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araxia又作ataraxy,被譯為「寧靜致遠」,出於公元前四世紀的古希臘:極端懷疑主義哲學家pyrrho認為,根本不存在確定無疑的事物;因此,不判斷任何事情,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恐慌與焦慮,獲得平靜與安寧——即ataraxy的心態。
齊澤克將這種面對到常理秩序的崩潰,理解為「符號性賜福」。簡單來說,就是我們面對到最深沉創傷時,無可名之的一股力量,令我們與該種創傷拉開距離,讓那種創傷變得可以理解。齊澤克稱,得到這種「寧靜致遠」是有著巨大代價的,它等於符號性的「腦白質切除手術」。這是弗朗西斯.法默(francis farmer)被迫接受的手術,而其母親將這種手術施之於法默,目的是為了讓法默在美國日常意識型態中舒服一點。
法默1914年生於美國,青年時已以撰寫激進文章而名噪一時,曾作為學生代表而訪問蘇聯。她一直與社會格格不入。成年後的法默學習戲劇,進入荷李活成為明星。她當然無法接受荷李活的風氣,其母親又企圖控制她。最後她被送入精神病院,更施予腦切除手術。這個故事的結果是,荷李活把這個故事拍成了電影搬上銀幕,「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某些朋友大概能發現我在抄書,請見諒。這種殷紅色的故事,大概是很令我這種傷他悶透的小資明白和投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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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一年之前,有位可敬的前輩,與我由大埔搭火車回旺角,他問我最近在煩什麼。我說,覺得香港沒有可以看的文字傳媒,閱讀環境很嚴苛,對七百萬人太不公平。他露出花崗岩一般的笑容,說,這又如何呢。然後,他跟我講了電影《紅伶劫》的一個場景:女主角本來是很有想法很社會主義的一個人,大概是結尾時,她坐在精神病院裡,安祥地說,世界繼續在墮落和變壞,但我不再關心了。
如果我沒搞錯,那就是弗朗西斯.法默。我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心想,前輩真是太看得起我,我這種退縮的小資還沒忍受過像法默那樣的痛苦,也談不上要做手術,這種對白由我來說並不appropriate。
事實上,以我們這種娛樂圈的世代來說,法默的形像很接近某些神經質的城市中的動物。我想應該不止我一個見過:有些動物無法分辨自己和其他東西(如人、車)所各自隸屬的空間,牠們亂闖,驚惶,找不到規則,結果,死得很慘。我見過一隻會闖入大學火車站閘機的小貓,次日清晨在車路上被輾成兩截;一隻不懂得向上飛又怕人的麻雀,跳來跳去終於跳到車路上,被一架巴士輾扁。最近一次是寫論文的時候,有一隻貓在門外不斷地叫。極瘦的牠不知怎樣從鐵門的縫中擠進我們四戶人的走廊,又把頭擠在鐵門的縫中,向外不停的叫。我心想不像我一般徹夜不眠的人大概會覺得牠很吵,這對牠很危險,便倒了一碗水放在門口,又把鐵門打開。牠飛一般竄得不見了影子。然而次日中午,牠又不斷地叫起來——牠不知為什麼又擠了進來。我又去把門打開。牠又竄了出去。這次我跟著牠,牠見我跟著牠,便跳上一扇斜撐向外的窗玻璃之上。窗外無可憑藉,我住六樓,足以把牠摔死。而牠在窗外,又像在鐵門的縫中一般連綿地叫。牠眼看是進不來了,我找了一條棒子想讓牠攀在上面以便把牠帶回來,牠o胡一聲伸出利爪來攻擊我。我去倒了一小碟牛奶想放在窗台讓牠喝、引牠進來,牠仍然o胡一聲嚇得我向後一彈。
我回房時想,我在做論文,牠死了我也不會很激動。後來我從街上回來。貓叫聲已經停止,貓已經不見。牛奶結成薄膜在碟子裡。我由始至終,都是痛苦的目擊者而已。真正死去不會是我。
而到很久很久之後的現在,我才明白,前輩並不是說我和法默之間具有類比關係。從他自己的實踐來看,他只是練就了花崗岩一般的笑容,他並沒有離開那個社會的世界。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夠安詳地說「世界繼續在墮落和變壞,但我不再關心了」,這個作為否定性的結局支撐目前延續的關心。內心深處的被動維度,支撐現實層面的主動維度。簡單來說問題是,我們這些搞文學的所總是需要的,是一個「否定的可能性」,因為我們所理解的自由,總是與「否定」相關。這個道理和尼采說「想到自殺是個很大的安慰,因此我們就能渡過許多個無眠的夜晚」是同一道理。想到最痛苦的影像不過如此,我們也許可以在切除腦白質之外,享有短暫而不安穩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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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日晚,在性學會和非正規教育研究中心的聯婚活動上,遇到游靜,得知她會到台灣教書,並搬到澳門住。其實不是那麼嚴重的事:她說,若覺得生活太寧靜了,一定會回香港來。我不想傷他悶透。我不想傷他悶透。我理解到這是因為我作為一個主要由文本認識她的研究者,從枝椏被修剪過的文本裡,看到一個顛沛流離氣急敗壞,永遠以傷身的方式發問問題,看到偶然性又不放棄戰鬥性的女子——總有人會明白的:一個寫《不可能的家》的作者,搬到澳門,是一個可以挑起多大傷感的姿勢。她已經爬到社會階級的一個不錯位置,但她不能在她所愛的地方住下來;她明白的事多我十倍,但終於要以放棄的形式去重新築構關係。而我檢視種種住在這個城市的不如意,始終結論為不願搬到別處——這不過是證明,游靜的難處,我不懂得。城市令我們互相感染和懂得,最後令我們因不懂得而渺茫地關心。在否定性辯證的燭照下,我們之間的聯繫明滅不定。
我承認我十分傷感。而因為讀者諸君有幸目睹這樣濃重的傷感,若將此文forward予或告知予游靜者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