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2012

我們都喜歡辛波絲卡

2012年的二月初,我們得到了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逝世的消息。文化/知識/閱讀界掀起了不小的悼念旋風。二十一世紀,大師們紛紛離我們遠去,詩歌已經被放逐到世界邊緣,能夠讓不太熟悉詩的一般讀者都為她點起一根小蠟燭的,辛波絲卡是有如此份量其中一人。

幾米在《向左走向右走》中引用過辛波絲卡的〈一見鍾情〉:「他們兩人都相信,/是一股突發的熱情讓他倆交會。/這樣的篤定是美麗的,/但變化無常更是美麗。 」如此便把這幾句詩帶到了當代文藝青年的心靈中。幾米多度推舉辛波絲卡為其靈感泉源——也許,辛波絲卡有一種普世的親和力,很少讀者會在她的詩中感到被拒絕,多半都是發現原來有叮噹的隨意門,以及快樂與安慰,被激發的創意。據說章小蕙手上都曾拿過辛波絲卡的詩集。

詩歌不賣錢,不講理,抗拒變成廣告宣傳。而詩人的離世之所以令人憂思眷戀,無非是因為詩人透過詩歌,影響了人的生命。那種影響可能無法言傳,但亦永不消失。

深居簡出,常在人間

辛波絲卡是重量級的波蘭女詩人,作品嚴謹卻擁有巨大讀者群。她在大學裡修讀波蘭文學和社會學,我想社會學的平等氣質,與她能夠如此親切地把握「常人」的特質,頗有關連。辛波絲卡坦言承認早年曾經相信過共產主義,希望藉此改變世界。後來,波蘭的共產政權開始鼓吹文學應為宣揚社會政策,辛波絲卡曾經為此出版過詩集《存活的理由》——後來她否定了這本處女詩集,不將集中任何一首作品收入自己的全集中。

辛波絲卡始終是關心政治的,但不介入政治,保持一種距離以便觀照。詩作如〈恐怖份子,他在注視〉、〈然而〉、〈可能〉,仍然涉及人在各種政治或時事環境下的處境。〈對色情文學的看法〉一詩,模擬一個畏懼人們擁有思想自由的道德潔癖審查者的聲音,這種審查者以小人之心把文學當成色情來防範,誇張地攻擊文學與自由(如將文學聚會說成「幽會」,但「他們幽會時唯一濕熱的是茶水」,令人發噱),根本是畏懼自由。這種性潔癖當然是與政治權力掛鉤的,辛波絲卡對此進行了深刻的諷刺。而這種結合政治權力的審查,就像我們在求職時必須把生命的意義削減到適合職業一樣(〈履歷表〉),都是一種對於人性的束縛與框限。辛波絲卡呈現社會的現象,並把它們提升到普世價值的層次。

日常的奇妙

辛波絲卡是深居簡出的,也不好交際;她1996年得到諾貝爾獎後,甚至過了好幾年才寫出一首詩。但辛波絲卡一直觀照人間,她的詩裡充滿「常人」,她頌讚常人,安慰常人,有時稍稍諷刺他們一下。

這讓我們想起西西:《西西詩集》裡有很多處理日常經驗與社會現象的小品,似乎與辛波絲卡遙相呼應。西西的〈看病〉單純紀錄病者與醫生的對話,揭示公營醫療的問題,辛波絲卡的〈葬禮〉亦是單純紀錄對話,卻是暗諷葬禮的儀式化、與死者是何等無關。而借助作者獨特的觀照角度,在這種看來無斧鑿痕的小品中,常人,以及日常生活,就以我們熟悉但在完全不同的層次,重新呈現其意義,得到尊嚴。

她的詩裡充滿日常、充滿每一個人都會做的事,毫不晦澀;換一個審視角度,便有奇思妙想。我在〈種種可能〉裡讀到我所相遇、淺交、深知的人們的身影,而他們可能是散落在世界各個角落,平日有各種面貌,心底都有一個獨特的自我:「我偏愛電影。/我偏愛貓。/我偏愛華爾塔河沿岸的橡樹。/[...]/我偏愛綠色/我偏愛不抱持把一切/都歸咎於理性的想法。/我偏愛例外。/我偏愛及早離去。/我偏愛書桌的抽屜。[...]/我偏愛牢記此一可能——/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毫不高蹈的獨立,往往激發我們對於世界的希望,覺得人生還有另一些可能性。

而可能性是存在於我們生命的每一瞬間,就在思考的一剎那,我們可以從日常生活中脫軌。〈一粒沙〉中說「我們稱它為一粒沙,/但它既不自稱為粒,也不自稱為沙。/沒有名字,它照樣過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獨特的,/永久的,短暫的,謬誤的,或貼切的名字。」名字就是日常的符號,我們用符號來認識事物,而辛波絲卡往往把我們帶回幾步,回到萬事萬物尚未被命名的時候,一切就好像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辛波絲卡駕輕就熟的常用技巧,是「否定」,她用反面來映襯事物。例如〈一九七三年五月十六日〉,寫一個甚至想不起來做過什麼的平凡日子,本來是失憶者的低沉語調,結尾突然一轉:「我當時潛藏於何處,/隱匿於何處?在自己的眼前消失/可是相當不錯的幻術//我搖動我的記憶。/也許在它枝椏間沉睡多年/的某樣東西/會突然振翅飛起。/不會的。/我顯然太過奢求。/無非是整整一秒鐘。」在動搖的一剎,小小的欲望從衰老的心靈中,又重新滋長。她的詩牽著我們的手,稍稍離地飄飛,一種毫不困難的神奇。

辛波絲卡在〈墓誌銘〉一詩中,說自己「不屬於任何派別」。這種個體主義,很合香港人的口味。她筆下的個體是那麼有趣味和尊嚴。她笑說:「我偏愛我對人群的喜歡/勝過我對人類的愛」。人群就是具體的複數,人類是一個抽象概念。辛波絲卡在具體/個別,與抽象/普遍之間的奇妙平衡,使她的詩,可以持續進入後人的生命。

(刊周一星島日報。篇幅不夠啦……關於否定的寫法可以寫得再詳細一點。)

1 comment:

就假設你認識我 said...

W czasie tych schadzek parzy się ledwie herbata.

All they do during these dates,
is making tea

中譯的比網上看到英譯好。
On the Question of Pornogra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