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2009

讀中文,所為何事?


(按:這是星島一個月前的文章,與刊出的版本有微妙分別。其實我根本只想寫陳雲,但編輯說,因為文章主要由別份報紙的專欄文章合成,基於商業理由是不會推介的。哦。想想陳雲,我心領神會。但稿遲交了,已無時間再改,只好如此解決:在刊出的版本裡,把評論變成建議,儘量隱去陳雲的名字,刊出版中彷彿是我「建議」的,其實就是陳雲已經一直在做的事。這等於將自己變成一個白痴——就算是報答一向很遷就我的前線編輯吧。以下是原版。)

一直有「港式中文污染」、「中文水平下降」等等憂慮,恐懼某種純潔的「中文」被污染——但當整體社會已經被那些中文程度最糟的八卦週刊攻陷、佔據了「消閒」的領域,可嘆「讀優良中文書寫」變成了某種有壓力而與生活脫離的東西,要為之提供「理由」,不再被假設為像呼吸那樣基本的需要。而香港社會的荒誕是,彷彿只有涉及謀生或者更加功利的關注,才能成為「理由」。近年「語文程度」頻受關注,往往與求職、工作掛鉤,言必稱僱主。

中文科教育改革,取消範文(學生有可能在整個學習過程裡無需接觸文言文),設聆聽、口試、綜合能力等考卷,是向英文科看齊。中大教育行政及政策學系的蔡寶瓊教授,一直對香港歷年的語文教育政策口誅筆伐,指英文科多年以來,就是為商界僱主尋找優秀勞工,把學生的整體人格和美學品味之成長置於次要地位。過往中文科兼負德育責任,課業不算繁重,留有空間予一些受過傳統教育、具使命感的中文老師,在正規課業以外,將博大精深的國學、五花八門的雜學還有與商業社會頡頏對抗的風格氣質,傳給學生。是以,不論出身和現在的階級,人們隨口談起「影響我最深」的老師,往往都是教中文的。

如今「中文」算不算洗脫了多年來「唔嗅米氣」的窮酸形象?還是一種更進一步的邊緣化?昔日讀經書,可以建功立業考取功名,今日讀中文,可以如何?滿腹經綸、出口成章、精研琴棋書畫醫卜星相的老派讀書人,幹什麼去?

文字掌故保留傳統

在商業化的社會,傳統文人便有前朝遺老、沒落貴族之態,苟存性命於亂世,如一九五零、六零年代,南來文人寄身小報副刊,煮字療饑。古中國文化經典,融入民間傳統,便成俗語掌故的趣味資料,在各報章專欄、歷年電視節目,都有固定捧場客;有吳昊、韋基舜、何文匯、潘國森等作者持續工作。寄身於風俗掌故的古文知識,某程度上總須有庶民親切,龍蛇混雜不分高下,擁有既權威又草莽的兩面性。如彭志銘,除了有研究粗口的《小狗懶擦鞋》,也同時有《正字正確》、《正字審查》等著作考查難字、尋找廣東口語的正字,將粵音與古漢語傳統接軌,為常被誤指為粗鄙不文的粵語樹立歷史的權威性。

中文、傳統在香港位處邊緣,情況有點類近於面對西方衝擊的中國文明。晚清文人站在歷史的轉折點,用中文翻譯外國概念,以古文書寫當代生活,都是在面對衝擊與消逝的同時,將自己生活的脈絡保存下來。掌故收集者多念舊之情,這幾年紀錄舊物舊事舊風俗而最受注目的,當是陳雲。他的隨筆散文《舊時風光——香港往事回味》,曾獲中文文學雙年獎散文首獎,今年又出版兩本同系列的《農心匠意》和《童年往事》。陳雲是民俗學博士,但他的文章雖然顯出深厚修養,但其考證沒有學究的戀物味道,反而是他個人的情志、品性、姿態比較突出。新出的《中文解毒》一書,亦把「掌故派」的功架耍夠,從經典中的詞源開始考證,採集俗語文化,紀錄當代作者如三蘇、黃霑、陶傑等的創作,考證粗話時亦旁及女性版及加長版,又如張愛玲點評「若要停車,乃可在此」(bus stop)那樣,把分析對象擴展至公文、標語、廣告,其中最鮮明而具稜角者,乃是在批評當下語文現象時,呼籲保留港式粵語中的傳統雅詞如「曾幾何時」、「面善」、「從速」等等。陳雲看來嚴肅,其實甚是幽默好玩,嘲笑電視新聞跟從國內把「維真尼亞州」譯為「弗吉尼亞州」乃是「弗(不)吉利呀」,令人會心莞爾。

文字研究與公共維度

陳雲的文章既重文化角度,復與時事緊扣,把政治、制度的評論,以個人趣味貫穿——而文字往往就是其分析中的徵兆,一個字詞的不雅馴,指向更深廣的歷史、政治、社會問題。遺民多以「掌故趣味」來繞開政治,如此是在風刀霜劍嚴相迫(政治與商品兩相夾擊)的社會裡為自己尋找空間,姿態溫柔閒雅,彷彿自得其樂,但也因此而有小眾趣味之局限。但陳雲特與眾不同,他是將中文政治化,在這裡「政治」所指,乃是「眾人之事」,即把公共性較重而看來權威沉悶的諮詢文件、政策及小組命名、聲明都納入分析範圍。例如他分析港府公開發言有「語言通脹」,言少話多、短句長說,如以「釋出善意」代替「示好」,虛詞如「作為」、「通過」變成實詞,乃是政府公關先行文過飾非的病徵。這幾年陳雲著作不輟,大概令某些人非常頭痛。

研究文字,始終須尊一權威說法,一般正音正字的針砭對象都不通文墨,如街巿餐廳所見白字,但陳雲對民間語言變體如食字、俚語態度寬容,而狠狠批判最具權威的政府。記得以前教授說過,「貴族」的正面意義不在特權,而在於「有些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做」的自持;是故民間可以食字,但政府的公民教育計劃都以「悅讀」作招徠,則有失莊重。路易.阿圖塞(Louis Althusser)曾指所有文學都只旨在考慮品味問題,令我等文學研究者汗顏;唯是陳雲,讓「品味」擁有了具社會維度的批判理由。考證台灣傳入「粉絲」等詞,乃是幌子,重要的是,香港始終未有民主普選。

怨毒者與調皮者

掌故考證貌似閒雅,但爭逐權威自然有干戈之氣。筆者不好此道,無意一一追本正源,只欲從外圍評論。每年一有正音正字或者語文趣談等節目推出,自有一群會家子受眾出來,質疑考證,競逐權威,論戰時還真的殺氣騰騰。不識者難免會覺得這樣咬文嚼字過於挑剔。本地有一集體撰寫的博客「新春秋」,就曾有人狙擊《最緊要正字》(偶亦狠評城中著名專欄作家的語文和用典),近十位作者撰文二十篇左右,彷彿高手比拼內力。嗯,沒落貴族、前朝遺老,心底豈無怨毒積恨?

書名「中文解毒」,事實上陳雲文風中的鮮明怨毒,最吸引筆者。老實說,陳雲對中共怨毒之深,恐怕是個別年代的痕跡,將來在國民教育下成長的年輕人,未必能夠分享。但個人的怨毒可能有社會理由,乃是有待分析的徵兆,則確鑿無疑——而陳雲是現時最能同時抓緊癥兆(語文)和病根(政治—經濟問題)來作連繫的民間作者,這裡或者需要一點卜卦者的機敏靈通。優秀的文字作品,就是寫出萬千人民心底說不出的話。陳雲的怨毒,在代天水圍溺斃的小販、受警權過大迫害的人發聲時,最令人感動。而文句雅馴如陳雲,間有怨毒、調侃、遊戲、光怪陸離之物見於筆端,令他文章之詭譎變幻,於本港獨樹一幟。

陳雲卸下官職後甚為調皮,《中文解毒》書名食字,自序更是以粵語口語寫成,似乎有意承繼夾雜文言、白話、方言的「三及第」文體,而施之於公共論述的範疇。這讓我想起董啟章《時間繁史》,裡面用大量的口語對答,去處理角色嚴肅認真的思考,以開拓日常口語的嚴肅維度,讓「口語」不再限於表示「滑稽」和「親切」。對於讀中文的人來說,語言確是生死大事,語言與思維人格無法割離,而這些統統都要回饋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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