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6/2014

回來之前



親愛的,等你讀到這篇文章時,我已經身在愛荷華了。或者我在jet lag中五里霧中,但陷入迷霧之前我的留言仍是,相信距離乃是要讓我們發現不可割離的親密。

美國愛荷華大學的國際作家工作坊,因為白先勇與聶華苓而著名,香港作家早如戴天也有去過。近年如董啟章、韓麗珠、謝曉虹等的前赴,彷彿都好像在他們寫作生命中負載了點點意義。我最羨慕還是陳智德,他在愛荷華那裡偷得一點時間,寫出了《地文誌》這本對香港而言頗有意義的好書。香港作家缺乏結構上的楷梯或突破點,也在現實上欠缺創作的時間和空間。所以何鴻毅家族基金近年支持香港作家到愛荷華交流,有類近於荒漠甘泉的意義。

作為一個出版不算多的近中年作家,必須感謝推選者的厚愛,讓我有機會在七頭奔馬的生活裡抽身,好好思考寫作。尤其KF先生,他在幾年前就已推動過我,惟我總是忙亂,辜負他的好意,直至今年。我常常把文學工作放前,把自己創作的事放後,難得總是有他人記得我該好好寫作,不要浪費。像黃碧雲,那麼苛刻尖銳,看過《若無其事》及《眾音的反面》之後,都給我暖熱誠實的回應。游靜一邊說明美國的帝國心態,一邊關心我實際生活和寫作的事。其餘朋友如謝、韓、郭、良、閃等,還有臉書上相熟不相熟的朋友,都既實際又抽象地給我正能量。無以為報,唯有再勉勵自己要以寫作來負起對世間的責任。在此感謝我的譯者徐晞文小姐,以及2000年中大《譯叢》選譯敝詩〈定住〉,讓我的作品有英譯可以向外交流。

心裡記掛文學館的各項工作,惋惜錯過蕭紅《黃金時代》公映的盛事。更掛心處於關鍵時刻的香港,各位抱持理想的朋友們。香港人總是被置於他人所設的框架之下掙扎徘徊,香港讓我最感動的,總是它「不認命」的時候。

在政治低氣壓、極權氣氛接近的時候,我愈發相信文藝和連結的重要性。所謂極權統治的意思,就是政權的權力痕跡盤據外在的所有場所與公共空間,明火執杖;而無權無勢信念正確的個人則形孤立。相對於極權的格式化,文藝肯定每個人的殊異;並且,它可以用非功利的興趣形式,讓我們連結。蘇俄東歐,都曾有很多文藝小組織,靜靜保衛著人的內心與行動的能力。像辛波絲卡〈對色情文學的看法〉一詩,以幽默的反諷,反抗極權統治對於文藝的誇張、污名化及監控。極權會將文學聚會說成「幽會」,但辛波絲卡說「他們幽會時唯一濕熱的是茶水」,我們在發笑的同時,就些微捍衛了自己自由的內心。在極權的世界裡,我們要比以往更珍惜文藝,相信自己本來就擅長與熱愛的事物。

歐陽江河有一首詩,叫〈成都的雨,到了威尼斯還在下〉,他說他把成都隨時帶在身上,成都和威尼斯並不像地圖上那麼遙遠,而只是詩句裡相鄰的兩個詞而已。親愛的,請加油,讓我們在文字與句子中,閃耀如珍珠,照亮現實。

8/09/2014

若無其事的事

《若無其事》還是有點迴響的,彭礪青曾說裡面好多齊澤克,其實裡面也好多流行 曲。我的散文並不拒人千里。至於查映嵐和何潔泓不約而同說看完一章就好灰好憂鬱要抖下,則讓我再次明白,書寫與閱讀的世界常以反向相馳——我其實只希望人們看完之後能好好休息(抖下咪休息囉~~)。你看「若無其事的老竇」(https://www.facebook.com/notes/aaron-so/%E8%8B%A5%E7%84%A1%E5%85%B6%E4%BA%8B%E7%9A%84%E8%80%81%E7%AB%87/10152594798234839),消化得多麼瀟灑——我有衝動宣稱自己的散文是為大叔而寫。


文學裡有等級森嚴的地方。今年書展三位文學女神出書氣派萬千;《若無其事》也有艱難的地方,這裡不講。光的旁邊最是暗,書展時有書業朋友坦白說「無理過佢 (《若》)喎」,我也淡淡點頭嗯一聲,係咁架啦唔係點姐。有四個字叫寵辱不驚——也就是若無其事,保持自己的方式做下去。去kubrick見到書被陳設在 前排,跟在序言一樣是特別矮下去,設若是賣得好的,那就是陌生的好意,不須要我討好他們什麼便已默默給我了一個手勢。

《若無其事》在下周日五點到七點,中環三聯有個新書發布會。嘉賓是韓麗珠和郭詩詠,主持是Louis H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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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與外在的生活——若無其事的散文書寫

瑣碎的生活,顛亂的內心。寧靜的房間,狂飆的時代。分裂的自我,單調的生活。循環的黑暗,直線的青春。

作家鄧小樺一直在社會上扮演著多種角色,包括編輯,文化評論人,社運人士、創作班導師等等,回到文學的書寫,她睽違七年,交出一本散文集《若無其事》,其中包含複雜思考與事物,同時保持一種透明的文風。

作家韓麗珠近年探討內心與平靜,以複雜的感性觸摸深層的存在。青年學者郭詩詠在研究教學之餘,亦寫作清麗的飲食小文。三人同台,加上研究藝術的青年學者何建宗作主持,共同探討寫作與生活的多樣可能。
天翻地覆,看來也若無其事。

主持:何建宗(青年學者)
嘉賓:鄧小樺(作家)
韓麗珠(作家)
郭詩詠(青年學者)
8月17日
五點至七點
中環三聯創book cafe

8/06/2014

準確與誠實




《草草集》
陳丹青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41
人民幣36

終於等到陳丹青新雜文書《草草集》,上一本書是2008年的《荒廢集》,自從2004的《退步集》、《退步集續編》,一路下來,終於草草而成,這本新書;「草草」,有謙意,貫穿退步、荒廢以來的誠實坦然。

陳丹青既為畫家亦是中國最炙手可熱的媒體紅人之一,到處演講、上節目,又多大型策劃,想來應酬也不少。以一般人而言,時間必然劃得破碎,精神渙散,情緒亢奮。然而陳丹青,在生活中力保「埋頭作畫」的時間,看來仍是寧定。這也是他底氣足、修練厚。書中的隨筆、訪談、講座筆錄,雖然體例各殊有點蕪雜,陳丹青卻依然在談藝術問題,依然以藝術觀點看事情,依然在做藝評和藝術史的整理,不可謂不難得。舉重若輕,舉輕若重,陳丹青的判斷總是不同他人,但我始終覺得他準確無比。

在繁忙的生活中,陳丹青迎來了師尊木心與母親的亡故。死亡是世間最大的無奈,書末重鎮是百餘頁的長文,紀錄木心最後時光,由晚年、衰弱、彌留、送葬、喪禮籌備,陳丹青一一以虔敬之筆寫來,沉重、低調、真誠。有個傳說,說人臨死數日,其實精魂已離體,只有濁魄尚在支撐身體,是以往往性情大變,做出大異往時的舉動。開篇的場景是木心最後纏綿病榻彌留之際,已經不認得陳丹青,這大概是一個知識份子最為沉痛的狀態。陳丹青便是從此處開始,一邊紀錄木心如所有老人那樣變回孩子,一邊回述他所見的師尊多麼聰明而難以企及。幾乎是樸素白描,單靠精準、剪貼與重實內容的驚鴻一瞥,讀來非常撼動。

在中國,做個誠實的人,其實非常不容易。陳丹青紀錄木心臨終其中一個顛倒錯亂的時刻,原來文革時曾被單獨囚禁的恐懼仍然深深刻在老人心中。側寫出政治迫害如何戕傷幾代人的心靈。至於他自己呢?他在序中坦承不少地方必須「奉命刪除」,可以想見,裡面談魯迅、談時事的章節,也必不全。他說「在這地方就是要你學乖」,語氣那麼厭倦、無趣。陳丹青不會直接教人反抗,但他用淡然的方法揭示現實,以不說謊為底線。



(刊經濟日報副刊)

8/04/2014

尋常之道





《做飯》
作者:汪曾祺
出版:江蘇文藝出版社
20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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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中國名作家汪曾祺,有一小詩:「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汪曾祺曾師從沈從文先生,筆下多寫風土人情,但更為精緻輕柔;「人間送小溫」,頗適合形容其短小親閒的隨筆散文寫作。

《做飯》是汪曾祺的飲食散文隨筆,書題起得太好,米褐色瓜紋紙封面是個搭調而低調的裝禎,硬皮精裝也顯出汪老散文在今日富起來的中國,是一道經典的風景。汪曾祺寫的飲食很樸素,多半都是家常小食、路邊小吃,便宜蔬菜,如豆、菌、烤肉、粟子、蘿蔔、……往往強調「尋常」、「家常」,也常說自己口味清淡。偶然寫些珍饈如河豚、切膾,則多半引經據典。這大概也是共產中國建國以來長久的貧窮現實。然而淡中有門道,比如鮮冬菇,這麼簡單的菜,汪老信手拈來都秘方三道:「以茶油炒,鮮嫰腴美,不可名狀。或以少許臘肉同炒,更香。鮮菇之外,青菜湯一碗,辣腐乳一小碟。紅米飯三碗,頃刻下肚,意猶未足。」每樣小菜,都有精緻做法;汪老說有一次和作家團去昆明住上好賓館,吃飯時人們請他點菜,他點了一個「炒豌豆米」,一個「炒青蠶豆」,眾口交讚汪老懂點菜。大巧不工,返樸歸真。

所謂歸真,飲食再美,美不過記憶。汪曾祺寫小吃,不少是記童年的記憶。汪氏對於昆明,猶有記憶,許多街邊小吃已經消失,單靠汪老淡而有餘情的筆記住。飲食也是人情,他寫過一位在巷中叫賣「鐵蠶豆」的歪脖老人,隱隱淒涼,有日不再見,也許是死了。那叫賣聲,卻可能安慰過他的老師沈從文。

飲食而必道果蔬,汪氏作畫,曾經為植物畫資料圖鑑,於是其飲食散文中亦就有研究考據的味道,花葉果根的專有名詞,信手拈來。所以說,小溫不止是小道,裡面有過盡千帆的工夫。汪氏寫〈口味〉、〈五味〉,豆譜、菌譜、葵/薤考,往往同時論及不同地方的飲食習慣、口味不同,參差對照。他常常忍不住笑北京人只懂吃大白菜,希望大家能擴闊口味,當然也要知道別人與自己的不同。他淡淡說,講這麼多,當然也是同時在講寫作的問題。




(刊經濟日報副刊)

8/02/2014

想明白不容易






《想明白——韓少功漢語探索讀本》
韓少功
四川文藝出版社
20137

本書其實是韓少功的雜文集,但編來框架不錯,「敘說體」是長篇文化隨筆,「戲說體」是帶諷刺遊戲味道的短篇,「演說體」是演講,「論說體」是涉及較重大議題如文學根源、道德、文革等的長篇評論,「雜談體」則是較近於社會動勢及其它範疇如科學、心靈等的雜文。韓少功是先鋒派的重要作家,近年不治小說;韓氏在台灣版序言中說,當代最好的文學,也許是批評。

他認為在科技發展之下,人類已進入信息爆炸的年代,「細節和敘事不再是文學的專利」,人們不再等文學來作為認知的窗口。相反,信息過於繁多雜亂而令「自已的大腦形同不設防的喧囂廣場,甚至是巨大的信息垃圾桶,常處於茫然無緒和無所適從的狀態」。韓少功認為在此時,正需要富有活力的批評、一種凝聚著智慧和美的監測機制,來幫助消化訊息,分辨真偽。所以連韓少功,都開始「學習寫評論」了。他甚至想直接觸摸「民主」、「民族主義」這樣的大題目。

書名叫〈想明白〉頗謙遜,我覺得韓少功的確如其所說,正在嘗試,希望消化鉅量的訊息,以文學家的眼睛把眼前所見的事物,以及社會的矛盾,收納分析,理出個頭緒。文學修辭,以及文學包容廣納的態落,始終是韓氏無須臾離手的工具。從具體所見、故事入手的,固然是手到拿來,絕對好看;至於從概念框架出發的,像談論民主,亦以「抒情詩與施工圖」的比喻來勸勉人們不要對「民主」有過多浪漫幻想,而應以循序漸進的耐性去實行。像「民族主義」這樣的大題目,韓氏則乾脆以多個小片段組成「民族」在世界各個場景所遭遇的矛盾,呈現多於判斷。

以評論的標準而言,韓少功長於現象捕捉,分析,理解,情感的融匯交流,是有精到之處,但或有未足之處。比如〈笛鳴香港〉一篇專寫對香港的觀察,由歷史、城巿、飲食、衣著、人的行為入手,寫香港重視程序規章,茶樓的社交形式,人情與規章成為香港主題,也真的寫到了香港的七八成——只是他最後仍視香港為「海外遊子」,覺得香港假以時日還是會對「祖國」產生真的感情,則不免仍是以國族主義框架視香港。這也許是韓少功由小說年代至今一貫的狀況:觀察不落俗套,但是對於整體性框架,則遵循傳統,反思不能進到顛覆的層次。或者還是〈漫長的假期〉一篇寫文革回憶,青年與書的關係,護書、抄書、騙書、醉書,最是好看。

(刊經濟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