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5/2015

面試的快樂與哀愁



有時好事發生,也是會令人發愁的。文學生活館得到藝發局「行政人才培育計劃」資助,可以開設一個「見習文學行政推廣」職位,竟然收到八十七封求職信,真是始料不及。面試時間有限,這麼多人,怎麼見得完,弱水三千又只能取一瓢,一下子整個館緊張起來,又有微微的哀愁。

雖然笑說「總是工搵我,而非我搵工」,但我小時喜歡求職和面試,喜歡面對他人呈現自己這種挑戰。自己做面試也有點經驗,水煮魚請行政、字花請編輯、書店大量請店員、文學館請行政,都見過一些年輕閃爍的面容。面試其實像照鏡子,公司形象怎樣就會招來怎樣的人,我蠻喜歡照鏡子的。也算有面試運,總是會見到不錯的人,有時就當面試是「識人」。我對緣份總有過度美好的想像——其實見過的好人,絕少會在下次招聘時再見到,小團體能再招一人,起碼要一年後,人力巿場地貌都不知變動過幾次了。文學館開張前招人,不少面試者根本over-qualified,感謝他們對我們的期望,但因為資源有限,到最後只能成為朋友。

這次招聘成果當然是好的,有接近十人一談下來就覺得可以馬上聘用,但位子只有一個,最後還是要讓八十多人失望的……於是面試時很用心談,把面試當成職場教育,算是給面試者的回報。有位高傲的少年,看來完全不諳行政細節,我還是把標準活動流程極詳細地跟他說一次,同事訝異我為什麼說這麼多,我說或者這會對他有益。其實想想這可能被當成傻瓜,但一個有點傻瓜的上司或許也有點吸引,或會得上天庇佑。

面試者要擬活動簡介,要擬想推廣計劃,要role-play,要報告香港文學書籍;有位面試者非文學專業,但已經擬好了一個地區文學計劃來,誠意滿分。紫微斗數指我的下屬多半飽讀詩書,我常在面試時覺得「這人應該去做編輯」,但偏偏編輯在人力巿場上的空缺最稀少。看到這些人,只能默默祝福,或者直言對方文章好、有編輯能力。

以往受資助的文學團體,一向只有編輯,沒有行政的概念。記得當年藝發局就這個計劃諮詢時,只有水煮魚和中學生文藝月刊的關夢南先生,大大認同這計劃對文學團體極有幫助,其餘長者神色茫然。當文學雜誌都朝藝團模式發展,行政人員就極為關鍵。文學館不辦雜誌,是努力進行急速發展,才能發展文化行政,再在行政之外,延伸到文學推廣。第一年文學館申請這個資助計劃沒有獲批,今年的招聘成績,或者證明藝發局終於能夠回應外界期望。招到八十多人,怎麼辦?我們笑說該收取費用,替其它藝團面試、推薦人才。後來我們真的把其它藝團的招聘廣告寄給落選者——因為愈多有心有才者留在文藝界工作,整個界別才會欣欣向榮。


9/10/2015

難民與閱兵





的士途中,看來五十多歲的士司機阿叔,突然開聲道:「你說可不可以,把那些歐洲難民,都遷到一個地方,比如一個山谷,讓他們自力更生,各個的政府也不用收容他們,他們也不用這樣花生命代價要湧去別國?歐洲都是『共同聯盟』了。」

不是不感動的。他很認真地思考這場人類的大災難,動用了自己的想像力。這個想像揉合了香港收容越南船民的經驗,以及中式《桃花源記》的想像。他一定是把這想法放在心裡很久了,才致於在車程中,沒頭沒腦地向一個陌生人傾吐,這樣宏大的構想。

當然,面對難民須考慮人權與人道,不能任由別國政府任意搬動。阿叔沒什麼「人道」的崇高道德觀念,他很在意地重複「幾百萬難民湧入別人國家也不行」,但他還是有著庶民的同情心,看到難民船翻側、小孩子伏屍沙灘上的照片,覺得不忍,幾乎把別國的問題當成了自己的事。

人類的同情心閃爍,越過國族的邊界,這是美好的瞬間,應該珍惜。只是我想得太複雜,因為那種庶民始終先為自己打算的習性,而想起1990年黃碧雲編劇的港台電視劇《雙城記.哀歌》。女主角顧美華在電台裡為越南船民爭取權益,因而受到社會很大壓力,而偶遇的船民劉玉翠如野貓求生,吃飽了還偷她的皮夾,讓她感覺受傷。也許知識份子徹底的人道關懷,乃是孤絕的理想主義,還是未必為普羅大眾所接受。於是我只輕輕稱讚了他一句。

香港一直有著「邊界」的性質,許多無形的邊界會在這裡顯現。本地的藝術家陳冠而,是旅人,也思考邊界、離散(diaspora)與難民,在本土村落化的時代仍站穩「邊界知識份子」的立場。有些香港人有國際的包容襟懷,有些香港人以自己利益為先。難民,是一種絕地求生的、饑灼的不安定感,有時令我們只顧自身,像韓麗珠《失去洞穴》〈渡海〉一文所寫,永遠像在泳賽,拼命劃水以免沒頂。在這個意義上,生活看來安泰的港人與游泳偷渡來港的大陸先輩,其實並無二致。香港始終有難民社會的氣質,我們一直都是難民。

難民,逃逸。我一天坐很多程的士。另一程的士中,電台播放閱兵,逐一說解各式大型武器名稱型號,聽得簡直如坐針氊。許是因為香港秦人避亂之地,聽到武器、戰爭、軍事、兵力這些東西,只覺驚心不悅,喜歡軍事的人,一般是看書、玩戰棋、看荷李活片解癮。還在進行不斷的廣播?這是一個被國家意識形態機器、軍事資訊穿透的假期。我是無論如何,都討厭國族主義過度介入我們的日常生活。
《老子》有言,兵者乃不祥之器,若不得已而用之,也要恬淡;戰勝,也必殺戮者眾,故應以喪禮處之。因此所謂閱兵,也是不合中國傳統,是現代中國的一個政治發明。歐洲的敘利亞難民,也是不堪內戰,而有偷渡悲劇。對於戰爭,只應哀悼及唾棄。至於軍備,要求廢除電車的前政府規劃師薛國強的話在此適用:這是抱殘守缺,如果懷念它們,可以放去博物館。

 (刊世紀.翩翩不戒)

9/08/2015

填色療癒書潮

自五月以來,因蘇格蘭墨水畫家的貝斯福( Johanna Basford)填色書《秘密花園》大熱,華文書巿上掀起填色療癒書的熱潮。這股潮流是逐漸累積而成的: 2013年《秘》英文版出版,當時法國已經掀起填色療癒潮,此書全球銷售超過百萬冊。亞洲方面,先是韓國出版《秘密花園》,韓劇《 BLOOD》中亦有情節提及,韓國不少明星更紛紛在 Instagram上載自己的填色圖,配合社交網站SHOW YOURSELF的方式,於是先在韓國大熱。再由台灣遠流出版(簽版權時條款規定要在一年半後出版),四個月內銷售十萬冊。書展期間,此書銷售明顯突出,七月下旬網絡書店博客來更曾出現「不分類書籍銷量排行榜」頭五位均為填色書的奇景。周邊商品如木顏色鉛筆、馬克筆、水彩畫筆的銷售也受到帶動。

以前這些全部可以在屋邨平價文具鋪中找到,但現在「大人的著色書」,對像是成人,消費能力提高,《秘密花園》一本索價近百。不斷斷巿,連書店都說下一版不知幾錢。要懂得增加的成本在哪裡:有大拉頁顯氣勢;畫冊需是線裝,才能攤平來填色;紙要夠厚,才能用上馬克筆;油墨要選對種類,才不會被顏色鉛筆融化塗污……百來塊買一本,值不值?千金難買心情好。出版巿場愈大反應愈快:韓國出版大量本土畫冊,台灣多是出版翻譯,香港這邊好像放棄出版了同類書籍……其實,為什麼不可以出版本土插畫家的作品呢?這不是文創的好機會嗎。

填色類書籍本來是接近文具類的無內容商品,書籍分類是手工藝類、藝術設計類,而今次大銷的新加元素是「療癒」、「減壓」。所以填色書的鄰近商品是曼陀羅、禪繞畫。成人因為沉浸在超大量的訊息流中,心靈疲憊麻木,於是無訊息內容、重複而規律化、又帶些許創作和藝術成份的行動,反而可以提升專注力。專注力和療癒又有什麼關係?據「EQ之父」丹尼爾.高曼的研究,人腦會出現「心思飄移」的狀態,一般人心思飄移時常常會著重在那些令我們不快的日常事情上。而冥想一類的活動,專注於呼吸,比較能放掉雜念,即可以讓前額葉的認知控制神經迴路接管大腦中間的神經迴路活動——我想與畫曼陀羅、禪繞畫的原理相近。而這一波的填色書熱潮,因為圖案的重複性較強,有接近曼陀羅的形態。

其實不一定人人人有效,例如筆者,如果要特地找時間來填色,就像要準備一趟旅行,一定導致壓力大增;網絡上最動人和真實的留言總是,父母們說,當孩子睡下之後,填填色,自己就覺得放鬆了,可以入睡。

(刊經濟日報「閱讀新勢」)

9/06/2015

紀念或者催眠



到底是女人比男人更傾向於發明紀念日,還是愛得比較深比較上心的那一個比較傾向於發明紀念日,我也說不上來。

紀念日不過是記憶的數字化與具體化,日曆上從此增加一個紅點,標記當年今日發生過的事,多半附帶一些儀式,記憶又繼續生產,疊加其上,或又可能永遠無法取代最初。如果我們人生年曆上的標記增多,我們的生命是否就會更有意義?我依然說不上來。

出於愛的紀念日,會有不斷繁衍的狀態。戀人們的紀念日往往傾向於瑣碎無聊,開始和分手這種大事以外,還有第一次拖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吵架、第一次上家裡吃飯、第一次去旅行、第一次過生日、第一次送禮物……不過父母也是一台紀念日生產器,比如第一行自己爬、第一次站立、第一次識行、第一次去街、第一次病、第一次識叫爸爸媽媽、第一次識沖涼……紀念日是一種愛的滿溢狀態。

數了這麼多的「第一次」,不禁想起林夕給王菲寫的神級歌詞〈催眠〉:列舉「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第一件玩具帶來的安慰」、「第一次吻別人的嘴」、「第一次生病了需要喝藥水」,然後神奇的重複「第二口蛋糕的滋味」、「第二件玩具帶來的安慰」、「第二次吻別人的嘴」、「第二次生病了需要喝藥水」,時間中一切不免重覆,力量減弱,意義消退,麻木——這就是催眠。

確實我也忘掉了紀念日。翻看舊時FB,幾年前還真的會到那官塘大排檔,自己一個人叫一大盤水煮牛肉來吃掉,夥計都詫異。後來官塘裕民坊整個大排檔拆成一片荒蕪,那大排檔也搬了,我也再數不清是第幾個紀念日,後來就只在紀念日過去後,才恍然想起。

紀念日過成怎樣,會不會回過頭來,修改日子原初的意義?我想起每年春夏之交,公園裡的燭光晚會,全城的大型紀念日。我記得2013年下大雨,但維園氣氛高漲,正能量匯集;去年有維權律師滕彪的演講激動人心;今年經歷雨傘運動,民氣變化,有極端化與衰頹化,到維園和七一的人都不多。沒那麼擁擠的紀念日,也正好思考。

詩人飲江有一首詩寫六四,把經歷與見證歷史比喻為一次刻骨銘心的邂逅;如果正義是一場永不到來的愛情,那麼我們要如何投入,才能令紀念日不受凡俗催眠?還是,累了就睡一下,相信紀念日以外的愛情?

刊《M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