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0/2014

浪漫與眼界







詩人蔡炎培以其縱橫戲耍的詩風見稱,又號「馬經詩人」,粵語俚語粗口入詩不拘一格,其風格用西方的「先鋒」、「實踐」等觀念視之依然有點衣不稱身,我想實是近於魏晉狂放一態,蘭亭流觴竟日醉酒呼朋引類,老來記憶散亂,乃成不醉自醉。以前編《字花》,蔡詩人一札往往寄來十多首詩,部分詩中對話真假難辨其態逾越,我們小輩吃驚,後來想想,或這就是蘭亭醉酒狀態——詩人在藍田公屋足不出戶,神思倒是絲毫不受束縛。

而近來天地出版《雅歌可能漏掉的一章》(下稱《雅》),所收九輯橫跨詩人所活的「兩個世紀」;詩人自稱從八十年代起,嘗試「平白如話」的詩風。書中可見蔡炎培的古典時期,而書中所選者亦多為語言精緻婉約者,情詩尤多。論者嘗言,蔡炎培是香港少見的浪漫詩人;浪漫有豪放有婉約,《雅》顯現的是婉約一面。亦曾聽前輩席間笑論,崑南是浪子,蔡炎培是情聖——浪子是自由不受拘束,情聖則是對每一人都傾心全情,像金庸小說裡的段正淳就是情聖,對著每一個人都當對方是最愛。真非我輩所能。《雅》的前言,就鄭重鳴謝了三位紅顏知己。都與蔡詩人活過兩個世紀,耳順之年,早無世俗的計較了吧。

浪漫是被用爛了的詞,一如情詩可能是最普遍的詩歌題材,更難寫好。情詩談情示愛不能肉麻,往往以意象出之,如〈農院小夜曲〉(1958):「彷彿是花,你去後的藍衣/有一條乳白的水流/歷歷吐出樹影的小詩/就是這一道月下的流水了/彷彿誰放下來宵的憂慮/悄悄走過你幽夜的窗前/讓一片新來的葉子/輕輕負載我們的名字」,蜿蜒輕柔,情人離去後的思念,若有若無引人念想,這就是戀人們總需要信物銘刻愛情,否則如同無法把握,莫名的憂愁。

《雅》裡有信物。蔡詩人曾豪語,他前半生的詩都是為了一位「文學要人」送他的一撮頭髮而寫,書中貫通數輯都有解髮、蝴蝶髮結、束髮紅羅帕的意象。詩人名之為「愁腰髮」。多麼古雅,意象婉麗堪憐,而又明顯是自鑄新詞。如果相信愛情能使人創造,我想蔡氏情詩的語言堪為證明。讀《雅》時,不免常與現代詩中最負情詩盛名的鄭愁予相較;簡言之,蔡氏的句構節奏有與鄭愁予相近之處(孰先孰後未及考證),但在鑄詞及意象方面之大膽新鮮,則蔡氏有明顯優勝。

詩人跳躍神思,不拘囿於情詩功能性的示愛,〈再來〉裡將情人之再來,托寓為「夜,是再來了/夜,留下了中國」,這裡以直覺拓闊境界,進入一種中國語言自覺的狀態,「你的夜分開來恰如那個分不開的人字」,語言的自覺加入情詩中竟是份外的性感:「不同絃上要更動今古的諧和/這就是你背後沉船的骨骼」,愛情竟成為思考詩歌語言方式之轉化的動力。詩本身也採自覺的迴環往複結構,呼應「再來」的主題。至此,情詩「眼界始大,感慨始深」。而香港詩人就是,不必高調宣言,輕輕巧巧就做到了。

刊明報世紀專欄.翩翩不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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