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2015

刺客黛玉貓








黛玉是我家簷蓬外的一隻白色街貓,眼神對世界永遠充滿懷疑戒懼,我忖其「孤標傲世偕誰隱」,故名。2013年我搬到現時的唐三樓,發現窗外簷蓬上有兩隻貓,黛玉及另一隻玳瑁色比較親人的O。我以為她們是姐妹,五樓的姨姨說黛玉是O生的。

我開始在梯間餵她們;有時貓糧放進屋,她們會進來吃。黛玉是標準街貓,永遠皺眉瞪眼看我,稍有聲息便跑掉,不容人看她食相。2014年我往美國三個月,回來時O在梯間等我。然而黛玉,想來是因為這段時間在街上覓食爭地盤,變得異常壯悍,形貌比以往更兇,張嘴露利齒作胡胡聲,轉身走開時也永遠帶著恨意。有次我手持貓糧,黛玉見我逗弄她的孩子,直撲向我,竟是O替我擋開她。

貓的繁殖可至幾何級數,20155月簷上貓增加到八隻。八張嘴,四公斤貓糧捱不過一週。再做媽媽的O,毛色明顯失去光澤。黛玉很兇,也很瘦,她生了五隻,人們說街貓不絕育會生到殘,信焉。我下定決心,網上找到貓義工,計劃捉貓絕育。

捉貓計劃共兩次,所有貓都捉到了,只有黛玉,醒到伸爪入鐵籠抓魚餌出來吃,而不上當;巡逡數度後便不知無蹤。貓義工說她捉到黛玉的孩子過籠時,黛玉緩步走至她面前,陰冷地看著她過籠。義工說從未見過這樣挑釁的高姿態,那刻真心驚黛玉會撲上來攻擊她。我嗚嗚道,都話黛玉唔係講笑。

次日開門,黛玉赫然就在門前,恨恨地看著我。像是說,我知道你做了什麼。

她不知道。送四隻成貓絕育,張羅設備,讓牠們在文學館休養,貼照上網求收養,折騰好一段時間。三貓都找到好人家,O我自己收養,獸醫說她子宮蓄膿,遲一週來就可能送命。這些又怎麼跟黛玉說呢?她一見我就如殺子仇人,恨聲如暗器破風,隨時拼命的樣子。在她眼中我拆散她一家。

捉貓時笑說黛玉會伏擊我,迄今她已至少伏擊我五次,有兩次爪子險險掠過我額前髮絲和眼鏡。高強如聶隱娘。而她又愈來愈瘦,剩下的三隻小貓繼續吃她的奶,把她的養份吸盡,椎骨胛骨都突出來,像魯迅〈故鄉〉裡,豆腐西施變成圓規。然而極其兇狠,直是狼。

我在梯間高窗上放貓糧,又怕貓糧被小貓吃盡(貓世界的規矩是讓小的先吃),先放一碗在高窗,再放一碗在梯間,讓黛玉也能吃到。小貓極饞,吃時我摸牠們的頭,而可能後來黛玉發現牠們身上有我的味道,於是她現在不時在我餵糧時衝出來趕走小貓(直接咬脖子),目帶殺意,胡胡與我梯間對峙,隨時下撲。餵一次貓,總要這樣對峙幾回。有次她直接把貓糧踢翻。餵貓搞到這樣提心吊膽,真是何苦來。不餵,又不忍她瘦得怕人。

有次放O出門,十分鐘後屋外傳出打鬥聲,O飛逃回來,躲回平時家中窩裡——黛玉追殺到門前,在門檻上看了我一眼,方才悻悻轉身離去。想來黛玉進入了一個仇恨與憤怒的漩渦,與O昔日之情亦勾銷。O為此失落數日。

我覺得這都是啟示。也許背負一些不可解釋、錯誤的仇恨與憤怒,就是我現在的功課吧。德蘭修女說,「人們確實需要幫助,然而如果你幫助他們,卻可能遭到攻擊,但不管怎樣,總是要幫助。」沒有多餘的感傷,我繼續餵貓,天天與黛玉對峙,同時計劃,十月二十五日晚再設局捉黛玉去絕育。

10/20/2015

海街女孩日記:甜美療癒 剩女守護傳統






是枝裕和《海街女孩日記》(下稱《海》),拍來輕柔綿軟,讓人窩心的姊妹故事,加上鎌倉小鎮日常風情,比前作《誰調換了我的爸爸》更為容易入口。

有說此乃是枝裕和探討「孩子」主題的第四部電影——或者更準確地說,探討的主題是「家庭」。家庭作為社會組織及統治型態這點上,或者中日兩國有類似結構。就像艾倫.狄波頓的《宗教的慰藉》是”Religion for Atheist”, 或者只有是枝裕和的家庭論述才能打動我這種獨居女子。

權威和保守派往往訴諸家庭價值,反叛和批判者則對「家庭」持解構態度。是枝裕和乃被列入日本左翼名人表,前作《誰調換了我的爸爸》深刻反思血緣關係,以愛來壓倒金錢,批判當代中產家庭觀,深度與溫情兼備,時而冷峻準確。《海》在思考上沒有《誰》那麼深入,但在日益難過的地球上,也算是一頓美好的下午茶簡餐了。

殘缺家庭也美好

在《海》中,家庭顯得很美好,但它首先是殘缺的。幸(綾瀨遙飾)、佳乃(長澤正美飾)、千佳(夏帆飾)三姐妹父母離異,母親又離家追尋更幸福的生活,三女在鎌倉守著婆婆留下來的祖屋。在父親的葬禮上見過同父異母的小妹淺野鈴(廣瀨鈴飾),幸心感小妹鈴獨自照顧父親最後的日子,便叫鈴過來與姐妹同住。

這是一個父親缺席、男性缺席的世界,父親的身影很遙遠,歷史在姊妹之間靠閒談口傳。日本傳統中,男人在家裡完全不用動手,山田洋次《東京家族》重拍小津安二郎《東京故事》亦精妙地捕捉了這一點。不用動手的另一種解釋就是「多餘」,據說這是很多家庭的普遍現實。我曾聽過幾位已為人父的資深傳媒人,一同感嘆自己如何因為工作關係而疏離於家庭,孩子只跟母親親近,「你會發現已完成生育責任的男人家裡是完全多餘的。」這種說法,《海》中有個安慰點的女兒版本:「嗯,想想,父親雖然這樣沒用,但他到底給我們帶來了這麼可愛的小妹啊。」而這種說法依然肯定了男性的作用只是生育機器,只是靠綾瀨遙甜美的面容和美好光線掩去了那冷酷……

四姐妹的生活井然有序,每年繼續以院中的老梅樹浸家族的梅酒。搞出錯亂家庭關係的上一代父母接近完全撤出(從年齡上推斷他們也許經歷過反叛自我的嬉皮一代),為照顧家庭而遲遲未嫁的幸成為真正的家庭支柱,守護家族傳承,比起自由放任的母親,她才是傳統價值的守護者。有說幸擔起了父權的角色(電影中稱她為「舍監」)。我會說,是枝對男性傳統的角色是嘲諷的,但他把「責任」這種日本傳統價值,轉移到女性身上的型態,則充滿興趣。在電影中,幸不斷的做家務,簡直像圖鑑一樣,連去到情夫家裡都在做家務。而這是她自豪的「留住男人」的方法,也是她在家庭中獲得地位和尊嚴的方式(也是一種溝通方式)。經濟支柱在這裡不適用,因為成年的三女都各自打工撐起家庭。所以,是枝裕和的辯論是,權威依然存在,但是以母職而非父職的型態存在,這和《誰》中以與孩子相處時間之多少來決勝負,其理一貫。

出嫁已經不成問題。幸陷入與有婦之夫的三角戀,佳乃不斷遇上爛男人,千佳選中看來古怪的男子,奪目的單身食堂老闆娘有個傾情多年的酒客知己(有個其貌不揚的妻子),傳統一夫一妻制在整個故事中慢慢變得不重要。幸最後依然選擇以家庭為重放棄愛情(也是選擇鎌倉而放棄美國),她是女神一般的剩女,也反擊了將「剩女」污名化的社會標籤。

女性筆觸安慰傷痛

《海》是據吉田秋生的漫畫改編,筆者沒有看過漫畫原著,但在電影中是看得到漫畫的輕鬆化筆觸,比如大姐失戀要開家庭會議處理,拍來爽脆悅樂。漫畫的框架有助柔化是枝本身的激進思想,作了完美軟性包裝,可與主流意識型態對話。

有些東西是漫畫+女性才會這樣令人舒服,比如電影中一再出現的各種食物,從小吃到大的燒鰺魚,家傳的咖喱海鮮,足以作人生告別禮物的南蠻漬鰺魚,歷代傳下來的不同濃度梅酒……食物背後有人生、家族的故事。食物是人際黏合劑,現在已是常識了。食物也是地理的故事,在鎌倉海邊才能吃到的新鮮白飯魚刺身,父親離婚後仍帶到新家去做成白飯魚多士,幸知道父親沒有忘掉白飯魚,成為原諒的肇始。而鈴終於可在白飯魚的故鄉,說出漂泊多年都說不出的「好想留下來」。一路說來,都是人的情感與故事;是枝裕和的取鏡角度,也充份顯露人文關懷,無論在怎樣美好的山巔、海邊、煙花下,他始終把鏡頭聚焦於「人」,把人放在清晰的前景,甚至省略交代美景的鏡頭。


有朋友說這也是一套「後福島電影」,我想確是。今年夏天到過東京,城巿的頹喪確是叫人吃驚。現實或者是難以面對的。美麗而可稱整個鎌倉小鎮美食支柱的老闆娘急病逝去,幸留在鎌倉做善終服務,四姐妹在海灘散步,陽光明亮如詩透薄——但並無海的特寫鏡頭,大家心知肚明,多少幅射水流入海中啊——女孩由衷地說,就算死亡無法避免,也仍然可以看到美好的風景。是枝這樣委婉,不過是說,不必迴避滅亡的終局,反而要提升自己享受日常美好的能力,成為他人的照顧者,善終方為終極的療癒。



10/13/2015

理想生活



理想與表面

說到理想生活,勢必要開出許多仔細條件,住怎樣的地方、有怎樣的社群、吃怎樣的東西、看怎樣的電影//展覽/表演……人生有盡而願無窮,愈想愈覺發愁,如果理想的生活是要達到這些條件,那它真是離我非常遠啊。

離自己很遠的東西便需要追索,而理想可能是追索的盡頭,一種靜止的狀態。追索此行為一般是動態的,相對而言理想狀態便是平靜的。咦想來想去,原來我們所追求的,不過是平靜。

心情平靜,返求諸己,可以極近,可以極遠。古希臘有三個哲學派別,均以實現「幸福」(eudaimonia)生活為目標,並認定ataraxia(意指均衡、冷靜、免於焦慮,我最喜歡的譯法是「寧靜致遠」)。但三派建議採取完全不同的方法,他們的分歧在於,對外在世界的妥協應該去到什麼程度。伊比鳩魯派(Epicureanism)要求追隨者離開家人,隱居於庭園;斯多噶派(Stoicism)的追隨者在忙碌工作之餘,心裡渴望有可隱居的庭園;懷疑論者(Scepticism)則像所有人那樣投入喧囂的公共生活,但心裡抱持著與一般人完全不同的想法。

伊比鳩魯派和斯多噶派都認為,人無法達致平靜,是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以及無法專注於當下。兩派都熱衷於發明大量的思想實驗與心理技巧,這樣可以促成心態的改變,於是便能面對巨變來臨的時刻。比如,如果失去至愛親朋或者心愛的物件,斯多噶學派會努力想像,自己從未認識那人,或從未擁有那物品;假如你對日常生活的一切感到厭倦,那便試試假裝自己失去一切——那樣可以神奇地讓你重新看到自己擁有的一切之可貴。

斯多噶學派喜歡冥想,例如想像自已在飛上雲端,俯視地上萬物,當下的煩憂便剎時變得渺小;又如想像事情不斷發生,時間一再循環,原來也可在萬物平齊中感到安慰。

相比起來,斯多噶學派的手法比較極端,針對主體最害怕的事物,往往急於無情的心理訓練。而伊比鳩魯派的方法則是「顧左右而言他」,避開痛苦的事物,將心思專注於正面的事物上。這相當接近當代的日常方法:將話題轉移,慢慢離開痛苦的話題,愈來愈遠。法國古典哲學家及散文家蒙田,失去了好友拉博埃西,痛苦可想而知,於是,他想盡辦法讓自己墮入情網,甚至不在乎對象是誰。面對老去與死亡時,蒙田轉向回想童年時的愉快時光,藉此平靜下來。

蒙田說,不要為恐懼之物煩心;人的心思本來就無法永遠停留於一處,那就讓我們,僅僅掃過萬物的表皮。所以,「理想的生活」,其實是個比我們所想像的,更為表面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