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5/2014



跋涉


有一天醒來,人們發現
自己已不再需要多餘的覆蓋。
他們發現自己手上有一柄傘子,讓他們可以
往遙遠的天空跋涉。他們被拔掉的智慧齒
重新長出來,他們在痛苦中清醒
                     
五金店拒絕了鐵,只給了他們眼罩
浴室拒絕了泡沫,只給了他們毛巾
廚房拒絕了刀,只給了他們保鮮紙
經文拒絕了祈禱,只給了他們口罩
旗幟拒絕了徵號,只給了他們花的意象
一種拒絕繁殖的花,紫紅滄桑
無視根據季節的命令,隨時開放

他們因為一無所有而輕快
因為意志而傾向柔和
他們的手向天空高舉,成為一棵棵樹,
長出橄欖綠的葉子
抽象理念的雕塑,比如一雙白球鞋般
樸素,像一個書包般
充盈,接近一張欅木椅那樣
承受,穿過荊棘鐵欄的玫瑰那種
自由

在自由中承受,在承受中
前進,在辛辣中
柔和。在驚訝中
平靜。在獨立中
連結。在最後的關頭
沒有隱喻。真相
赤裸焚燒,火中的松果劈啪滾動
煙霧覆臨,他們忘掉自己的赤足
因為他們看到自己的臉,從未如此清晰

死亡的奏樂並不能停止他們
各種試煉都無法擊倒
他們小而脆弱的傘。
他們向天空深處跋涉
那時他們並不思考太多
一切的鐐銬都失去了重量
克服所有的記憶,所有的鳥群隨之尖鳴起飛
那是我們從未見過的
巨大的雲

(刊十月四日蘋果副刊)




10/13/2014

來到圖書館




我在晚上十點之後到圖書館去。美國秋夜的氣溫可驟降至十度以下,來自蘇丹的女孩問我是不是瘋了。我想,這可能像香港人去台北總要泡一泡24小時營業的敦南誠品。

愛荷華大學的圖書館主樓,逢周一至四晚通宵開放。在一個以大學為主的小城巿,當公共的資源如此豐富,或者不需要24小時的書店。導覽介紹圖書館資源時特地帶我們去東亞圖書部,同行的華文作家多關心有沒有自己的書、有哪些台灣書,但我看看這個華文部未必能和香港的比,於是便轉向去找香港借不到的英文當代理論書。比如阿甘本(Agamben),實體書連電子書及評論文章有千多條資料,有不少是二手資料評論及雞精書,證明阿甘本真是有巿場,終於感覺到與西方當下思潮接軌。

我已經很久沒去圖書館,或者我的習慣還是在書店多於圖書館,香港圖書館太多不愉快經驗,之前受在圖書館工作的文友啟發,想寫個關於圖書館的小說,下筆竟全是批判的描述:地小、人多、聲雜、書不全、借期短。大學圖書館比較適合我,在這裡又聞到撲鼻的舊書紙頁氣味,自然就心花怒放不可抑止,幾乎要笑出聲,想要像劉鎮偉《仙履奇緣》裡紫霞仙子般說「我而家鄭重宣佈,呢個山頭所有野都係我既!」,指路的圖書館員見狀暗笑。

可借限量是多少,人員也說不清是一千本還是兩千本,總之,是令限額變成無意義的數字。這樣會否導致公共資源被霸佔?我想借的The literary Agamben : adventures in logopoiesis ( William Watkin, 2010)被人借了,要call回來,本擔心對方不肯還,誰料很快就收到取書通知,心下簡直是感恩——想想這才是合理:自己看的書人家也有興趣,本乃可喜,理應玉成美事。看來足夠的公共資源,方能取消人的私心。

還書期是2015年六月。我想起當年做論文時,所有書都逾期,我想香港學界研究者付出的罰款也應該是天文數字了。其實如果是做研究,一年的借書期才合理。

夜間的圖書館人很多,學生們都在做功課。我也借了電子書,抱了一堆理論書和文學評論回去不在話下,也選了一些中文經典,像高陽、周汝昌、俞平伯的《紅樓夢》評論。異鄉備戰《黃金時代》,借了胡風、梅志、丁玲、魯迅的回憶錄和散文集,哈爾濱出版社的《蕭紅全集》上下卷在我手上(應該就是曹疏影用的版本),現在在香港圖書館應該被hold到超

過三十個人了吧。借書太多眼看拿不了,圖書館管理員主動建議,有遞送服務,兩天後可到手。

美國並不是樣樣都這麼方便,至少在借書方面,我不懂挑剔了。這自然是大鄉里的興奮,從地獄上升的欣喜。德國的女詩人安雅就神情安靜,說德國的圖書館也就是這樣,反問我,香港不是這樣麼?德國人對閱讀的認真是出了名的,聽著我的苦水,她笑而不語。

10/09/2014

明信片.時間囊




我給香港的朋友寫明信片。我一直喜歡買明信片,卻總是懶得寄信,以前大學時常以明信片代便條和賀咭,留言給相熟的朋友。當手寫和郵寄已經沒落,我仍然在買明信片,一堆堆的沒機會用。本想著在愛荷華可以大派用場,卻忘了帶過來。
於是就去這裡的文藝書店「Prarite Light」,買以作家、舊書封面、舊照片和當代名畫的明信片。本雅明、托爾斯泰、杜斯托也夫斯基、普拉絲、香奈兒。在臉書貼出訊息,問有誰要明信片,留言者有密友、有前輩、有朋友、有素未謀面的網友。共二十多人。才發現,寫明信片也很累,也要方法。

一如屋子凌亂,我的空間處理太糟糕,寫了地址卻忘了要留位置貼郵票,偏偏美國郵票是圓型,特別難處理。收到的朋友大概要笑,好像小學生把字亂塞,地址都遮住,郵票有一截懸浮在外,反向倒貼遮住了正面一角。

本想抄文句給人,第一張明信片就抄到無位寫真正的內容(誰叫帶來的書都是長文句呢),嚇到以後都不敢抄。美國這邊的筆咀都粗,墨也太濃。明信片篇幅短小,而且是公開給郵差等人看的,且有時差,內容不免傾向浮泛:談隨便的事物、天氣與食物,美好的祝福。

在寫明信片時,重新發現這些形式對內容的制約特點。

而我在雨傘運動開始後,一個晚上,突然加速給香港的朋友寫明信片。那時剩下要寫的已不多,我一口氣寫完共八張。因為我突然想到,因為明信片有時差,可以把它當成時間囊,記住一些有時限的事物,隔段日子寄到、日後再看,就各有百般滋味。而時間流動、變化之差異強烈,莫如政治運動——那是雨遮革命佔領運動開始的頭一、二天之間,香港人民剛經歷了催淚彈的荒謬洗禮,義勇無匹擊之不退,而又以理性和平有禮震撼世界;佔領區百花齊放浪漫無比,空氣清新無車無人,從未見過的香港……普通人的力量從未如此彰顯,香港的道德力量從未如此強大,年輕人從未如此令成年人汗顏。奇蹟一樣不可置信,如同行在水上。

然而政治一日都太長,等明信片寄到,已不知,今夕何夕。於是我趕緊在每一張明信片上寫,無論到時發展成怎樣,請要記得最美好的事物。運動最美好的部分。

我懷著極大的憂戚寫這些。《挪威的森林》裡渡邊在極大的痛苦裡直子寫信,黃昏的院子槴子花香流動,他跟直子談音樂、談文學,只寫美好的事物。那就是,文字與世界最不可分解的依存關係。

明信片寫完了,我心裡很急,心想一定要在醒來後再給幾位沒有給我地址的密友寫信,希望這些時間囊會成為犬儒或失敗主義等危險時刻的藥物,助他們保養心志與信念。但醒來,已經是兇險、分裂、陰謀的世界……我想全心投入運動的巿民都有虛脫感。我也再無法寫那樣的明信片了。

那麼也請我的朋友們,與我訴說,運動裡最美好最奇異的事物。反覆訴說,以期他日,一揮而至。我們是彼此的時間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