永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