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1/2011

浪費躲在細節裡


(刊於台灣時報)

英國學者齊格蒙.鮑曼在《廢棄的生命》中,以一種莊嚴的口吻,描述廢棄物,亦即人們日常所摒棄的垃圾:廢棄物既神聖同時又邪惡。廢棄物是隱藏在形式中的包裹物。它是已被拆開、不再被需要的剩餘物,但卻又被另一種令人掩面的包裝去盛載或遮蔽了其內容與意義。它甚至指涉著整個人類世界中,一切被排斥的人、事、物。垃圾是一種無上的借代。

     在陳曉蕾的《剩食》中,我便讀到廢棄物的這種無上榮光。內頁留下寬廣空白,令這本討論「廚餘」和食物垃圾處理的書,顯得異常乾淨。而雪白、纖細、柔軟、簡潔的封面,會在翻看過程中染上人類的痕跡而不再完美,然而你不會棄掉它──因為它還有豐富動人的內容:大量跨國、本地的數據,係作者翻開逾百垃圾袋、用各種聰明的方法向企業和商戶打探回來;我們看到令人憂慮的現況和未來,而許多個別的故事仍然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正如鮑曼指出,廢棄物的產生與現代性尤其現代化息息相關。我總懷疑,香港在90年代以來,廚餘成為堆填區的重要問題,是因為城巿的縉紳化。難得的是曉蕾這資深記者,作飛特族時運用了極高的耐性和手腕,一一追尋食物垃圾的來龍去脈。高級食肆愈開愈多,強調海外新鮮運來的食材更是五花八門,超巿為求貨格美觀甚至只用大小、顏色相近的蔬果,一旦樣子稍不「標準」,馬上棄掉。「不屑」賣的蔬果和牛奶,可以讓員工拿回家或者讓拾荒者拿去裹腹嗎?答案是超巿為免有員工貪小便宜,要往垃圾袋裡再倒漂白水。如果你覺得這個過程還不夠令人髮指,那麼再加一個沒有收進書中的實例:某連鎖超巿在春節前因為入貨太多賣不掉,就在堆填區裡傾倒了41個貨櫃的蘋果。連鎖超巿愈多,食物的浪費就愈鉅量。急速城巿,斬釘截鐵的管理,而各種非人性化的廢棄,已根本超越了人類心靈可以承受的罪惡感幅度。

     書中還調查了其它城巿食物減廢的成功。韓國能調節大量小碟前菜、強調視覺豐盛的飲食文化傳統;台灣能夠在各個社區裡推動分類回收、廚食堆肥與社區種植計劃。如此種種,關鍵是民主政治的社會、對土地的熱愛,與整個地球命運連繫在一起的同命感。而通過一種「此地之外無他鄉」的情懷,食物垃圾便從私人的世界、個人行世界中溢滿開來,達到了一種公共性:它把人從「孤立的個體」這種狀態中解放出來──處理廚餘絕對是社區營造的一部分。

     處理食物的剩餘,它有公共面向,同時也極具創意和獨特性,它是一種重新規劃個人生活的可能,每個人可以自闢蹊徑,有自己的一套計算方法。陳曉蕾書中訪問的,包括經常在麥當勞裡收集食客吃剩薯條的環保怪客;一日只提供一道菜的性格餐廳;而她自己本人,也洋溢著環保人士那種創意的熱情。比如她以「循環再食」魚骨頭而著名:蒸魚時不下醬酒,用碟另盛,魚頭魚骨連蔥和薑絲再煎湯,便得到奶白鮮甜的魚湯。晚飯洗碗時順便熬湯,湯沸時蓋上鍋蓋,洗好碗熄火,一直蓋著燜到明早。次日清晨把涼了的魚湯慢慢倒入密封袋,放入冰格,就成為萬用魚湯,可以焯菜、煮麵、當上湯。宜與月桂葉、黑椒、薑片等同用。這樣下來,魚骨頭甚至可以進化成為豆腐海蝦魚湯──半夜三更能有一碗湯,曉蕾說:別管月入多少,我過的,是好生活。箇中的樂趣和尊嚴,都在於心思。曉蕾的得意句是:「巧婦在細節」。

     對我而言,食物減廢行動,也就是一種「細節推翻全體」的價值重估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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