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1/2011

幽深無際,花氣襲人 ——雙魚座的胡蘭成


(刊於第二期《天南》。六月裡頗花了點力氣在此。後轉載於《中國時報》,在台灣頗得迴響,不少網友已經自行整理貼出全文。但疏懶如我,在七月末梢什麼都不太正確的一個灰色清晨,才想起要處理。)

胡蘭成於1906228日(清光緒三十二年二月初六),出生於浙江省嵊縣下北鄉胡村,小名蕊生。雙魚座。胡蘭成一生罵名最盛,不但因在汪精衛政權下當官而得漢奸之名,逃亡終生,不見容於國共政權,又因有負張愛玲而至今見恨於萬千張迷。至四川、溫州、香港、台灣、日本等地,常遇知音或曰死忠,但都又有被群起抨擊以致要退走的困窘狀。如今華文地區,胡蘭成粉絲台灣區代表自是朱氏姐妹、「三三派」,香港方面則有輿論領袖與民俗學家陳雲,內地則是陳丹青領軍陳子善壓陣。但罵他的人更多,狠毒者如1980年代台灣學者王璇:「他看起來像是赤子的無邪的天真底下,卻隱藏著千年老狐的多疑與狡猾,千年的狐狸化作白衣秀士,手持紙傘,衣袂飄飄地走人群之中,多情的女子所陶醉的是白衣秀士的過人才華和洒然的風度,而白衣秀士眼中所見的女子,則是如何以女子的鮮血供養自己的狐身。」又形容胡蘭成的文字「雖然煙視媚行,但總是去不掉那股令人寒慄的妖氣。」這段絕罵形容得太過鮮明,可能反而助長了胡蘭成的魅惑感;我倒是就親眼見過女詩人翟永明,講起胡蘭成的文章時皺緊了眉,牙間迸出一個字:「酸!」這比較爽快。噢,話音未落,某寫小說寫得非常出色的大學中文系師妹,又聲稱與胡蘭成精神戀愛中,並以顏文字來表達其愛慕。
雙魚座是十二星座中的最後一個星座,情感豐富,藝術天份濃厚。雙魚星座的形狀是兩條魚,一條向上一條向下,標誌著雙魚座內在的終極矛盾。胡蘭成被網友評為「典型劣質雙魚,花心、弱、逃避現實出息自傲、迷茫、任感、吃軟飯、永活在夢裡。」,其實公平來講,他是出奇極致地演繹了雙魚座的優質與劣質面向。雙魚座是最老的星座,經歷了前十一個星座的人生,據說也集合了十一個星座的優點和缺點,最是複雜難解。

雙魚是非常多情的星座,對於愛情電波的接收非常敏感,是調情聖手,對於愛情可以是非常投入和沉溺,甚至一生為情所左右。胡蘭成一生輾轉與八個女子相繫:唐玉,全慧文,英娣,張愛玲,周德,范秀美,一枝,佘珍,其間還有一些曖昧斑駁的如未記名的金華半百女子、長年照顧他的姪女青芸(《小團圓》裡盛九莉一見邵之雍的姪女,便直覺她是愛他的),傾倒於他的女弟子等等。就如彤雲箋上托底的牡丹花樣,諸女映托了胡蘭成跌宕的一生。

沉浸於愛情的雙魚座,有一種頹廢美,恰如胡蘭成形容他與張愛玲日夜泡在一起,「兩人伴在房裡,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遊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大概,雙魚座最了解愛情的深淵。「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胡突然在愛的沼澤裡超脫出來,形容這種相處為「喫力」。甚至胡記他與小周的日常調情:「我就要愛你了!我就要愛你了!」真如少年情侶神態,哪裡是四十歲的中年人。一般平凡眾生看來,這樣沒來由的甜蜜,也就算是演繹了愛情的精華。

論到文字,張愛玲和胡蘭成確是有相通之處,但張氏蒼涼,甜蜜之處往往也伴著淒清亂世愴惶感(《小團圓》裡九莉的形容:「金色的永生」),反而是胡蘭成寫情愛的部分,對於甜蜜毫不吝惜。胡蘭成記下張的情態:「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會只管問,「你的人是真的麼?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見到下一句「(張)還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這一句的突然抽離,從情愛中的恣肆回到文明日常的「人」,作為讀者覺得張與胡倒有一致。張愛玲斷不會如胡蘭成般在書上記下這些情話;二人結婚,張只是平平淡淡的寫「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胡則加上按語「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一代天才文人,還原為凡俗的女人與男人,女方重視承諾,男方則著重相愛時的美好幻覺(雙魚座總是沉浸在幻覺的海洋裡的);幻覺有盡、水落石出、情變溫州之日,張愛玲竟亦如凡俗女子,責問胡:「婚帖上寫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可是,又有誰能追究雙魚座的幻覺?雙魚座的守護星海王星,發揮著強大的夢幻力量。

胡蘭成多情,但也因此被批薄情、寡情,甚至無情,他自己就最喜歡表現自己的無情。其實身為調情聖手的雙魚座,是天字第一號的愛情虛無主義者,他們根本不相信人,不相信自己,不相信愛。所以他們搖擺不定,往往在深情裡突然流露出一種刻骨的無情。收到看到張愛玲千里到溫州尋他,胡心生不耐煩之感;至於與小周說到張愛玲,小周接受不了,胡詫然道「我不是一直跟你說的麼」,「小周驚痛道:『我還以為是假的!』」周的世界與胡及張的世界相差了多少光年世紀,天真少女初識大城亂世的人事複雜,純情夢破,如何不是淒然的事?胡只淡淡評了一句「她真是如三春花事的糊塗」。至於寫到日本女子一枝,最見尊卑,不比其它女子那樣歷歷有性格,感覺幾近工具、傭人。在這些地方,我總是覺得他心如深谷,谷底有個無盡寒潭,任女子投水自盡,亦是波瀾不驚。

雙魚座雖然時常沉溺在自己的夢幻世界裡,但同時雙魚們的自我感是最薄弱的,虛無的霧靄縈繞在他們心底,無法驅散。那種感覺,大概便如胡蘭成要去借錢醫髮妻玉鳳的病不得手,灰心之餘竟然反而在乾娘家逃避了三天——這其中的虛無、逃避,胡蘭成都處理成落落大方,寫道:「我每回當著大事,無論是兵敗奔逃那樣的大災難,乃致洞房花燭,加官進寶,或見了絕世美人,三生石上驚艷,或見了一代英雄肝膽相照那樣的大喜事,我皆會有個解脫,回到了天地之初。像個無事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當著了這樣的大事,我是把自己還給了天地,恰如個端正聽話的小孩,順以受命。」

雙魚座因為深刻的自我懷疑,所以自欺。比如看胡蘭成的文字,誠實處極感誠實,如他絕不迴避自己某些弱點,如脾氣惡劣,看不起人。在文字效果上,要「表現誠實」,則胡蘭成的技巧也算是得其三昧,陳丹青曾在一次講話中說到「(外遇)我也有過,但我不敢寫,因為我沒有胡蘭成的誠懇」。但為何不少人還是覺得胡的自述有很大的修飾欺騙成份?我猜想是他雖然不避某些弱點,但下筆卻極刻意要維持某些形象,要在微塵般的小節中特別顯得高大。像初遇小周、范秀美等等關鍵場口,胡往往強調自己的「端敬」,「沒有別的心思」,也是一種此地無銀。或者更深刻的「自欺成份」在於,與張愛玲的「舉重若輕」、安守小道不同,他常常刻意要將治世、宗教、聖道等大道理,貫注在世俗生活的微觀小處,看一齣戲也看到孔孟雅頌,一個女子就是希臘天神;這可能是他大志在胸、空負才學而亡命半生的一種不得不為之的折衷調和,但如果一離開他那魅惑敘述的框架,終不免有如夢初醒感,感覺,有點自欺。

《小團圓》裡有個反擊,不是不漂亮的:邵之雍跟盛九莉講自己的髮妻是被狐所迷致病死,盛九莉心中驚訝:「他真相信有狐狸精!九莉突然覺得整個的中原隔在他們之間,遠得令她心悸。」冷冷的,一派現代文明人的眼光,從數千光年以外射來,階級時代地域等的什麼大牌坊都豎起來了,回憶或者自傳便會有這樣的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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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黃道十二宮最後一個星座,經歷了前面十一個星座的人生,雙魚座被稱為輪迴的終端。這個星座的特質是看透世事的徹悟,終極的悟性。胡蘭成著重女子式的直覺力,「直取核心」的能力,如同禪宗的穎悟。於是胡蘭成時時顯露雙魚座式「異常的洞察力」,與唐君毅通信,唐氏評曰「見解甚高,似宗三」。 胡蘭成形容初見的張愛玲,在外貌形容上並不把張美化成天仙,反說她「人太大,坐在那裡,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也沒有。」但沿著這「大」,又寫道「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合適了。」張愛玲素來講究衣飾、到了奇裝異服人人為之側目的大膽地步,胡蘭成卻更把她拔高一層:「但她是個新來到世上的人,世人有各種身份有各種值錢的衣料,而對於她則世上的東西都還未有品級。」這種讚美不是在某種慣見的塵世審美標準裡得出的,胡蘭成寫出了張愛玲那種「重估一切價值」的品位(他是用尼采來寫張愛玲!)。可他反而讚張愛玲「謙遜」,張便回信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百轉千折的評語總是以凝煉的形式點評而出,也無怪乎張愛玲會說「見了他,她得很低很低,低到埃裡,但她心里是喜的,從塵埃裡出花。」

胡蘭成點評人物,往往都引來盛讚,覺得胡眼光極亮,洞察了無人能知的真相。比如他評周作人自《澤瀉集》之後埋首花鳥蟲魚,「正如白蓮花離開水和污泥,就只好壓扁在明人散文裡的古裝本裡,有時用來泡茶,也可以使苦茶加色加味加香,可是這只是死了的花的精靈,終究要空氣似的消失了。」胡蘭成估摸周作人出席官場宴會,是因為寂寞:「這些都是人的塵埃,他會歡喜,似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想起來,也只有塵埃才能證明空氣的存在,使清冷、沖淡的老人稍稍熱鬧,於是我替他悲哀。」如此穿透力倒還罷了,我只驚異於這段文字甚有魯迅的筆法。雙魚座雖然時有抽離,但在代入時卻可以完全逾越人與人的界線,變成他人心底最體己的一把聲音。胡蘭成評人物,往往多是對話之法,厲害之處是他能夠深入對象的心理,看到人在心底裡逆反的自我鏡像;是故文人與胡相識論交,多九死而未悔者,乃因文人重知音。

雙魚座的兩條魚一上一下,如果負面的能量發揮出來,是會製造混亂和災難的。但我們今日也找不到胡蘭成製造過什麼大災難大混亂,主要還是在男女關係上。胡蘭成出身寒微,或者因此而更受不得人家賤視,也受不得激。陳丹青最喜摘錄胡蘭成意氣勃發野性難馴的段落,比如在南寧一中教書時,有同事賀希明跟他爭風呷醋,爭奪一位本身是軍閥親戚的女共產黨員李文源。胡蘭成自言看不上李,但卻受不得激,便與賀打賭要與李親嘴:「我當即起身到女生宿舍那邊,一直走進級主任先生李文源房裡。是時已快要打鐘吃夜飯,南國的傍晚,繁星未起,夜來香未放,亦已先有一種濃郁,李文源房裡恰像剛灑過水似的,陰潤薄明,她正洗過浴,一人獨坐,見我進來起身招呼,我卻連不答話,抱她親了一個嘴,撒手就走了。」這段浪蕩香艷,我心裡卻只浮起《三國演義》裡關羽說張飛,「百萬軍中取上如探囊取物」,單騎獨往般的驚險——這其實根本是鬧事,粵語方言有謂,「點收科?」極像張國榮主演的《阿飛正傳》裡的片段。若張國榮還在,他大概有資格演胡蘭成。

不過觀乎胡蘭成整個人,還是向上的正面能量較大。胡蘭成講「機」,他對於機遇、他人的賞識崇拜,是持擁抱而非排拒態度,這是雙魚座的正面型態。魚兒若能逆流而上,力氣與意志也不能小覻。雙魚座是會有一種被動侵略性,以情緒掌控身邊的人。那情形,大概如《小團圓》裡九莉與之雍重逢後,九莉心裡一直怕聽到他提起小康小姐;但言談之間默然片刻,之雍突然沉下臉來,九莉便知道是怪她沒有提起小康,心中七上八下。當然九莉是完全不願被迫做個大度的女人。

雙魚座雖然深刻,但不是山羊座的深沉自持,也欠一股好強。台灣星相名家韓良露曾剖析過雙魚座的心態:骨子裡同情弱者,但又要依靠強者;喜歡接近權貴,但內心又偷偷排斥他們;一心想幫助卑微的人,卻又不敢負起真正的責任。二十多歲在廣西教書時,學校裡史大林派與托洛茲基派均有,胡自言對他們的國際視野、政經分析望塵莫及,但胡卻都不與之群。「但我自己什麼熱鬧都不參加,我亦不與桂林籍同事吟古詩,我亦不留意黨政軍要人的佳話,我亦不與左派同事合唱瓦爾珈船夫曲或國際歌。書生我原不喜,與要人我更無緣,而且許多所謂革命者我亦與之遠。」這大概便是「文人」,胡蘭成是天然一付寫貶謫詩的模樣,雖然他寫的泰半近於情詩。

雙魚座可以偽裝成與敵人站在同一陣線上,以「西瓜倚大邊」的方式來求生存,很具環境的適應力。胡蘭成流亡半生,在哪裡都找到關照他的人。但雙魚座心中充滿了動搖和懷疑,它經常傾向減低與人群互動,但又不至於疏離到離群。抗戰勝利後胡蘭成無處可投當是一例,他與權力始終維持若即若離,介乎文人互相欣賞及主公/幕僚間的關係,很多時候都是在兩者間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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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比較深層的星座對應上,雙魚受對宮的處女座影響,故亦像處女座一樣有道德潔癖;但亦如處女座一樣,其道德潔癖卻只是針對他人的,不應用在自己身上。雙魚座會有自責和懺悔,但對於自己的弱點和不妥之處,良心上並不感到不安。比如胡閒閒談起與范秀美的結合,吐露自己的計算:「秀美結為,不是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我不老。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分,忠實與機一,要說這是我的不,我亦難辯。」談他和佘愛珍相處的口角,說到自己的叛逆:「至今我與愛珍,人是一性命,這樣,亦人天天在一起就未免要有口角之,一,只我生叛逆之人。而且我對於好人好西叛逆。 胡蘭成對於自己的無情,是會尋找一個哲學性的解釋,以及歸結到真正的遭遇:「對於天崩地裂的災難人世的割恩斷愛,要我流一滴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成年泣都已還給,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雙魚座和處女座都會有點被害者情意結,更甚者會期待他人為自己完成這件事,又或等人營救。胡蘭成的自傳當然不會落於如此下乘,只是他又真的常常要求他人為自己完成大事。雙魚座逃避過多的責任,胡蘭成並沒有以「蒼生」為志業;太過困難和粗糙的生活,比如行軍革命,這個講究精緻又比較脆弱的星座,是受不住的。

胡蘭成出身微賤,故品性「像文人又不太像文人」,以《小團圓》裡盛九莉眼中看來,初見的邵之雍「像個職業志士」,這便是小資產階級角度看涉及政治的文人了。可終究是文人。胡的閱世與為人,都有其兩面性。雙魚座不喜歡明確定位,一旦被歸入明確的身份與責任,他們往往就會有抽離感,變得與人格格不入。胡蘭成曾經在汪政府當到宣傳部次長,在辦公室卻是天天不見蹤影,還埋怨其上司「是個十足的官僚,我怎能和他在一間屋裡呢?」甚至任汪的秘書數年,竟根本沒有進過秘書室。胡蘭成談女子時往往說到她們令他理解「天下之道」,但正是在為官時他又去羨慕孫悟空當弼馬溫。明明不守官場規矩,胡卻又自言「喜歡官人的貴氣」,此中矛盾,他歸結為「做官亦寧是不熟練的好」。這恰恰顯出雙魚座那種「不安其位」的本質。胡氏自己又將當官的吊兒郎當比附為情愛關係:「說實在的我是不慣將身許人」,一派浪子口吻。在官場權鬥中,這種人當然是「不能信任」的,連汪精衛的夫人都說胡「你時時要造反」,反來反去,胡其實就是貫徹著不接受明確定位、不接受外在安排,結果當然是脫不了「漢奸」之名,不見容於左右。

雙魚座的守護星海王星,關注宗教與神秘;又因其夢幻氣質和藝術傾向,因而有難以捉摸和充滿憧憬的性質。宗教是胡蘭成的重要論述資源,喜以宗教論證比附(又以比附為多),如他論張愛玲,便說張愛玲是屬於希臘的,也是屬於基督的,「她有如黎明的女神,清新的空氣裡有她的夢思,卻又對於這世界愛之不盡。」胡蘭成不喜言宗教的肅殺,多是提出宗教裡生命氣息的開揚成長,歸結成民間文化的「明亮喜氣」。胡逃難流亡之際,往溫州也是只帶得一本《清嘉錄》與《聖經》。晚年胡蘭成的重要著作《禪是一枝花》,是禪宗公案的論述散析,自成一體。宗教成為他情志寄託、與親者酬答的重要途徑(注意,不是目標)。

雙魚座是沉迷的,但也有關切整體性與普世性的面向,會想到全人類。《禪是一枝花》自序中,胡蘭成論「禪機」的「機」,解之為動態變化的先端;這機是先機,天機,歷史的氣運,山川草木的節氣。胡蘭成的禪機,寄託著儒士治國之志,甚至說可以黃老之術來抓緊天機,開創新朝。胡提倡禪宗要與士相接觸,禪是亂世志士的修行,如此亦是向上型雙魚的表現。亦可能是胡星盤裡月亮金牛的實際性質,中和了太陽雙魚的夢幻,胡在精神的最深處,是需要一種俗世的、物質性的安穩精緻。

雙魚座之愛是普遍的,界線不分明,也沒有儒家所謂的「推恩」的過程;在這裡齊澤克式的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學術語比較合用:「always already」。十二星座本身可視為一個人的自我邊界不斷擴展的進程,而去到水瓶座已經是普世的大愛,齊一、淡漠,空明如平野長天。但雙魚座的「普遍之愛」與水瓶座的又有不同,雙魚座是以愛個人的方式去愛全人類,水瓶座的大愛是中性、有距離的,雙魚座的大愛卻是對如影隨形的體貼。這一點,胡蘭成的文字常有印證,可說是神蹟級別的印證。試看《禪是一枝花》裡第七則「法眼答慧超」論尋佛,末尾以冤家喻佛:「但是你若不當佛是師,而是冤家,則思慕佛即是於你自身之親。有李商隱的兩句詩煞是叫人心疼,曰:『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夜芙蕖紅淚多。』佛去了也,唯有你在。而你在亦即是佛的意思在了……」明明論禪宗佛法公案,卻解得如情人中宵密語,臨別叮嚀,雙魚座的「普遍之愛」,便是如此澎湃。朱天文在二十年後出版《花憶前身》序中稱此段為淒艷的發誓;《黃金誓盟之書》 中亦記,《荒人手記》完後,朱天文向朱天心說,「對胡爺悲願已了,自由了。」 「你在亦佛在」,竟可成為他人多年的寫作動力。

網友推敲出胡蘭成的大概星盤,是太陽雙魚、月亮金牛、水星雙魚、金星雙魚、木星金牛、土星雙魚,結果雖不完整亦未完全可靠,但依目前所知的胡氏資料,大概只可推出這麼多。本文對此的態度是姑妄聽之,若推論時有啟發之處,便作援引。以這個星盤組合來說,絕對是文藝天才的格局。無論外表還是內心,言談還是情志,都是極富文藝氣質的。陳丹青讚胡蘭成,其中一個大論點是胡的文章充滿細節,極用心經營的細節;主宰整體氣質的太陽、管溝通的水星和管情感的金星都在傾向細膩的雙魚,加上月亮金牛也肯定對精緻的追求,《今生今世》真可說是每一頁都令人不忍釋卷,每一段都有可加硃筆劃線的警句。本文對胡氏原文諸多引用,也是因為愛好這些精緻的細節。至於對星座知識則不免水過鴨背,行家可能要見笑。但我心想,文學加上星座,且是講雙魚座的胡蘭成,也許會太過神秘沉溺——一想起胡蘭成心裡「天地不仁」的寒潭,我便覺得還是要以一種距離去看這一切。

7/06/2011

音樂的抵抗


(7月7日明報世紀版)

今年七一,除補選機制外,警方對七一遊行的諸多制肘也成為曲線的催谷人數手段。6月下旬,警方在予民陣的不反對通知書中,以附件形式援引《簡易治罪條例》228條第四章,表示「任何人無合法權限或解釋而在公眾街道或道路上奏玩任何樂器,即屬犯罪」,以圖打擊抗爭中的音樂參與。此舉引發更多人帶樂器行七一。

如今香港已太多厚此薄彼、「同人唔同命」。眾所周知,七月一日上午舉行的慶回歸大遊行,主要由大量奏樂與儀仗表演組成,銀樂隊、中國樂器、以播音器播放的音樂等等,樂聲震天而從未聞警方有任何約束。正如,香港街頭素有塗鴉,但只有噴艾未未的塗鴉少女受重案組招呼——記得電視新聞播出康文署人員覆蓋艾未未塗鴉,鏡頭所見旁邊就有一個「渠王」塗鴉,卻無須覆蓋。無疑,出於政治的原因,某些人比另一些人更為自由。出於政治原因的不平等,揭示了政權的極權性質。而警方竟敢染指音樂,也顯示了統治階級讀書太少的弊處。

音樂最難統治

我記得有位跳探戈的朋友在FB STATUS說,很驚訝為何會禁音樂,「真係去到同整個人類文明為敵架勒喎」。音樂是人類歷史最悠久的藝術範疇。電影需要機器,戲劇需要舞台和扮演,文學需要先發明符號系統和書寫工具,繪畫也需要工具——但音樂最最方便直接:最親近的節拍,是我們的心跳,最原始的樂器,是我們的身體。和朋友一起拿著牧童笛、搖鼓、杯蓋上街的黃耀明,便說「人也是樂器」(邁克在微博上回應:「讓我們互相吹奏」)。警方可以剪掉人的舌頭嗎?可以斬掉人民拍打的雙手嗎?要壓制音樂,所花的代價比壓制其它藝術更大。

所以,「不准奏樂」的消息傳出後,「一人一樂器 去七一遊行(我有權奏樂)」的facebook page一日千人加入(迄今累積人數已經超越藝術公民page),並令「七一戰鼓速成班」人數急漲。「我有權奏樂」page成為知識分享的平台,許多互不相識的網友在那裡分享大量的資訊,包括:外國快閃奏樂行動,抗爭時的萬人合唱,抗爭隊伍中肌理繁複之節奏,簡易樂器製造方法(以氣球和奶粉罐造鼓),古怪樂器(以胡蘿蔔和香蕉吹奏)。上面有許多私人的樂器經驗:例如從小被老師迫吹牧童笛的羞辱感,拮圖釘入鞋跟製造「的撻」聲;有便宜而環保的樂器製造偏方:瓶瓶罐罐、石子、果殼,「既成品」再利用的方法也上場了,碗筷、膠樽、掃把、飲管、貓。瀏覽此page接近一種知性娛樂活動。簡直是「警方一打壓,創意就爆發」;建議行政長官的「創意香港辦公室(Create HK)」應吸納曾偉雄,曾氏在引發創意這方面實在是能人所不能,與其再當警務處處長被人譏笑,不如名正言順一展所長。

異議的主體,及集體

叔本華說,唯有音樂能直接觸動靈魂。這往往被用作美育教化的理念,但音樂所引發創造的某種融合性的直觀主體,它直接、躍動、無可言說,如果放在抗爭與革命的範疇,就有莫之能禦的力量。張鐵志的《時代的噪音》像記載了Bob Dylan以至U2的各樣抗議歌手的歷史風華。抗議音樂肯定是近代人類文明的重要成就。而香港的主流音樂界,命脈掌握在他人手裡,因此鮮有抗議,但可補上的是香港近年的街頭抗議jam現象。

2007121日,當時尚在的皇后碼頭有一次「人民登陸」行動,是由保釣號接載學者、藝術家、學生、勞工、外傭等團體在皇后碼頭登陸,象徵人民取代皇室的登陸。登陸後,有一個環節叫「人民集擊」,現場的數十人一起集體進行敲擊奏樂,重心是一套DRUM SET,也有叮叮喳喳、小手風琴、鑼等等樂器,有許多人根本把現場的鐵馬和圍板死力狂敲。那不是表演,因為沒有觀眾,所有人都是參與者。會家子的節拍音調自然是細膩繁複的,而五音不全者如我,打簡單的1拍和3拍,也能夠加入,聽到自己簡單笨拙的拍子在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變幻拍子中跳上跳下。我沒試過和band友集體「jam野」,那次的經驗極其新鮮和震撼。那就是集體:它比你大很多很多,你只能構成它的一部分,但它也構成著你,你可以聽到自己,不過你已不經不介意自己的位置,因為你更享受它的整體。五音不全者常會羞愧,但在人民集擊中我知道不懂音樂的人也在音樂裡,迥異而平等。我記得曾有英俊長髮的搖滾男孩柔聲向我說,「所有人都識音樂架。」而我只在人民集擊裡體會過這點。

公共空間中的藝術權利

人民集擊辦過一兩次,2008年後也會即興發生(如2009年六月四日凌晨的文化中心外)。玩音樂的人愈來愈常走上街頭。因為活化工廈政策抬高租金,工廈藝術家組成了「自然活化合作社」,多次抬著樂器走上街頭,抗議政府放任地產霸權抬高樓價。在保育運動、政治議題,過程都會催生反抗的歌曲作品,對決關頭都有獨立音樂人上台表演。警方今年對示威者態度特別敵視,自然都認住了這一批「音樂人」。像比較活躍的獨立樂隊表演場地Hidden Agenda,最近更經常受到地政署的騷擾。別以為可以關起門打仔,有關事件已受到國際傳媒如CNN及日本報章的注意。

警方今年七一的打壓,分明是針對近年遊行中,以鼓樂振奮士氣和表達自我的現象。雖然警方及後迫於民意反彈太大,公開宣佈「七一遊行可以奏樂」;但,基於享受音樂、以音樂表達是基本人權之一,「藝術公民」認為,必須廢除《簡易治罪條例》228條第四章。眾所周知,香港法例往往訂得過嚴,卻給前線執法人員留下大量的彈性空間,例如三人同行即可被控非法集結,如果認真「依法」執行,香港就連行街都禁止。但如果執法與否視乎前線人員的判斷,無疑就是鼓勵選擇法執法。而以前殖民地政府比較要面子,會知道打壓藝術是很丟臉的;但回歸後的警方愈來愈不懂尊重藝術,為不讓警權的魔爪伸向街頭的藝術家,廢除《簡易治罪條例》228條第四章是很重要的。

龔志成組織多次「開放音樂」表演,不在華貴的音樂廳,都在街頭和室外舉行。良好的公共空間應該可以包容藝術性的表達,巿民的生活中應有俯拾而得的藝術成分才算完整——藝術自由不僅僅應存在於書房、畫廊、藝術館或劇院,更應活潑地在公共空間中彰顯。其實自從法院裁定「有趣先生」街頭賣藝合乎基本法「香港市民享有文學藝術創作自由權利」的規定,警方已經不能再用純粹人流管制的藉口來壓制藝術自由。藝術界在怒吼:街頭有藝術,街道有音樂!立即廢除《簡易治罪條例》228條第四章!


7/05/2011

期待一百個版本的《百年孤寂》


今年是馬奎斯年。年屆八旬的諾貝爾得獎作家加西亞.馬奎斯今年傳將推出新作,教馬奎斯擁躉們大為振奮。而近日在書店看到南海出版社《百年孤獨》,譯者范曄,這本聲稱是馬奎斯唯一認可的中文版。可此書在獲得正式授權前就已瘋靡世界,我家中就收藏了數個《百年孤寂》的譯本(本文譯名沿用較流行的志文版楊耐冬譯本)。是的,我們永遠不會忘記《百年孤寂》給我們的震撼,它完整地演繹了「魔幻寫實」這種文學流派,並把不同年代、不同地域的人連繫到一起。

今年適逢愛麗絲劇場實驗室將《百年孤寂》(下稱《百》)搬上舞台,頗獲注目。九月進念又將重演《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讓余生也晚的我等得睹這曾經震撼許多人的經典之作。讓我們先看看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演繹。

港版改編:家庭最大

《百年孤寂》故事綿長,寫邦迪亞家族六代在百年中,數十人全數落得孤寂的結局。這種家族史的寫法曾啟發無數創作人,今次愛麗絲改編導演陳恒輝亦將重點放在「家族」之上。原作中膾炙人口的第一句:「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邦迪亞是全書中第一個出現的人物,而改編中,第一個介紹的人是易家蘭。由這點已可看出對「家」的側重。易家蘭是書中最用力維持家庭的角色,經典場面之一是在孫兒變成暴君後奮起祖母的神威將他像孩子那樣鞭打,暮年仍嘗試重整頹廢的家風。飾演易家蘭的陳瑞如,在全劇中亦由頭帶落尾,由少女演到老年,她的肢體語言亦最搶鏡,同時能夠帶動日常瑣碎感和詭異感。

我常覺現在港式對「家庭」的擁抱是過了頭的,那是說,捍衛家庭的人往往對於分解家庭的因素持過分負面的態度。其實如果持辯證的眼光去看,那些分解、違抗、擾亂家庭的元素,更能豐富對「家庭」的理解。而這次改編的眼光似乎並沒提升到這個高度。馬奎斯筆下的邦迪亞家族,充滿了亂倫的欲望,擾亂家庭的系統;從易家蘭的丈夫老迪邦亞(瘋狂的科學愛好者),領導革命的邦迪亞上校,生下私生子的美美等等,每一代都有離家者,他們無法忍受家庭的規矩,總是有自己的理想。而這次演繹似乎完全站在誓死捍衛家庭的易家蘭一邊,而老邦迪亞的科學家、邦迪亞上校的革命者、美美的時尚少女,角色都有點懸空,沒有相等的魅力或理據與易家蘭的家庭觀抗衡。

肢體演繹與進入內心

其實看《百》的原著是非常興奮快樂的一件事,因為敘述節奏非常清脆俐落,一個片段往往只佔一兩頁。但看是次改編,感覺卻非常漫長。陳恒輝有利用劇場語言去演繹作品(我尤其喜歡真人扮鬥雞一段),但有時感到拖沓:例如老邦迪亞率眾尋找馬康多一段,跋涉的場面未免太長了;莉比卡與阿瑪蘭塔初見時的姊妹不咬弦,也放得太大;克列斯比不愛阿瑪蘭塔而愛莉比卡,以跳舞表現,足有四、五個回合……這些在原著中都是一段左右的篇幅,而且不算關鍵場面,感覺是在表層的東西上花了太多時間。相反,老邦迪亞發瘋、阿瑪蘭塔自殘左手、阿瑪倫塔難產這幾個重要場面,卻好像沒有信心把握。處理得較好的,我認為是阿瑪蘭塔死亡,莫氏柯蒂安慰老邦迪亞;此外除易家蘭神采飛揚,莉比卡的角色亦比原著更突出。

改編需要為原著經營具體場面,這亦是難度所在。我對改編作的純肢體動作、隱喻性場面,還算滿意;但對於演繹人物關係的一些具體場景,就感到不耐——它們演繹的難免是比較表層的關係,肥皂劇式的對白(不進入內心的話,任何關係都是簡單的)。其實原著多是第三身的上帝角度客觀敘述,極少主觀的內心獨白,對話亦極少。改編何不反其道而為之,大膽進入角色內心,撰寫長篇的內心獨白?感覺演員似乎不太能夠進入角色的內心。

改編像著魅、扶乩。值得注意的是,馬奎斯雖然是以自己家族為《百》的藍本,但他本人曾當過很長時間的記者,對於現實能夠確切把握。而有時我不禁有一種錯覺,當香港的政治氣氛愈趨熾熱,香港的很多創作人卻與社會距離愈來愈遠,不明白「革命」為何現在變成這麼多年輕人的心願。如果能夠投入革命者的心態,那麼演繹邦迪亞上校的「革命」就不會只是落下一面旗那麼單薄;如果能明白極權社會的歷史隱喻,香蕉園大屠殺那一段也應該不那麼抽離。

有喜歡原著的人說,看了改編,覺得這個家族很慘、很怪,但不覺得他們很孤寂。《百》的孤寂是什麼?不僅是孤獨終老、無法與相愛的人廝守,更在於夢想的破滅、永遠無法被他人理解。作為讀者和觀眾的我們很幸福,可以通過這個家族的孤寂而連繫起來。人們說,改編《百》,好壞都要去看一下。聞說此次票房不俗,實在樂見再有勇敢的文學經典改編。


(刊於周一星島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