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7/2005

在第二次看電影中回憶第一次看電影:《任逍遙》的真實時間與超現實氣氛

《任逍遙》是我所看的第一套賈樟柯作品。朋友謝某憶述,在文化中心走出來之後,已經看過《站台》的她非常愉悅,我則非常怔忡而緊張。事實上,那之後我怔忡了兩個星期。

唱著「任逍遙」的少年無處可去,錯誤對位的流行曲是他們唯一的語言,這些都已經有人說過了。我想談的是那個令人怔忡的鏡頭,真實時間與超現實氣氛:

瘦削的斌斌知道了自己有乙型肝炎不能到北京當兵,而女朋友圓圓則考上了北京大學的國際貿易科,褪去了以往的襯衫和書包,換上了背心和短裙,放下馬尾,脫胎換骨地到廢置的車站大堂去見斌斌。斌斌向高利貸借了1500塊,送圓圓一部手提電話,圓圓說:「那你以後可以打電話給我啦」,斌斌垂頭道「哪他媽還有以後哪。」圓圓叫斌斌親她一下,斌斌不動。圓圓說我們走吧,斌斌不動。圓圓起身,走到大堂之外,陽光亮得耀眼,她站了一會,還是把自行車推進大堂,停在斌斌旁邊,斌斌不動。圓圓騎著自行車,在大堂裡緩緩兜了一個圈,又停在斌斌旁邊,斌斌仍然不動。圓圓再緩緩地兜了一個圈,便騎著自行車,穿越了另外一個門口,離開了。

圓圓叫斌斌親吻她、起身離開、在大堂裡騎車兜圈、真正離開,是一鏡直落的。觀看電影時,習慣了剪接的我們對時間的感受比在現實裡快,而這就是「真實時間」的巨大力量:緩慢、沉默,等待、拒絕、機會,受損的尊嚴、明知結果但又期待而造成的哀傷。

而這種種建基於相當現實的原因之上的哀傷,卻浸染了超現實氣氛。二人對坐的座位,看來像是餐廳廂座,但其實是廢置的車站大堂座位。它摒去了車站大堂的人來人往,也劃出了比餐廳寬廣得多的空曠之地讓單車緩行,並且有再精美的餐廳也無法復製的破落與陰暗,同時暗示著日常生活就在咫尺。因為廢置,此空間的性質得而流動,私人性因而得到了位置——正正由於該空間過往正統僵硬的定性已經崩潰,空間的性質才可由使用者來定義——私人性的成立建基於公共性的成立。這是一個公共的空間,而卑微貧困的小情侶就在這裡銘刻他們的分別。單車所繞的那兩個圈非常緩慢,彷彿可以把隱匿在四周事物中的哀傷全部引發出來。空間與人的互相呼應、詮釋、誘發到達了難以置信的地步,是以看來平板馴良的圓圓做出如此令人低迴的道別式,也像夢境一般真實和理所當然。

單車駛去的出口旁邊,有兩張已經變得烏黑的破沙發,沙發仿緞布面上的藤蔓花朵仍然依稀可辨。沙發總是屬於室內的,而賈樟柯讓單車在它旁邊經過。超現實感乃是來自,空間—物件的聯想關係被改變了。賈樟柯展示的「虛構」,不是科幻製作,只是將已有的現實物件重新置換——現實裡本身就有非現實。我於是想起,在香港的任何街道上,也會出現類似的沙發或椅子(甚至仿古木椅),供人歇腳或聊天。我就曾經在接近午夜的時候,坐在大角咀的一個掘路圍棚旁的一張木頭椅子上,等待,想像自己是一個吸煙者。

2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請問閣下是否修讀文化研究的畢業生?

TSW,或鄧小樺 said...

不是。為何這樣問?我的回答對你有什麼影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