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文學雜誌為社會企業
(刊於星島)
也許有香港人不知道,香港的本土文學,素來是受兩岸三地以至國際肯定的。別說西西、董啟章等作家的著作常由台灣出版社出版,內地也有青年讀者對於黃碧雲、李碧華等香港作家趨之若騖。在美國教書的周蕾、王德威等著名教授,也一直推崇香港的梁秉鈞。只是香港受殖民地歷史影響,又崇尚商業活動,只將文學視為娛樂活動——文學的娛樂性質不及表演藝術,所以政府資助也偏重投放於表演藝術——於是連自己家園後本有一棵寶樹,年年結著優良的果子,都不知道。
筆者辦了文學雜誌幾年,雖然歷練未深,但對於文學營運的前景、文化資助政策的得失,也有自己的觀察,願與大家分享。文學雖然不像股巿那樣牽動巨大經濟利益,但也是人生和社會必要的組成部分,也與一個社會的人文素質息息相關。
巿場失衡 扼殺文藝空間
香港彈丸之地,竟有七、八份文學雜誌。它們多半不能以巿場邏輯生存,部分以仝人雜誌方式營運,部分需要向藝術發展局申請資助。
筆者認識一位資深的電視人,她歷年炮製許多紅極一時的節目,平時深研時裝名牌,但原來,她讀書時也看《素葉文學》(由許迪鏘、何福仁等作家編著的本土老牌獨立文學雜誌,品味高雅,獨立發行),喜歡台灣詩人周夢蝶。她對我說,搞文學不應該「打正招牌」,而應該融入商業時尚雜誌——她認為最好的時尚雜誌,應該包含最好的文學。她說的正是一群現在在辦雜誌的年輕作家之理想圖景,奈何現實是不容辦到。
本來,文學是人生必不可少的空間,是工作縫隙中讓你透氣的窗口。九十年代初報業暢旺期,大部分報紙都有大片文藝園地,許多現在的作家(如董啟章、張婉雯)、傳媒人(如湯禎兆、梁文道)和學者(如游靜、羅貴祥),年輕時都在這些園地上發表創作、評論,推動不少文藝風氣。但九十年代末以來,傳媒競爭愈趨惡性,在商業傳媒上給予文學的空間愈來愈少。這巿場邏輯其實是殺雞取卵,反而導致了單元化。於是有香港傳媒往內地開辦旗下雜誌,便把香港容不下的題目如文學旅遊、作家特輯、文化刊物歷史等,體體面面、名正言順做到內地銷量高企的時尚雜誌裡去,再被轉售入香港書店。好東西被迫外銷再入口,倒真諷刺。
純搞出版不合時宜
巿場失衡,藝發局的資助便變得相當重要。然而已有不少論者指出,藝發局對文學雜誌的資助邏輯,是「雞肋邏輯」,即僅足以支付印費和稿費,一人編輯部。即是說,文學雜誌只是要提供園地讓文藝愛好者發表,藝發局也不用「藝團」的邏輯去對待文學雜誌,彷彿認定文學雜誌只搞出版,不像藝團那樣將展覽、表演、出版、活動、推廣、座談結於一身,因而只需資助出版費用,而省下行政費用。然而搞文學雜誌的有心人也都知道,出版本身必須有座談、評論等活動支持,也要與視覺藝術、表演藝術、電影界、非政府組織、學校等不同界別連結,才能真正帶動城中的文學氣氛,給予文學愛好者養份上的支持:開拓他們的眼界,找到同好作交流,引發創作,帶動出版巿場。
改善文學的整體現況,也是改善社會現況,為社會製造更多同情理解的空間,耕耘人的靈性。若要改善文學現況,在建制上,藝發局首先要修正「雜誌=純粹出版」的錯誤觀念,在資助上支持文學雜誌的日常行政營運。而愛文學的人也可以對自己更有要求,不單是守住陣地這麼簡單,而要帶頭正視社會對文學的需要,把事業做大。文學應劃歸近年好談的「創意產業」範疇,這大家都知道了。而筆者更願借近年熱談的「社會企業」概念,來理解文學事業。
借用社會企業的視野
香港談社會企業,往往強調其既能在巿場上自給自足,以商業手段達到公益目的,但往往就只著重如何商業、如何自給自足,而少提其最重要的目標,即在教育、環保、貧窮、公共衛生、弱勢族群等公益領域,濟弱扶傾,消弭不公平。前文已述,香港的巿場對於文學並不公平,文學是弱勢藝術,需要扶助。近年政府往往視公共事務的開支為投資,講回報;但回報也不止是帳面上的經濟回報吧,藝發局與其純重文學雜誌能否有天自給自足,不如從社會投資的角度思考資助政策,推動文學雜誌多方連結、多搞周邊活動、開拓收入資源,鼓勵有視野有動力的雜誌辦下去。
社會企業是公司而非慈善團體,營運需有獲利。而其獲利,又多留予公司作發展資本,或回饋公益領域。以筆者所參與的文學雜誌《字花》為例,以中學生可以負擔的價錢,去給對閱讀和寫作有要求的人士提供精緻的文學藝術園地,多方與創意工業連接,維持中學銷售網,銷量是十幾年來文學雜誌最高的銷量,也開拓了一些廣告收入來源,但也不可能在沒有資助的情況下自給自足。雜誌採取「均貧」措施,將資助儘量以稿費形式分發予作者、視藝工作者,寧可削減編輯薪金。其實這些也都是現時文學雜誌人的共識。將收益回饋業界的分享理念,文學界本來就有。
最重要的是,是藝發局以至整個政府,應以社會企業的角度去衡量文學雜誌的成就。社會企業的形式在講究公益關懷之餘,其實也很重創意,那條穿過巿場的公益之路,需要敏銳者摸索。台灣的一位社會企業家李雪瑩就提出,社會企業家必須思維創新、充滿動力、把握每個機會,以新舊融合的實際方法解決社會問題,並承諾在過程中生產社會價值。他們了解市場經 濟的限制,以及堅持發現讓窮人可以參與的新的市場機制。社會企業家是當代社會的重要規劃者,他們在現況中看到令人嚮往的未來,堅持行動起來改造社會,具備勇氣與韌性,不因困難而動搖。歷來輕視文學的文化政策,有沒有想過要支持這樣的人?藝發局有沒有想過,資助不止是讓雜誌苟延殘喘,而是有這樣宏大的願景?喜愛文學的人,有沒有想過,在一個拜金的社會中,堅持自己的愛好,就已經是在改造社會?
而筆者與諸君分享這些,乃因相信,這樣的話、這樣的視野,能激勵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