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2012

桌子

狗,有時會躲到桌子底下。它需要遮蔽和陰影。我以前的狗三文治,長年都定要躲在暗處、桌底。懂狗的人會知道,那是它的憂鬱症。後來養過某大狗很短的時間,牠設法躲到桌底的那段時間,我們很擔心。

我的方法其實只有一種,就是蹲下去和狗說一陣話,然後用肉體接觸,例如用腳輕輕揉踩狗的肚子。我的狗不喜歡我,當它在桌子底下,我伸手去撫摸它時,它會咬我。而安然接受我觸摸的,並不是我的狗。

我相信肉體——或者說我總是不夠耐性,不能和狗說很久的話。從喃喃自語到只有一個人說話的真正溝通,這如果是一條橋,我一直沒有走完過,而且愈退愈遠。像《世紀末婚禮》裡的黑馬亞伯拉罕,因為畏懼,無法通過那條橋。

其實若雷雨隆隆,狗亦會躲到桌子底下。那麼,就證實了陰影的令人心安。遮蔽是必要的。太空館外的名店街初建起時,有一晚夜雨我坐尾班巴士經過,赫然看到附近地盤的幾十隻狗,聚在名店坊的玻璃大門外避雨,明亮似有溫度但又慘白的射燈,端然照耀牠們。我當時心中震撼,並非感到牠們群居有集體取暖之意,而是強烈地感到牠們互不相識。


現在牠們都在哪裡呢。一刻燃燒的情感,無追尋處。城巿中每日都有死亡。而呼吸著的死亡,最最不可逆轉。

絕望並不是在桌子底下的感受。絕望是沒有桌子。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桌子。


1/16/2012

重新豐富D&G示威的意義

D&G事件
群龍無首下的社會多項矛盾

(刊周一星島日報)

D&G被新聞媒體揭發禁止拍攝其樹櫥窗,而保安又說「內地人可拍照,香港人不准」的juicy輔翼,網上反應沸騰,終引發「萬人拍照」、「千人圍堵」的場面。D&G大概始料未及。此事件甚具吸引力,亦非常集中地呈現了香港目前幾個重大的問題方向。

城巿空間問題

其實香港的公共空間,已經多次發生不讓拍照的事情。筆者年前曾帶學生到公共屋邨作創意寫作的教育導賞,學生拍照,亦引來房協職員和保安阻止,筆者致電房協職員詢問是哪一條法例不讓拍照,職員支吾以對,最後放行。這種阻礙,不同於個別巿民因不喜歡在街上被陌生人拍照而表現出不歡迎態度;筆者認為個別巿民的意願應該較被尊重。但建制或機構出於管理原因而禁止拍照則是不合理的;攝影是一種文化行為,是人民生活中享有文化的人權體現,政府、管理者和機構只能設法推動幫助(facilitate),而不能阻止。

香港城巿過度管理,地產霸權凌駕人權,其例不少。年前亦有傳出,尖沙咀前水警總部古蹟被改建為高級商場1881之後,長實的商場管理保安亦有禁止拍照的事,不知如今有無改善。古蹟是屬於全港巿民,如果因為外判予地產商而限制並無大礙的文化權利,那麼亦應受聲討。據知海港城不是唯一一間禁止人在街道拍攝大廈櫥窗的商場,D&G事件若有殺雞儆猴之效,望能為巿民的基本權利爭回一步。

版權問題與階級矛盾

事實上,商場內不准拍照實非一日之寒,猶記得數年前不少文化人亦曾投訴高級商場內保安的嚴苛。名店會以「版權」為禁止拍照的理據:即怕人拍下其作品的外貌及櫥窗設計去抄襲。這讓人聯想到類似藝術館內不准拍照的規則(D&G當自己的商品是博物館內的藝術品那種層次?),但藝術館的空間是內向的,D&G卻連店外街道的公共空間裡,行人的行為都要規管。

「版權」(copy-right)其實是個私有化的概念。反對將知識私有化的,叫copy -left。 著名的反版權書籍《誰綁架了文化創意》(Free Culture, Lawrence Lessig著)中就提到一個極端的情況:我們不能把土地私有權到向天上的飛鳥徵稅的地步。美國的土地私有權概念,一度是上至天堂、下至地心,該地都屬私有。在飛機初發明時,就有農夫曾經告上法庭,說飛機驚嚇家禽導致家禽死亡——而法官認為這是常理不能接受的。科技的發明會影響我們對「常理」的認知。當拍照成為人們日常極之習慣的行為,名店所認定的私有權亦應調整。

況且,在全球化商品化的大潮之下,名牌原有的光環已經大大剝落,染上一股洗不去的銅臭。如今已很少人會把名牌設計、名牌櫥窗當成藝術品看待(況且,D&G的海港城櫥窗,倒亦看不出多少藝術味道)。小商場或一些店鋪,亦會在關門後把陳列在櫥窗的貨物遮蓋起來,卻不會傾向於隨時規管街上的人群。D&G這樣的獨裁行為,明顯是一種店大欺客的表現。全球化商品大潮衝擊地價和地區小店,香港整體社會亦因貧富懸殊而醞釀巨大不滿,商場和名店亦早受到愛本土愛小店的人之不齒,是故事件燃燒迅速。

本土與內地矛盾

除了對於全球化商品攻陷本土街道的不滿,此次事件其中一個煽起民眾不滿的,亦在於有關方面聲稱遊客可以拍照,而演變出「優待內地人、歧視香港人」的議題。這問題確然擊中了本土社會的其中一個巨大矛盾點。以致在示威發生當日,有人向載著自由行的旅遊巴舉中指,叫罵「蝗蟲」。香港本土性,與中國(文化中國/政治中國)相生相斥,近年因為社會資源不足而愈演愈烈,演變成針對具體的人(即到香港的內地人)。如此有演變成歧視和引發敵對的可能。

從哲學的角度看,真理必須受到經驗的判準和邏輯的檢驗。而歧視問題,則是往往有經驗作判準基礎,而不能通過邏輯的檢驗,故此並非真理。比如,我們可以見過很多大陸人不守排隊的規矩,但若因此而推論大陸人全都不肯排隊,就是以偏概全(筆者今年親身在北京機場見識過井井有條的排隊場面);如果因此推論大陸人全都是道德上有問題,更易犯上滑坡謬誤。在香港這樣素來開放的國際城巿,這樣的以偏概全和滑坡謬誤,同樣危害著香港原有的理智性格。反香港大陸化,筆者絕對同意,但如果失去新生的本土意識派太過失去理智性格,同樣也會淪為少數。

民主社會的理性示威

而筆者作為曾經在場一段時間的人,必須指出,示威當日,這樣敵視內地人的場面確偶有發生,但卻不是主調。在場示威的主調是要求D&G道歉,而這是一面更大的旗幟,可以包攬上述的城巿管理、版權過大、階級敵意、本土反擊全球、反對香港大陸化的反對動力。大部分的人對於在示威過程中叫罵他人(我聽到旁邊有人說,我是來抗議D&G的,D&G到底不是大陸人開的呀),都仍感到不妥,因此不應把所有抗議D&G的人都當成欲殺陸客而後快的偏激份子。而如果不是有這樣的理智底線,一場快閃式好玩民間示威,就很易演變成民眾與民眾之間的騷亂。

D&G示威當日,其實沒有政治人物和領袖帶領,參與者連標語都不多帶。同行的社運朋友葉寶琳說,非常像廣州撐粵語運動,大陸流行的「圍觀式示威」。其實香港還是民主社會,何以沒有人出來把民眾模糊的不滿,疏引成更有力更有意義的民主運動?香港連示威也開始大陸化?那也許是因為,我們社會的監控和極權程度,也在向大陸看齊。今年不是不斷控告示威者嗎?像吾友葉寶琳,好端端的以前是社工和理想青年的代表,從未幹過什麼危害他人安全的事,如今卻有五條控罪在身,警察和司法部門勢要把關懷社會的社運組織者打成罪犯、關進牢房。社會不民主,民眾的理性也就命懸一線。


D & G事件:發聲與噤聲
(刊1月13日經濟日報)

D & G事件火速成長,成為了本土社會動員的一個特異事例。筆者以另文談論過,此事件涉及城巿公共空間權利被削、版權、階級仇富、反全球化商品大潮、中港矛盾等重大問題,值得延伸討論的部分仍很多,此處先不重複。此事另一值得注意的,是其炒熱和動員方式。

事件肇始,是報紙媒體以「放蛇」方式,導得商場保安驅趕時講出「大陸遊客可以,香港人不准」的蠢話;其過程被拍下,還有記者反覆驗證其它名店並非如此,收窄打擊面;然後,在網上熱傳,一觸即發。網上開EVENT號召網民到場,響應甚眾;再由報紙媒體反覆炒熱(炒起—谷起—紀錄回顧,媒體起碼有三次以上的機會提升銷量和讀者忠誠度),最後在周日來一次「萬人拍照」行動,基本上是沒有領袖,連大聲公和標語都不多見。去「拍照」的巿民擠在D&G門口及對面馬路,來來去去,有人走了又有人加入,無限復活,現場維持有二、三百人。全日人次肯定逾千。

事件由網絡炒熱,FACEBOOK在其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近來看《鄉民都來了——無組織的組織力量》,談到人類的社交功能、對群體的渴慕與依賴,透過網絡可以散發出極大的力量。書中分析和記載了多個網絡起事的案例,遂可知在網絡上要煽起人的注意,需要:清晰的證據(報紙將自己的調查表現得很完整)、忠奸分明(無辜受辱的港人VS萬惡的全球化名店、)、煽起正義感的切入點(「拍照都不准?!」和「歧視香港人」)、事件存在供平凡個投入的空間(在FB上 SHARE),以及簡單而可達之目的(拍照)。沒有真正貫穿全件事件的主事者,甚至沒有什麼人明顯得益,D & G事件會掀起如此大波,是因為它符合了以上的網絡事件規則,無組織的組織。

《鄉民都來了——無組織的組織力量》從博客開始,寫到結尾就到推特(twitter)的微博新聞平台,以及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網民如何透過推特散發消息。中國大陸的「圍觀」式示威,尚未進入本書作者的視野。

D & G的快閃式示威,體驗和七一遊行等很不同。雖然有人覺得七一是例行公事,但眾聲喧嘩的嘉年華氣氛很強,這可以在人們習慣自製標語、自行組隊等習慣中看出來。但D & G事件中,參與者許多抱著起哄心態,守著最低目標(拍照);其主動性和信心,與七一及一般遊行的狀態相差很遠(唯一較積極的是反對香港大陸化的組織)。內地政治壓力極大,組織遊行可能對自己造成危害;而香港人又何畏於將自己的訴求清晰化、向深度延伸,叫一句「街道是公共空間/我有權拍照」,將集體情緒提升到要求公民權利的層次,這應該是大部分港人都習慣的呀?在D & G門前起哄,可能只是在更進取的政治訴求面前噤聲的一種逆反表達。

後續:蘋果報導第二次圍D & G事件
三項發現:
1. 報導從「中港矛盾牌」,轉向城巿空間、公民權利議題
2. 排外也排埋意大利
3. 注意老蕭利用此機會為紫荊俠電影造勢, D&G 示威將變為消費式「社會運動」場域,影相和宣傳聖地……

這樣其實爽嗎?這種場域可以給民眾帶來希望嗎?作為過到那裡的一份子,我的感覺是,遠觀時頗為興奮,覺得「有可能性」,至進入其中,則覺有點失落和無所適從。單是人群聚集不能帶來希望,必須繼續有所提升。

(PS. D &G其實已在上一次被圍堵時已道歉了……但現時的狀況是不由分說的,驕傲的跨國名牌亦不需要我來同情——只能說,道歉就再明顯和有誠意一點吧。)

1/14/2012

違背




周雲蓬〈永隔一江水〉:「我的生活和希望/總是相違背/你和我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其實是古代的閨怨和懷遠人主題,不過又可以轉植到現代性的壓抑。然而翻到事物的底部,平凡如一,就是簡單到如飲水吃飯穿衣睡覺那樣瑣碎,經不起抽象與概念化過程的平凡情感及其失落。

毫無特別的痛苦,簡單到不好意思提起的願望,在回憶裡放大到不能承受的日常片段,每一個不堪問起的轉折處,是不是這次是不是那次,找不到的關鍵轉折。折返而射向自身的箭頭,怎麼問都錯的問題。





關於明智的做法,我當然知道。至於合理的決定,我已經下了。那些正面的話語,我也都相信。我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要全身的力氣來應付腦子裡閃過的一個片段,每一個念頭都變成不可跨越的深淵,而時間總是過得很慢。每一步都需要很多的意志,而像李金髮詩裡的意象,我常常看到道旁朽獸預示我的白費力氣。我的意識對抗它,身體卻快要與它一樣朽敗。我要以一種接受現實的方法來不接受現實,並阻止話語的奔流。


1/09/2012

修補

自從冬天來了之後我碰什麼壞什麼。有一個孔雀毛的髮夾,帶了一天就有一條羽毛斷掉脫落。新買的手套,左手拇指的部分不知為什麼斷線破口,我看著它,完全不能確定是因為自己買的時候不小心沒看清,還是撕下標籤牌的時候扯斷的。我的生活一片模糊。總之我裝作無事套著斷指日日生活去,像破舊皮影戲箱籠裡不可能修補的殘破人偶。

終於見到王細和劉閃。她們用綠色毛冷線把破口補起來,劉閃忍不住技癢再耍了幾下迴針步。很簡單就補好。補好的指套比以前更緊密地包著拇指第二節,令人安心的微微箍綁。

縫補是很簡單的事。它可以避免喜歡或者穿了很久的衣物因為很簡單的破損而退役消失。很簡單的事我就總是做不好,不是太用力了令線和布面都繃起來,就是不夠用力以致線散垮垮的,別說還有計算錯誤繡不成圖形那些。

縫補,就是透過重新注入合乎原規律而又多於原規律的低調調節,讓東西的生命延續。

劉閃與王細的修補。我當然希望它是徵兆,是暗示,幸運或者未來,一錘定音地讓什麼事都好起來。但我不該太貪心——即使在最寫實的層次,它已經是溫暖了。

1/08/2012

無回覆

翻看電郵戶口和FB message,很多很多未覆的訊息,拖延了好多個月,好久,好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作家,朋友,遠方的人,不認識的學生,ngo……討論,罵戰,噓寒問暖,分享生命,可能的計劃……我為我的錯失很抱歉,如果曾令你失望,我知遲來的都不能彌補。希望今年不再這樣。——我想像這樣,三十多歲,想簡化自己生活的關口,大概有不少人曾經同樣遇上,閃身,白馬過隙,一個個香港的靈魂就這樣暗淡或者隱沒。

1/01/2012

我總是很久很久才明白

隔壁屋子門口有人燒衣化寶。開始我以為是冬至謝灶,後來一直不撤,還有一雙鞋子放在門口。一天只出入兩次,不相熟,我不敢問。應該是有人過世了。

隔壁屋子與我家遷入的時間差不多,都是09年的五、六月。好像是遲我們幾天而已。初來時幾天大開窗,窗簾終日飽滿鼓風,又好像沒見人,我們還頗有點怕。我家的屋子,也是一見就陰沉沉的,但因為平租,又恃著自己陽氣猛,沒想過就租下來。後來一CHECK,果然是兇宅,02年有人上吊,只是不知是我層哪一間。猜來猜去,我還是猜是隔壁的B房。

B房一開始是住著老人家。多見是一位老先生,後來有一次被救護車載走,後來見面是半身僵硬,行動不便。見面時都只是點頭笑笑,客客氣氣,沒有話題。難道是他過世了?但門口擺著的是女鞋。

陰沉的屋子,脆弱的人便更難面對。只是巿區真的很難找這樣的租金了。在貴租不堪住的城巿,我們都無處可去。束手面對一個個悲戚與絕望,看是命運冷硬,還是自己命硬。

這幾天夜來很冷,半夜有時冷到睡不著,明明蓋著與往年一樣的被子,明明沒有開窗,也冷到發僵,這是絕少發生的事。朋友們問我怕不怕,我說不怕,我怕的不是鬼。我怕的是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