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是我家簷蓬外的一隻白色街貓,眼神對世界永遠充滿懷疑戒懼,我忖其「孤標傲世偕誰隱」,故名。2013年我搬到現時的唐三樓,發現窗外簷蓬上有兩隻貓,黛玉及另一隻玳瑁色比較親人的O。我以為她們是姐妹,五樓的姨姨說黛玉是O生的。
我開始在梯間餵她們;有時貓糧放進屋,她們會進來吃。黛玉是標準街貓,永遠皺眉瞪眼看我,稍有聲息便跑掉,不容人看她食相。2014年我往美國三個月,回來時O在梯間等我。然而黛玉,想來是因為這段時間在街上覓食爭地盤,變得異常壯悍,形貌比以往更兇,張嘴露利齒作胡胡聲,轉身走開時也永遠帶著恨意。有次我手持貓糧,黛玉見我逗弄她的孩子,直撲向我,竟是O替我擋開她。
貓的繁殖可至幾何級數,2015年5月簷上貓增加到八隻。八張嘴,四公斤貓糧捱不過一週。再做媽媽的O,毛色明顯失去光澤。黛玉很兇,也很瘦,她生了五隻,人們說街貓不絕育會生到殘,信焉。我下定決心,網上找到貓義工,計劃捉貓絕育。
捉貓計劃共兩次,所有貓都捉到了,只有黛玉,醒到伸爪入鐵籠抓魚餌出來吃,而不上當;巡逡數度後便不知無蹤。貓義工說她捉到黛玉的孩子過籠時,黛玉緩步走至她面前,陰冷地看著她過籠。義工說從未見過這樣挑釁的高姿態,那刻真心驚黛玉會撲上來攻擊她。我嗚嗚道,都話黛玉唔係講笑。
次日開門,黛玉赫然就在門前,恨恨地看著我。像是說,我知道你做了什麼。
她不知道。送四隻成貓絕育,張羅設備,讓牠們在文學館休養,貼照上網求收養,折騰好一段時間。三貓都找到好人家,O我自己收養,獸醫說她子宮蓄膿,遲一週來就可能送命。這些又怎麼跟黛玉說呢?她一見我就如殺子仇人,恨聲如暗器破風,隨時拼命的樣子。在她眼中我拆散她一家。
捉貓時笑說黛玉會伏擊我,迄今她已至少伏擊我五次,有兩次爪子險險掠過我額前髮絲和眼鏡。高強如聶隱娘。而她又愈來愈瘦,剩下的三隻小貓繼續吃她的奶,把她的養份吸盡,椎骨胛骨都突出來,像魯迅〈故鄉〉裡,豆腐西施變成圓規。然而極其兇狠,直是狼。
我在梯間高窗上放貓糧,又怕貓糧被小貓吃盡(貓世界的規矩是讓小的先吃),先放一碗在高窗,再放一碗在梯間,讓黛玉也能吃到。小貓極饞,吃時我摸牠們的頭,而可能後來黛玉發現牠們身上有我的味道,於是她現在不時在我餵糧時衝出來趕走小貓(直接咬脖子),目帶殺意,胡胡與我梯間對峙,隨時下撲。餵一次貓,總要這樣對峙幾回。有次她直接把貓糧踢翻。餵貓搞到這樣提心吊膽,真是何苦來。不餵,又不忍她瘦得怕人。
有次放O出門,十分鐘後屋外傳出打鬥聲,O飛逃回來,躲回平時家中窩裡——黛玉追殺到門前,在門檻上看了我一眼,方才悻悻轉身離去。想來黛玉進入了一個仇恨與憤怒的漩渦,與O昔日之情亦勾銷。O為此失落數日。
我覺得這都是啟示。也許背負一些不可解釋、錯誤的仇恨與憤怒,就是我現在的功課吧。德蘭修女說,「人們確實需要幫助,然而如果你幫助他們,卻可能遭到攻擊,但不管怎樣,總是要幫助。」沒有多餘的感傷,我繼續餵貓,天天與黛玉對峙,同時計劃,十月二十五日晚再設局捉黛玉去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