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郊野公園可能很多人都走過,八十年代記得常看到郊野公園的廣告,叫大家小心山火、愛護林木之類。九十年代都巿化發展激烈,郊野公園開始在公眾領域變得沉默。近年社會對於城巿的過度發展產生反撥思想,人們厭倦了商場,對於山野美景的報導和新聞又重新多起來。有論者曾說「英國人經過工業革命的痛苦,更明白自然對人的重要,所以在統治期間為香港保留了很好的郊野公園。」而近年傳政府欲開發郊野公園作建屋之用,民間湧現反對聲音,前天文臺臺台林超英並成為保護郊野公園的頭號推手之一。在文化及思想層面,我留意到近年對於香港山野的書籍又多起來。親近自然成為新的潮流。
古人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象徵著堅定、包容、慷慨給予的資源;與「水」的變化靈動、輕盈巧智形象有所不同。香港是個海港城巿,大概是傾近於水的巧智價值?但香港也有行山文化潛伏多年,就像從文的筆者,在少年時代也踩過西貢區的七號和八號地圖上不少地點。行山是港人的共有體驗。至於劉克襄《四份之三的香港》出版後,更鮮明提出原來綠化、山野地區佔香港整體空間的四份之三,原來自然才是香港的主體。至現在,很多人已經明白,香港的山野規劃自然、保存完整,而且非常接近巿區而方便親近,乃是香港寶貴特色,台灣、日本等外地旅客都會特地來香港行山。行山文化的潛流,又重新回到公眾的視野中。
在以上的考量下,我在今年的「香港文學季.文學好自然」中,策劃了一個「山:行走、沉思、創作」的講座,請來跨界別的嘉賓,青年畫家黃進曦,詩人曹疏影,時評人區家麟,向公眾分享他們對「山」的經驗、思考和感受。講座當日內容豐富,三位講者都準備了很好的PPT,在此聊記一筆,與公眾分享。
黃進曦寫生
青年畫家黃進曦,近年頗受注意,他進行了一系列的山野寫生,畫作開始受收藏,在臉書上也很受歡迎,作品結集成畫冊《山語》,既有作品也有他人的論述,是本好書。黃進曦很能代表香港的年輕一代,他們在都巿環境、虛擬文化中生長,長大了才重新開始對自然產生興趣,以虔敬的態度學習。黃進曦一開始從事電腦圖像設計,即是不見實物就進行虛擬造型;有天突然在藝術上折返,開始登山臨水去寫生,並拍下了畫作在寫生地點與原物創作的對照圖,那是表現物被置於被表現物之中的弔詭狀態。
登山也是一種生活訓練,大風會吹倒畫架,黃進曦也要一再重造寫生工具,因為負重太大,有很多地方就不能去。窗前見山、山貌改變,在他心目中漸漸成了大事。這裡有香港八十後在文化轉變中表現出來的學習與改變,充滿誠意。
寫生有講求神似的寫實部分,同時也是寫生主體的主觀視角呈現。黃進曦的山有種澄明和瀟灑的氣質,塑膠彩、水彩裡面有種逐漸成熟的駕御方寸,穩定而不板滯,靈巧而不絮亂,有些重複繪畫的深愛場景,一看就知道主體正在進行一種愉悅的觀照。不少具超現實造型的輕巧山圖,有幽默的輕哲學,更能見其風格與特長,是經歷虛擬文化後對自然生出的時代熱愛。
曹疏影比較中西詩歌
詩人曹疏影很羨慕香港人和山這麼近,她生長於平原城巿哈爾濱,山都很遠且高峻難攀。她是在神話、故事、詩歌中接近山,想像山裡收藏神秘的事物。來到香港,她住在大嶼山,臨窗有山,拍出來的照片有種幽影深邃的抒情感,她在詩集《金雪》裡寫的山,也用上親密的語調。
她在講座中分析再現「山」的符號系統,原來中西文化有所不同。曹疏影的碩士論文是比較唐代詩僧寒山與西方詩人蓋瑞.史耐德(Gary Snyder)作品。本來孤僻離群的寒山,在中國傳統文化裡變成「和合二仙」,是個喜劇人物;但在美國桂冠詩人、垮掉派宗師史耐德的譯筆下,寒山就成了胡士托青年心目中的理想人物象徵,有神秘脫俗的禪宗氣息。她指出,寒山詩中「杳杳寒山道,冷冷落澗濱」的句子,被史耐德翻譯成「Rough and dark—the Cold Mountain trail,/Sharp cobbles-the icy creek bank.」變得更為具體和實在,少了飄渺抽象的氣質。而她點出,寒山居於雲霧繚繞、山崖如筆的天目山,和美國優山美地國家公園 (Yosemite)那種乾燥明亮的崇山峻谷之不同,似乎也反映在詩的言語中。不同地區的不同地貌,對於文學語言又有什麼影響?
曹疏影笑說,她在意大利親見平野方塊切割狀的山,似乎中文裡「秀嶺」這種形容高拔的詞,都不適用了。詩人既對現實有敏感感受,又專注於語言系統,心靈與語言的互相陶塑,真是很奧妙的事。
區家麟的極限推進
區家麟是著名時評人,他很訝異於被邀請來講山——竟然有人留意到他對行山與自然的熱愛!他表示,他在加州讀書時,會有老師帶他們到野外島嶼,要他們放下新聞系的訓練,進入自然,與文學書寫的世界。我想,自然與文學,也許是他精神領域中不可缺少的一塊。甚至他的書名、博客名「潮池」,都是來自然在當時觀察到的自然現象:在潮池裡,數不清的小石與貝殼藤蘿,潮漲時相遇,過後可能歸於大海永不相見,他感悟緣份與人生的奧妙,一生銘記。
香港的傳媒人常有兩重性格,即是在表面工作形態以外,還有別的生命範疇,傾注熱情,全力修行,去到好盡。區家麟與一班山海友,常去探索香港秘境,像某些因潮汐漲退而一年可能只有十來天露出水面的崖洞,他們全副武裝探險,浸在水裡好長時間,已經不是尋求消閒娛樂,而是修煉與挑戰自己,所謂極限體驗的精神。人生的感悟亦不過如此。他們站在海浪之中,隨浪沖流:「不要和大浪鬥力。沒有用的。當大浪過來,就讓大浪把你送上岸去,你會害怕大浪把你撞上石頭受傷,但其實大浪自有拉力,到時你只要輕輕一推,就可穩穩站好。」近來港人常受衝擊而不知如何自處,這種浪的真實體驗,豈不能給我們啟示?
區家麟的分享讓人瞠目結舌。他立志要與山海友們踏盡香港每一條海岸線;他認真地說:什麼叫本土?如果你連香港的海和山都不認識,談什麼本土?區家麟非常認真地儲備,他說要再充實自已的生物知識,磨劍幾年準備嘗試自然書寫。
今屆香港文學季,我不時被問到:香港為什麼沒有自己的自然書寫?只靠劉克襄的《四份之三的香港》?我想,以往香港的自然書寫是沒有很有意識地去做,一般散落在作家的個人作品中,至於香港山友,則多寫成工具性書籍,如《香港郊野八十載》等,自然書寫是新觀念,像近月出版的《咫尺山林》(羅榮輝著),算是一個嘗試。對於自然書寫這類型,有待於有公共意識的作家,或者文筆優美、具抒情感觸的傳媒人,共同努力探索。「香港文學季.文學好自然」志在召喚、倡議與促進交流,不急於求成,希望三五年間,看到更好的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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