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2007

斑駁日常:廣場

權威與反叛

公元前8世紀的希臘人。負手於身後,踱步於同城人之間,招呼熟悉的鄰人,聆聽哲者辯論,購買香油織物。自他們的綠色眼瞳望過去,那是亞麻布長袍與皮斗蓬,盛酒的陶土罐,間或有新鮮水果點綴其間。有時是慶典與祭祀,舞蹈和儀式。他們只看到人面、物件、所進行的活動。他們看不見,這爿不過用以聚集和交往的空地,在好幾世紀之後,會成為一種重要的空間形式。

在七世紀之後的歐洲,廣場這種建築形式已經日益重要。當時城市一般平民的生活環境非常擠迫,但在城市的中心地帶,宮殿、教堂等具重要政治或宗教象徵意義的建築物四周,會留有一片廣闊的空地,供進行政治和宗教儀式,慶典、平日,人民當然在空地上蹓躂閒坐(誰叫他們的家都那麼擠迫),於是周邊也有了市集。

陽光沒頭沒腦地灑下來,鳥低飛甚至停駐。廣場同時讓人像隻麻雀跳躍也同時懶洋洋。這樣舒逸,我還是陰暗地著眼攻防:城市的中心這樣平坦而一望無際,不危險嗎?廣場素來就是安全與危險的同一舞台——毛澤東在世上最平闊的廣場八次接見紅衛兵,飄揚的紅領巾鞏固著統治。以哀悼始,或稱動亂或稱風波,四五運動和八九民運也在同一個廣場上演出。權威總是擺脫不了反叛。


廣場的消失

洗刷,發白,淡出。香港人對廣場的記憶凌亂,破碎如折射在水潌裡的霓虹。華貴的置地是廣場;印象中像一蓬蒼老的髮髻的,是紅磡廣場;鑽石山的荷李活廣場始終人流不旺,對面大磡村的遺址綠草兀自暴躁生長。

當1922年,美國肯薩斯城的「Country Club Plaza」落成之後,這個源自西班牙語的詞就開始了它漫長的旅行、飄泊——如果不是無盡的放逐。這種漂泊最初是以回鄉的形式展開的;在它的古希臘始源,plaza旁邊有市集圍繞。多樣的元素,卻有其一成為了壓倒性的主題。

學者戴錦華敏感地指出,plaza被翻譯成「廣場」,絕妙地象徵了九十年代中國文化轉型。獨一無二的政治中心、象徵著一個無產階級政權的「廣場」,被轉喻為商業活動的個別場所——複數的,生長不可則止,圍裹著睡公主的藤蔓密不透光。廣場已是市場。政治的烏托邦被經濟神話取代。看來自然的經濟生長,遮蔽了政權的自願意志:從此廣場到彼廣場的轉移,縫合了在那個廣場上發生的屠殺所導致的政權危機。廣場消失了。

我們在簡單的夢裡入睡:安居樂業、自由快樂。直至在一個個巨大而狹窄的商場裡疲憊蕩失,不付費就沒有坐下來的地方。現在「廣場」不再時興,都要叫「坊」,像那取代雀仔街的高廈。


安寧,便有好奇

保留皇后碼頭有很多理由,拒絕無限高廈和公路的非人規劃、反對不民主的決策過程、保留歷史建築……如果要我選擇,我會說,是為了保存天星碼頭、皇后碼頭、大會堂所構造出來的三角公共空間。

那片空地臨海衣風獵獵,坐處之旁四季叢開鮮花,被季候騙得開放的洋紫荊,芳菲成蔭,暗香浮動。老實說我本來沒覺得這裡有何特別,它不精緻,設色不突出,方型現代主義建築沉實不語。

後來與碼頭熟絡了:那裡有新舊社運人的夜話,白髮蒼蒼的老莫講故事,長毛坦然面對責難,歷時8小時的詩唱會,獨立短片放映,陳智德滔滔不絕5小時的本土文學沙龍,梁文道示範被抬、自由的集體敲擊……人最少的一次,是一代人公社的參與式小劇場,他們透過遊戲來讓參與者熟習表演,熱身運動是跳大繩。途人駐足看這些遊戲,外國遊客都不禁加入跳繩。這空間能凝聚的好奇心,勝於中環狹隘街頭太多。

我終於明白:廣場的開闊平廣,是要讓人覺得安寧。每個人都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因此有餘裕對身邊的事發生興趣,交流,在互動裡城市的裂縫黏合,再有所謂社群。若兩個碼頭都消失,廣場便消失,大會堂孤零零地面對公路,象徵著藝術與人的同樣孤立。 幸好,專業的意見肯定了,保留皇后碼頭在技術上完全可行,只須公路移開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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