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8/2008

大眾並不存在

集體是複數,大眾不存在。有趣的是,哪些人認為大眾必然存在?

潮語告訴我們:大眾並不存在


蘇真真的《香港潮語學習字卡》正式出版發行,一如所料銷路極佳。這款字卡是一次諧擬(parody),即假扮幼童識字卡片,大字卡片、稚拙可愛的幼兒圖畫喚起童年記憶,並以字典的形式標出詞義、附有廣州話拼音、例句,還有一本可愛的綠皮習字簿,讀者可以在九宮格裡練習「收皮」、「淆底」等潮語。它有趣:本來彷似難登大雅之堂、用於日常調笑的潮語,給本來略嫌太傻太天真的幼兒識字卡賦予了幽默感。它扮成幼兒,但它當然不是幼兒;這是青年人以後退的方式(「返回幼兒」)向成年人作出的幽默挑戰。蘇真真聲稱製作字卡只是為了有趣,這很合乎本雅明所描述的,以但求散心消遣的方式來改變人類對藝術之態度的普羅大眾。

語言的權威

我唸中文、寫詩,對語言比較敏感。中文系裡,研究語言學和文學的往往是兩種人,一如搞邏輯的和寫詩的人是兩種人。表面上兩方互相扞格,但總有一些跨界例子引起我的興趣。比如說哲學界的天才維根斯坦,搞語言哲學同時也有「對於不可言說的事物,我保持沉默」這樣詩意的句子;中國語言學家趙元任,會創作《施氏食獅史》 這樣只可作字面閱讀而讀出來完全失去表意功能的遊戲文章(可於網上查找);小說家張大春精研古文,對典故既沉迷又執著,卻同時著迷於典故的誤用甚至性喜捏造典故。這些奇才都顯示出他們在精通語言的權威原則的同時,對於例外、推翻、戲耍、虛構這些創意表現之同情和熱愛。語言學和邏輯都代表權威,因為它們可以分辨對錯、代表大多數、看來清晰如公理常識。而偉大的人會知道權威有其界限,並且喜歡碰撞界限的模糊處。

說蘇真真偉大是太誇張了,但潮語字卡裡的幽默感的確嘲弄了過於認真的成人世界。潮語以其「潮」,是一個集體現象,有其來勢汹汹之態;另一方面,「正經」的官方說法則一直極度保守,對於中英夾雜、粵語入文、火星文、潮語等等,視為洪水猛獸(其態度可追溯到五四時期古典派對於白話文的攻擊),警告家長和學生不可被這些混雜的語言變體迷惑,多浸淫鐵定會令語文能力下降——那就是將來搵唔到工!這種態度彷彿與世隔絕,所以對青少年的影響也有限。我教寫作班時見過很乖的學生,他們緊記課堂作文不能用粵語,但詞彙仍然貧乏,規訓只令他們表達自己的方式更單調。

平等的態度

潮語等語言變體觸碰了「權威」的定義矛盾。有兩套權威:一是直線的歷史權威,一是橫向的集體大多數權威;前者靠向正典,後者則視語言為流變的現象,簡單來說約定俗成就是勝者。歷年的正音正字電視節目,都喜歡找出學者、教授等權威,來糾正市井錯字、習用的讀音錯誤,就是靠向歷史權威。語言學者多半性極嚴謹,聽到一句話會說「錯了錯了」,他們收集語言例子,然後依照錯誤方式分門別類,我和人筆戰時,也會舞動「混用主語」、「結構混亂」、「不相干的謬誤」之類的大棍,打架時這些確是利器。但對於語言,其實可以有更平和更平等的態度。人類學者做田野研究,是一聽到不熟悉的話語,隨身就掏出錄音機器,錄下來回去慢慢研究。他們對人類現象,一般避免作高下判斷,只意在追溯和比較現象的流變,以不同時代互為參照。潮語字卡對新出現的語言變體甚表興趣,就比較接近人類學的平等態度。家長發現子女在用自己聽不懂的潮語?只需記下來告訴蘇真真老師。

歷史其實是會因人的詮釋而轉變的。每逢有正音正字節目,報章和網上都會出現大量民間考據,挑戰資料有誤,然後考據再有分歧,六國大封相行家之間鬥得不亦樂乎。但我們不妨問一個文化研究式的問題:誰對誰錯,對哪些人比較有利?明乎此,方才知道這些語言權威論爭的真正性質。那麼潮語現象,是以集體的大多數權威挑戰歷史權威嗎?沒這麼快。

大眾是小眾

潮語字卡的暢銷,除了趣味性之外,還有「知識」的面向——除了買潮語表示自己屬於那個社群外,許多人是想知道一下有什麼自己不懂的潮語。潮語字卡有點像詞典,「詞典」在香港是暢銷的包裝方式,這顯示:一、香港人太喜歡工具了;香港人真的有很多東西不懂,並且沒法以自己的觀察去了解不同的人。正式的詞典是大型統籌,非正式的詞典則是文化現象。而看看什麼時候會出現大量各式的非正式詞典?90年代邵家臻出版多本與青年有關的詞典,朗天和李照興有傳說中的《朗奴文化初階詞典》……這裡既有面對九七的「保留香港特色」心態,更重要的是,它告訴我們,非正式詞典是暢旺於於文化大量異變、社會各社群之間無法了解的時段。換言之,詞典揭示的是社會之分裂。

不止古板的老人不懂潮語,與我同齡的小說家也悄悄問我:什麼是「屈機」?她不入機鋪不打機,自然不懂。我想很多講潮語的年青人,在字卡裡都會發現自己不懂的詞。潮語也是分裂的。香港總有「面向大眾」的論調,但到廿一世紀的今日,文化上比較先進開明的社會都明白,統一的「大眾」並不存在,只存在大量的「小眾」。古怪的是,香港的潮語現象,及其敵對的權威,都以為自己是大多數,然後互相攻伐。歷史是流動的,大眾是分散的,但歷史和大眾在香港這個單元社會裡都被固體化為打人的棒子。為何不能看到自己也是一個小眾,轉以對小眾抱以同情和興趣?這會令社會更有趣和更平等。


潮語字卡本是蘇真真參加YMCA的「自發作」創意工作坊的畢業製作,據說那是一個製作書的課程,字卡放棄了書的傳統形式,反而更暢銷。值得重視的是,當發表和出版的空間萎縮,年青人以更多的投入,手製極少數的個人書籍,已經蔚為風潮。這種生產模式的轉變,累積到一定程度,也許會改變「創作」、「書籍」、「出版」的模式和概念。許多人讀本雅明〈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都強調本雅明對於歷史、傳統的熱愛,藝術靈光之無可替待;然而,本雅明的洞見更在於,他聲稱當讀者可以隨時變成作者、藝術的階級分野消失、量變成質的時候,新的藝術態度正在產生。我們其實可以像本雅明那樣,成為一個能同時理解歷史和當下集體的人、無論何時都重視小眾、非權威事物的人。


2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If this work is written by one of your literary friends, will you analyse this with a more appreciative postmodern POV? I love your work but I observe that no matter how you say you refuse to define the majority/minority, you tend to push outsiders and pull insiders. I think you understand perfectly what I mean. You have created "zhi fa" and it is influential. You are a very powerful person. Just one step forward or stepping out of the box you can achieve much more - truly influencing the crowd, the society. Please, believe yourself. People count on you.

TSW,或鄧小樺 said...

哇,謝謝
來自不知名者的鼓勵最讓人感動

不過呢,我的星盤裡第十宮是沒有星的,將來不會飛黃騰達、也不會擁有什麼社會地位,大概終於還是淹沒在滔滔江水。希望將來,如果有人在做和我一樣的事時,也會得到你的鼓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