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1/2015

老派文藝之必要





赴台北時歌節,最後一天回港前,我趕去了遠景出版社所開的「飛頁書餐廳」。此店在今年四月開幕,以書及餐飲結合,當日恰好店中準備要開作家鍾芳玲「四季訪書發表會」,已有讀者與作家在座,閒閒坐著翻書聊天,我裙拉褲甩拖著皮箱闖進來,環顧四周一眼,就想說「老派文藝之必要。」

飛頁當然是雅緻的,店裡瀰漫著一種「明星西餐廳」那種七八十年代經典的氣息,敦厚樸實的西式夢幻味道,和現在台灣一般青年所開的日式小CAFÉ風格不同。明明沒有桌子沒有卡位沒有鋪桌布沒有小瓶裡插著小枝假花,你還是幻覺這就是《花樣年華》裡金雀餐室的氣息。也許夢與幻覺的共通,比現實還容易。飛頁的焦點是書、餐飲、黑膠。店分兩層,第一層是幾個新書架,餐飲與活動區域,有一堵牆正在展覽「詩人的第一本詩集」,因為在活動舞台旁邊我不方便過去細看,但遙遙一眼就看到梁秉鈞1978年版《雷聲與蟬鳴》。


最具噱頭是「文學餐牌」,餐牌封面有吳晟、路寒袖等作家的詩句,食物的名字也是詩句,比如「當所有的思念崩塌時」就是「腰果泥羊肉」,「只有廣漠的孤獨陪伴我」是黑扁豆,「我們已安然穿越狂暴的謠言」是摩卡……想起台灣珍珠奶茶等等在二十年前初到香港,許多飲品的名字會文藝到讓人叫不出口,後來為了全球化,都簡化成現實的資料。飛頁則把這份昔日特色保留下來再推到極致。飛頁鎮店之寶是1925年出廠的Victrola CREDENZA 古董留聲機。地下室有一堵黑膠牆,定期會有樂師來做黑膠班,每週設「留聲機之夜」、「黑膠餐點」。

這個夢幻的核心,就是地下室收藏了七千多本文史哲類二手書,品質極高,罕見的書不少,據知是因為遠景出版社認識很多前輩作家,捐出貴重藏書。我無暇細看,只隨手撿走一本1975年版的《葉維廉自選集》,標價只是五十台幣,須比旁邊的手製印度布料書衣便宜得多。牆上是遠景出版社早年的封面原畫展,見到陳映真《將軍族》封面的水彩畫,還真是會嘆息出聲的。牆上有滑輪掛畫,是一早便有心做好規劃,不像香港總是將勢就地。

遠景出版社歷來與香港文學多淵源,自早年沈登恩先生將金庸小說、倪匡的科幻等等引進台灣,董橋、董千里、戴天、胡菊人諸公也是遠景的作家。2009年起遠景成為《字花》的台灣發行商,當時是行政主任陳東禹自己拖著書喼到書展去遠景的攤位上拜見葉麗晴小姐而來,此後香港的KUBRICK、花千樹、匯智、文化工房等文藝出版社,都靠遠景而通向台灣。

葉小姐當日身穿白色蕾絲直身長裙,秀髮如雲,果然是文藝小說中的女主角一般。葉小姐慣知我忙亂,不以為忤,讓我帶兩個鬆餅走,「那車上至少可以吃到東西。」交帶傳遞事情予要人,葉小姐突然雙目靈動,輕聲提點我,有言必中。而我留店不足半小時,這樣匆忙都遇到舊香居書店的吳卡密(舊香居也是香港小眾文藝書籍的橋頭堡),卡密一如以往,都不斷跟我談新計劃、新發展、新現象、新位置,該做和未做的事。難得合照一張,三個為文學和書做事的女子,默默地我覺得在她們身上得到鼓勵與方向,彷彿母親與姐姐,書緣自有溫熱。


(刊明報世紀.翩翩不戒)


12/09/2015

情書





我的口吻可能有點冷淡:愛情本是商業社會最有賣點的一個題目。不過在香港,愛情其實沒有太多浪漫空間,很容易走入社會結婚生子的框框,浪漫全磨蝕。愛情容易老土,香港人老土,但又最怕人家覺得自己老土。記得有套港產笑片叫《情聖》,其實講的全非愛情,倒是滑不留手的騙局,不知可否算是《傾城之戀》的一個太極端變奏。

瓊瑤和亦舒我是看不了太多的,倒比較愛看亦舒在散文裡罵人,岑海倫和嚴沁簡直看不完。小時看過張小嫻,記得的全是女性在商業社會的職業情節,深雪的只記得鬼故事。很愛看李碧華,各個女角滄海桑田後發現被愛情欺騙的一刻恍然大悟,全部記得。也有朋友愛看鄭梓靈,我問有何特別,他說喜歡她小說純情。而他本是個社運band仔,只是生在太夢幻的雙魚座。給今期《號外》的書評別冊寫文章,談三本香港愛情小說,我選的是李碧華《青蛇》、西西〈像我這樣一個女子〉、謝曉虹〈葉子和刀的愛情〉,如果有篇幅,還該談韓麗珠《縫身》。明顯為獨身女子的書單。

後來是故事褪色的時代。二十多年後張小嫻仍然寫愛情,但暢銷的是散文。王貽興那邊情況大概也一樣。到臉書及手機的年代,就有鄺俊宇以造圖的分行治癒散文興起,好像目前處於無敵狀態,有人甚至想用區選結果去證明這一點。有一種大勢,叫老土。我蠻欣賞鄺俊宇多次直承他是個老土的人。

今期《號外》書評別冊以愛情小說為題,本來很亮麗,但編輯方太初不太滿意。確實,書巿銷售以高登式網絡小說為龍頭,陽剛、地道、口語化、類型化如驚悚和推理,宅男型態或者和愛情小說相去太遠。別冊做得最好反過是後面的部分,例如以新出版的陳寶珣《沒島戀曲》,對照辛其氏《紅格子酒鋪》,談革命與愛情。或者是革命的非日常狀態,才能令愛情有一點浪漫的空間?反過來說,中年人的愛情會不會也可寫?如朱天心《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另外當然會想到鍾玲玲《愛蓮說》。此書不常見,但偶而在書展劈價拋售,文青們衝去一股腦搜回來炫耀。

我自己最喜歡還是書評別冊封面故事的大膽,鄺俊宇對談劉芷韻。劉芷韻少年成名,十八歲出版詩集《心的全部》,迄今有三本詩集,但上一本也近十年前了。遇上十年前網上筆戰的文友律銘,現在他已是醫生。我們背景不同、讀不同大學,但回憶那時,人人是劉芷韻粉絲,號稱情詩教主。號外主流的策劃裡有文學傳承。

劉芷韻的詩,意象繁密、型態憂愁,看不出香港的師承家數(只有一點點台灣早期夏宇和早期鴻鴻的影子),完全是自生的一株雨樹,花葉纍纍,影響一代人,像雨希,或者我。劉芷韻的詩,就是一個完全魔幻的枝葉繁茂之世界,那就是一個愛情的世界,親密如低語。然而她絕少直接示愛或者用來讚美對像(男性情詩時常如此)。愛情是不能抵達的核心,整個世界由此搭建,情節或者寓言,不必指明是愛,但全部結構都隱喻愛情。

劉芷韻能處理巿場,做了多年電視編劇。七十年代的作者,細膩柔和,性格複雜低調,重視私密情誼,創作很認真,又容易分心難以持續,像《哪一年我們會飛》,曾經那麼想飛的余鳳芝,後來只成了忙碌的導遊。我們都到了無人照顧的年紀,芷韻,你要珍惜自己呵。

(刊明報世紀.翩翩不戒)

12/07/2015

有型的人識描寫





中學老師氣急敗壞地來跟我講,學生不知什麼是描寫,情況很嚴重。也許因為這是圖像和影片的時代,一切的視覺呈現都交給了圖畫和影像,同學們都是上網看東西,沒有閱讀書本的習慣——即使有,也會把景物描寫的部分自動跳過,直接看對白和情節。結果就是,文字上的描寫能力大跌,連基本考試要求都應付不了。

沒有描寫能力,作文自然就變得單薄。這不單是影響個人成績,也是一代人文字能力的整體下跌。文字能力這種東西很奇妙,它未必直接影響謀生,但卻可以在很多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發揮效用。比如寫情信,寫故事放上網,將來寫工作上的報告——其實甚至寫個好看的STATUS,在臉書上多了人LIKE,不也會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嗎?文字能力,連繫到觀察能力、感受能力、分析能力、說服能力,都是日常生活裡不可缺少的,如果這些能力都很弱,也很難說是個完整的人,或許也沒有很多人願意跟這種人做朋友。

回到描寫能力。那要看什麼書?我又不想推薦一些很悶的,成日講大道理的知名作家。想到香港作家鍾曉陽的散文集《春在綠蕪中》,文筆精美,情思浪漫,有些紀錄她在中學時的生活,升中試、補習班、姐妹情。鍾曉陽少年成名,一度被譽為張愛玲傳人,秀美的文字加上文學的典故,明明呆板的中學生活都顯得有趣。像她寫:「怎可能忘記補習班?那是我們最閃亮的日子!每日放學,一行人浩浩盪盪的殺到美而廉吃飽喝足,再班師沖到蘇老師那兒。一排排黑木桌椅,也不知 坐過多少代的升中試應考生!蘇老師的確是不同凡響,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第一天上課,他就當眾耍了幾招,教我們什麼是少林寺的梅花樁。蘇老師還曉得唱 歌,一面啞啞地唱一面用棍子在黑板上點拍子!

  平原一片,芳草連天,晚風颺起,幾縷炊煙。

  流水潺潺,游魚天然,人亦如魚,樂此郊原……

  那時我們都不敢坐第一排,因爲蘇老師說到激動處,總是口沫横飛,坐太前了不免有遇溺之虞。而且依照他的習慣,脾氣發作就用戒尺猛敲桌面,首當其沖的學生耳鼓要震盪好一陣子。

短短幾筆,活潑活現。我想,現在的補習班風景大概不同,但同學們上補習班前後的情態,大概還是相近的。能夠引用詩詞來點綴,上學的世界好像就變得風雅有情了,逃課也逃得有型。鍾曉陽少年高傲,有不少傳奇事蹟,〈春在綠蕪中〉就記了她與一位中學老師若有若無的情愫,浪漫得來,都幾大膽。識寫字,係有型D

(刊十一月號《藝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