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於第二期《天南》。六月裡頗花了點力氣在此。後轉載於《中國時報》,在台灣頗得迴響,不少網友已經自行整理貼出全文。但疏懶如我,在七月末梢什麼都不太正確的一個灰色清晨,才想起要處理。)
胡蘭成於1906年2月28日(清光緒三十二年二月初六),出生於浙江省嵊縣下北鄉胡村,小名蕊生。雙魚座。胡蘭成一生罵名最盛,不但因在汪精衛政權下當官而得漢奸之名,逃亡終生,不見容於國共政權,又因有負張愛玲而至今見恨於萬千張迷。至四川、溫州、香港、台灣、日本等地,常遇知音或曰死忠,但都又有被群起抨擊以致要退走的困窘狀。如今華文地區,胡蘭成粉絲台灣區代表自是朱氏姐妹、「三三派」,香港方面則有輿論領袖與民俗學家陳雲,內地則是陳丹青領軍陳子善壓陣。但罵他的人更多,狠毒者如1980年代台灣學者王璇:「他看起來像是赤子的無邪的天真底下,卻隱藏著千年老狐的多疑與狡猾,千年的狐狸化作白衣秀士,手持紙傘,衣袂飄飄地走人群之中,多情的女子所陶醉的是白衣秀士的過人才華和洒然的風度,而白衣秀士眼中所見的女子,則是如何以女子的鮮血供養自己的狐身。」又形容胡蘭成的文字「雖然煙視媚行,但總是去不掉那股令人寒慄的妖氣。」這段絕罵形容得太過鮮明,可能反而助長了胡蘭成的魅惑感;我倒是就親眼見過女詩人翟永明,講起胡蘭成的文章時皺緊了眉,牙間迸出一個字:「酸!」這比較爽快。噢,話音未落,某寫小說寫得非常出色的大學中文系師妹,又聲稱與胡蘭成精神戀愛中,並以顏文字來表達其愛慕。
雙魚座是十二星座中的最後一個星座,情感豐富,藝術天份濃厚。雙魚星座的形狀是兩條魚,一條向上一條向下,標誌著雙魚座內在的終極矛盾。胡蘭成被網友評為「典型劣質雙魚,花心、軟弱、逃避現實、沒出息還自傲、迷茫、沒有責任感、吃軟飯、永遠活在夢裡。」,其實公平來講,他是出奇極致地演繹了雙魚座的優質與劣質面向。雙魚座是最老的星座,經歷了前十一個星座的人生,據說也集合了十一個星座的優點和缺點,最是複雜難解。
雙魚是非常多情的星座,對於愛情電波的接收非常敏感,是調情聖手,對於愛情可以是非常投入和沉溺,甚至一生為情所左右。胡蘭成一生輾轉與八個女子相繫:唐玉鳳,全慧文,應英娣,張愛玲,周訓德,范秀美,一枝,佘愛珍,其間還有一些曖昧斑駁的如未記名的金華半百女子、長年照顧他的姪女青芸(《小團圓》裡盛九莉一見邵之雍的姪女,便直覺她是愛他的),傾倒於他的女弟子等等。就如彤雲箋上托底的牡丹花樣,諸女映托了胡蘭成跌宕的一生。
沉浸於愛情的雙魚座,有一種頹廢美,恰如胡蘭成形容他與張愛玲日夜泡在一起,「兩人伴在房裡,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遊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大概,雙魚座最了解愛情的深淵。「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胡突然在愛的沼澤裡超脫出來,形容這種相處為「喫力」。甚至胡記他與小周的日常調情:「我就要愛你了!我就要愛你了!」真如少年情侶神態,哪裡是四十歲的中年人。一般平凡眾生看來,這樣沒來由的甜蜜,也就算是演繹了愛情的精華。
論到文字,張愛玲和胡蘭成確是有相通之處,但張氏蒼涼,甜蜜之處往往也伴著淒清亂世愴惶感(《小團圓》裡九莉的形容:「金色的永生」),反而是胡蘭成寫情愛的部分,對於甜蜜毫不吝惜。胡蘭成記下張的情態:「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會只管問,「你的人是真的麼?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見到下一句「(張)還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這一句的突然抽離,從情愛中的恣肆回到文明日常的「人」,作為讀者覺得張與胡倒有一致。張愛玲斷不會如胡蘭成般在書上記下這些情話;二人結婚,張只是平平淡淡的寫「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胡則加上按語「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一代天才文人,還原為凡俗的女人與男人,女方重視承諾,男方則著重相愛時的美好幻覺(雙魚座總是沉浸在幻覺的海洋裡的);幻覺有盡、水落石出、情變溫州之日,張愛玲竟亦如凡俗女子,責問胡:「婚帖上寫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可是,又有誰能追究雙魚座的幻覺?雙魚座的守護星海王星,發揮著強大的夢幻力量。
胡蘭成多情,但也因此被批薄情、寡情,甚至無情,他自己就最喜歡表現自己的無情。其實身為調情聖手的雙魚座,是天字第一號的愛情虛無主義者,他們根本不相信人,不相信自己,不相信愛。所以他們搖擺不定,往往在深情裡突然流露出一種刻骨的無情。收到看到張愛玲千里到溫州尋他,胡心生不耐煩之感;至於與小周說到張愛玲,小周接受不了,胡詫然道「我不是一直跟你說的麼」,「小周驚痛道:『我還以為是假的!』」周的世界與胡及張的世界相差了多少光年世紀,天真少女初識大城亂世的人事複雜,純情夢破,如何不是淒然的事?胡只淡淡評了一句「她真是如三春花事的糊塗」。至於寫到日本女子一枝,最見尊卑,不比其它女子那樣歷歷有性格,感覺幾近工具、傭人。在這些地方,我總是覺得他心如深谷,谷底有個無盡寒潭,任女子投水自盡,亦是波瀾不驚。
雙魚座雖然時常沉溺在自己的夢幻世界裡,但同時雙魚們的自我感是最薄弱的,虛無的霧靄縈繞在他們心底,無法驅散。那種感覺,大概便如胡蘭成要去借錢醫髮妻玉鳳的病不得手,灰心之餘竟然反而在乾娘家逃避了三天——這其中的虛無、逃避,胡蘭成都處理成落落大方,寫道:「我每回當著大事,無論是兵敗奔逃那樣的大災難,乃致洞房花燭,加官進寶,或見了絕世美人,三生石上驚艷,或見了一代英雄肝膽相照那樣的大喜事,我皆會有個解脫,回到了天地之初。像個無事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當著了這樣的大事,我是把自己還給了天地,恰如個端正聽話的小孩,順以受命。」
雙魚座因為深刻的自我懷疑,所以自欺。比如看胡蘭成的文字,誠實處極感誠實,如他絕不迴避自己某些弱點,如脾氣惡劣,看不起人。在文字效果上,要「表現誠實」,則胡蘭成的技巧也算是得其三昧,陳丹青曾在一次講話中說到「(外遇)我也有過,但我不敢寫,因為我沒有胡蘭成的誠懇」。但為何不少人還是覺得胡的自述有很大的修飾欺騙成份?我猜想是他雖然不避某些弱點,但下筆卻極刻意要維持某些形象,要在微塵般的小節中特別顯得高大。像初遇小周、范秀美等等關鍵場口,胡往往強調自己的「端敬」,「沒有別的心思」,也是一種此地無銀。或者更深刻的「自欺成份」在於,與張愛玲的「舉重若輕」、安守小道不同,他常常刻意要將治世、宗教、聖道等大道理,貫注在世俗生活的微觀小處,看一齣戲也看到孔孟雅頌,一個女子就是希臘天神;這可能是他大志在胸、空負才學而亡命半生的一種不得不為之的折衷調和,但如果一離開他那魅惑敘述的框架,終不免有如夢初醒感,感覺,有點自欺。
《小團圓》裡有個反擊,不是不漂亮的:邵之雍跟盛九莉講自己的髮妻是被狐所迷致病死,盛九莉心中驚訝:「他真相信有狐狸精!九莉突然覺得整個的中原隔在他們之間,遠得令她心悸。」冷冷的,一派現代文明人的眼光,從數千光年以外射來,階級時代地域等的什麼大牌坊都豎起來了,回憶或者自傳便會有這樣的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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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黃道十二宮最後一個星座,經歷了前面十一個星座的人生,雙魚座被稱為輪迴的終端。這個星座的特質是看透世事的徹悟,終極的悟性。胡蘭成著重女子式的直覺力,「直取核心」的能力,如同禪宗的穎悟。於是胡蘭成時時顯露雙魚座式「異常的洞察力」,與唐君毅通信,唐氏評曰「見解甚高,似宗三」。 胡蘭成形容初見的張愛玲,在外貌形容上並不把張美化成天仙,反說她「人太大,坐在那裡,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也沒有。」但沿著這「大」,又寫道「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合適了。」張愛玲素來講究衣飾、到了奇裝異服人人為之側目的大膽地步,胡蘭成卻更把她拔高一層:「但她是個新來到世上的人,世人有各種身份有各種值錢的衣料,而對於她則世上的東西都還未有品級。」這種讚美不是在某種慣見的塵世審美標準裡得出的,胡蘭成寫出了張愛玲那種「重估一切價值」的品位(他是用尼采來寫張愛玲!)。可他反而讚張愛玲「謙遜」,張便回信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百轉千折的評語總是以凝煉的形式點評而出,也無怪乎張愛玲會說「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胡蘭成點評人物,往往都引來盛讚,覺得胡眼光極亮,洞察了無人能知的真相。比如他評周作人自《澤瀉集》之後埋首花鳥蟲魚,「正如白蓮花離開水和污泥,就只好壓扁在明人散文裡的古裝本裡,有時用來泡茶,也可以使苦茶加色加味加香,可是這只是死了的花的精靈,終究要空氣似的消失了。」胡蘭成估摸周作人出席官場宴會,是因為寂寞:「這些都是人的塵埃,他會歡喜,似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想起來,也只有塵埃才能證明空氣的存在,使清冷、沖淡的老人稍稍熱鬧,於是我替他悲哀。」如此穿透力倒還罷了,我只驚異於這段文字甚有魯迅的筆法。雙魚座雖然時有抽離,但在代入時卻可以完全逾越人與人的界線,變成他人心底最體己的一把聲音。胡蘭成評人物,往往多是對話之法,厲害之處是他能夠深入對象的心理,看到人在心底裡逆反的自我鏡像;是故文人與胡相識論交,多九死而未悔者,乃因文人重知音。
雙魚座的兩條魚一上一下,如果負面的能量發揮出來,是會製造混亂和災難的。但我們今日也找不到胡蘭成製造過什麼大災難大混亂,主要還是在男女關係上。胡蘭成出身寒微,或者因此而更受不得人家賤視,也受不得激。陳丹青最喜摘錄胡蘭成意氣勃發野性難馴的段落,比如在南寧一中教書時,有同事賀希明跟他爭風呷醋,爭奪一位本身是軍閥親戚的女共產黨員李文源。胡蘭成自言看不上李,但卻受不得激,便與賀打賭要與李親嘴:「我當即起身到女生宿舍那邊,一直走進級主任先生李文源房裡。是時已快要打鐘吃夜飯,南國的傍晚,繁星未起,夜來香未放,亦已先有一種濃郁,李文源房裡恰像剛灑過水似的,陰潤薄明,她正洗過浴,一人獨坐,見我進來起身招呼,我卻連不答話,抱她親了一個嘴,撒手就走了。」這段浪蕩香艷,我心裡卻只浮起《三國演義》裡關羽說張飛,「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單騎獨往般的驚險——這其實根本是鬧事,粵語方言有謂,「點收科?」極像張國榮主演的《阿飛正傳》裡的片段。若張國榮還在,他大概有資格演胡蘭成。
不過觀乎胡蘭成整個人,還是向上的正面能量較大。胡蘭成講「機」,他對於機遇、他人的賞識崇拜,是持擁抱而非排拒態度,這是雙魚座的正面型態。魚兒若能逆流而上,力氣與意志也不能小覻。雙魚座是會有一種被動侵略性,以情緒掌控身邊的人。那情形,大概如《小團圓》裡九莉與之雍重逢後,九莉心裡一直怕聽到他提起小康小姐;但言談之間默然片刻,之雍突然沉下臉來,九莉便知道是怪她沒有提起小康,心中七上八下。當然九莉是完全不願被迫做個大度的女人。
雙魚座雖然深刻,但不是山羊座的深沉自持,也欠一股好強。台灣星相名家韓良露曾剖析過雙魚座的心態:骨子裡同情弱者,但又要依靠強者;喜歡接近權貴,但內心又偷偷排斥他們;一心想幫助卑微的人,卻又不敢負起真正的責任。二十多歲在廣西教書時,學校裡史大林派與托洛茲基派均有,胡自言對他們的國際視野、政經分析望塵莫及,但胡卻都不與之群。「但我自己什麼熱鬧都不參加,我亦不與桂林籍同事吟古詩,我亦不留意黨政軍要人的佳話,我亦不與左派同事合唱瓦爾珈船夫曲或國際歌。書生我原不喜,與要人我更無緣,而且許多所謂革命者我亦與之遠。」這大概便是「文人」,胡蘭成是天然一付寫貶謫詩的模樣,雖然他寫的泰半近於情詩。
雙魚座可以偽裝成與敵人站在同一陣線上,以「西瓜倚大邊」的方式來求生存,很具環境的適應力。胡蘭成流亡半生,在哪裡都找到關照他的人。但雙魚座心中充滿了動搖和懷疑,它經常傾向減低與人群互動,但又不至於疏離到離群。抗戰勝利後胡蘭成無處可投當是一例,他與權力始終維持若即若離,介乎文人互相欣賞及主公/幕僚間的關係,很多時候都是在兩者間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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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比較深層的星座對應上,雙魚受對宮的處女座影響,故亦像處女座一樣有道德潔癖;但亦如處女座一樣,其道德潔癖卻只是針對他人的,不應用在自己身上。雙魚座會有自責和懺悔,但對於自己的弱點和不妥之處,良心上並不感到不安。比如胡閒閒談起與范秀美的結合,吐露自己的計算:「與秀美結為夫婦,不是沒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見我不老實。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還他兩分,忠實與機智為一,要說這是我的不純,我亦難辯。」談他和佘愛珍相處的口角,說到自己的叛逆:「至今我與愛珍,兩人是一條性命,饒是這樣,亦兩人天天在一起就未免要有口角之爭,一點不為什麼,只為我生來是個叛逆之人。而且我總是對於好人好東西叛逆。」 胡蘭成對於自己的無情,是會尋找一個哲學性的解釋,以及歸結到真正的遭遇:「對於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斷愛,要我流一滴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後的號泣都已還給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雙魚座和處女座都會有點被害者情意結,更甚者會期待他人為自己完成這件事,又或等人營救。胡蘭成的自傳當然不會落於如此下乘,只是他又真的常常要求他人為自己完成大事。雙魚座逃避過多的責任,胡蘭成並沒有以「蒼生」為志業;太過困難和粗糙的生活,比如行軍革命,這個講究精緻又比較脆弱的星座,是受不住的。
胡蘭成出身微賤,故品性「像文人又不太像文人」,以《小團圓》裡盛九莉眼中看來,初見的邵之雍「像個職業志士」,這便是小資產階級角度看涉及政治的文人了。可終究是文人。胡的閱世與為人,都有其兩面性。雙魚座不喜歡明確定位,一旦被歸入明確的身份與責任,他們往往就會有抽離感,變得與人格格不入。胡蘭成曾經在汪政府當到宣傳部次長,在辦公室卻是天天不見蹤影,還埋怨其上司「是個十足的官僚,我怎能和他在一間屋裡呢?」甚至任汪的秘書數年,竟根本沒有進過秘書室。胡蘭成談女子時往往說到她們令他理解「天下之道」,但正是在為官時他又去羨慕孫悟空當弼馬溫。明明不守官場規矩,胡卻又自言「喜歡官人的貴氣」,此中矛盾,他歸結為「做官亦寧是不熟練的好」。這恰恰顯出雙魚座那種「不安其位」的本質。胡氏自己又將當官的吊兒郎當比附為情愛關係:「說實在的我是不慣將身許人」,一派浪子口吻。在官場權鬥中,這種人當然是「不能信任」的,連汪精衛的夫人都說胡「你時時要造反」,反來反去,胡其實就是貫徹著不接受明確定位、不接受外在安排,結果當然是脫不了「漢奸」之名,不見容於左右。
雙魚座的守護星海王星,關注宗教與神秘;又因其夢幻氣質和藝術傾向,因而有難以捉摸和充滿憧憬的性質。宗教是胡蘭成的重要論述資源,喜以宗教論證比附(又以比附為多),如他論張愛玲,便說張愛玲是屬於希臘的,也是屬於基督的,「她有如黎明的女神,清新的空氣裡有她的夢思,卻又對於這世界愛之不盡。」胡蘭成不喜言宗教的肅殺,多是提出宗教裡生命氣息的開揚成長,歸結成民間文化的「明亮喜氣」。胡逃難流亡之際,往溫州也是只帶得一本《清嘉錄》與《聖經》。晚年胡蘭成的重要著作《禪是一枝花》,是禪宗公案的論述散析,自成一體。宗教成為他情志寄託、與親者酬答的重要途徑(注意,不是目標)。
雙魚座是沉迷的,但也有關切整體性與普世性的面向,會想到全人類。《禪是一枝花》自序中,胡蘭成論「禪機」的「機」,解之為動態變化的先端;這機是先機,天機,歷史的氣運,山川草木的節氣。胡蘭成的禪機,寄託著儒士治國之志,甚至說可以黃老之術來抓緊天機,開創新朝。胡提倡禪宗要與士相接觸,禪是亂世志士的修行,如此亦是向上型雙魚的表現。亦可能是胡星盤裡月亮金牛的實際性質,中和了太陽雙魚的夢幻,胡在精神的最深處,是需要一種俗世的、物質性的安穩精緻。
雙魚座之愛是普遍的,界線不分明,也沒有儒家所謂的「推恩」的過程;在這裡齊澤克式的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學術語比較合用:「always already」。十二星座本身可視為一個人的自我邊界不斷擴展的進程,而去到水瓶座已經是普世的大愛,齊一、淡漠,空明如平野長天。但雙魚座的「普遍之愛」與水瓶座的又有不同,雙魚座是以愛個人的方式去愛全人類,水瓶座的大愛是中性、有距離的,雙魚座的大愛卻是對如影隨形的體貼。這一點,胡蘭成的文字常有印證,可說是神蹟級別的印證。試看《禪是一枝花》裡第七則「法眼答慧超」論尋佛,末尾以冤家喻佛:「但是你若不當佛是師,而是冤家,則思慕佛即是於你自身之親。有李商隱的兩句詩煞是叫人心疼,曰:『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夜芙蕖紅淚多。』佛去了也,唯有你在。而你在亦即是佛的意思在了……」明明論禪宗佛法公案,卻解得如情人中宵密語,臨別叮嚀,雙魚座的「普遍之愛」,便是如此澎湃。朱天文在二十年後出版《花憶前身》序中稱此段為淒艷的發誓;《黃金誓盟之書》 中亦記,《荒人手記》完後,朱天文向朱天心說,「對胡爺悲願已了,自由了。」 「你在亦佛在」,竟可成為他人多年的寫作動力。
網友推敲出胡蘭成的大概星盤,是太陽雙魚、月亮金牛、水星雙魚、金星雙魚、木星金牛、土星雙魚,結果雖不完整亦未完全可靠,但依目前所知的胡氏資料,大概只可推出這麼多。本文對此的態度是姑妄聽之,若推論時有啟發之處,便作援引。以這個星盤組合來說,絕對是文藝天才的格局。無論外表還是內心,言談還是情志,都是極富文藝氣質的。陳丹青讚胡蘭成,其中一個大論點是胡的文章充滿細節,極用心經營的細節;主宰整體氣質的太陽、管溝通的水星和管情感的金星都在傾向細膩的雙魚,加上月亮金牛也肯定對精緻的追求,《今生今世》真可說是每一頁都令人不忍釋卷,每一段都有可加硃筆劃線的警句。本文對胡氏原文諸多引用,也是因為愛好這些精緻的細節。至於對星座知識則不免水過鴨背,行家可能要見笑。但我心想,文學加上星座,且是講雙魚座的胡蘭成,也許會太過神秘沉溺——一想起胡蘭成心裡「天地不仁」的寒潭,我便覺得還是要以一種距離去看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