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4/2016

碎片的怪獸






現在有誰跟我說「沒有智能手機」或「沒有臉書」,我都會肅然起敬,羨慕得要命。身邊不乏朋友一直抵抗著「手機+社交媒體」這個可以吞噬一切的怪獸合體,比如不上臉書或堅持用舊式非智能手機,又或不把臉書動態設成公開。記得幾年前遇到許知遠,我驚訝他開始用智能手機,他的回應:「是,我徹底完蛋了。」那時我還未開始用智能手機,後來我變成了用臉書來上班的人——現在很知道這個合體怪獸的可怕,然而短時間內應該無法擺脫它。

這個怪獸帶給我們怎樣的災難呢,只單講「碎片化」的影響。書籍是一個隔絕孤立的空間,著重結構與組織,資訊與知識的縱深度較強。報刊在橫向化並列之餘,以前也仍然多長篇和深入的評論及報導,仍可保留組織性。在互聯網發展早期,著重的是資料庫、無邊的搜索,大量的資料公開,量體比書本要大得多,也方便接觸,是故當時的感受是大量的濃縮,可以主體的消化力之提升來對應。互聯網就是這樣推出不少平民化的專家。社交媒體推動了文章分享與橫向人際傳播,時事報導、大眾心理文章、藝術評介、心理測驗……種種不同形態不同主題的文章湧入我們的臉書時間線。後來手機的普遍化,更可視為「碎片化」的會心一擊——手機的熒幕較小,眼睛承受的閱讀量有限,即使是喜歡閱讀深而長文章的在下,也發現自己在手機上對長篇文章的消化量減少,可能會讀得快了,但不能讀得多。而且手機的閱讀是切碎在生活的每個縫隙中的,這表面上是自由了,實則更受生活的限制,比如在地鐵上讀書,下車後仍可在前面結束的地方再開始重拾,但在手機上讀不完的文章在關閉瀏覽器後重開的情況,應該很少吧。我們對資訊的接收面無疑是擴大了,但卻明顯是更瑣碎了。

閱讀是影響寫作的。「手機+社交媒體」催生了網絡媒體,而網媒的約稿往往都是以1500字為限(這之前網媒其實通常不限字數),都說「太長沒人看」。推特、微博等社交媒體,一則更以140字為限。「微寫作」出現了,但我同時發現自己的能力在減退中。以下是個人病歷分享。

十年前,我剛讀完研究院畢業,常看文學和哲學理論,著迷於深奧的文章,也喜歡那種把看來遙遠的事物並置跳躍比較的寫法(所謂比較文學或齊澤克文風)。那時有空寫比較自由的評論文章,發現自己信筆寫來,就是大約4000字。4000字的空間,可以有三到四個主要論點,每個論點可以追溯脈絡(及辯證揚棄),結尾還可以再打一個空翻。後來寫專欄糊口,那種文化評論的專欄文章,一般是15002000字。那就可以寫兩個論點,裡面可以有推論,但不夠空間作辯證,只能一寫到底。明報世紀版的專欄我寫得最久,1000字,篇幅只能做一個推論,或以著重描述的狀態寫及兩件事——大約五年前,我發現自己信筆寫來,約是2000字。中間還寫一些600-800字的短專欄,那就只能主要寫一件事,前面交待後面抒發。以上是專注時的方式。到兩近年寫1500-1800字的文化評論,發現自己涉及的資訊可能更多,再不如以上的劃分工整,有時涉及四五樣事物,但是攤薄了,溝淡了,不成推論,只是陳列。我很努力規範自己的臉書書寫,儘量是有構思、成文的而非一兩句發洩。不過有時看看臉書短文,大概約400-600字。近一年,曾發現自己信筆寫來竟就是800字小文,霍然而驚,感覺是自己病了,馬上找尖銳的舊式評論書籍來看,當是吃藥一般。

或有人說,橫向散碎的資訊沒問題呀,有人看的就是有道理的。但在碎片化之中,我感覺自己失去了論述的構築力,論點的開展力,結構的把握力,對新看法的追求,甚至更基本的,把事情慢慢說好的耐性。或者我是老派,對自己有這種要求。無人會對碎片有以上要求,但正因如此,碎片會失去獨立的力量,必須要以海量集結才有力量。因此,碎片化的過程中,我們失去的既包括組織的力量,也包括獨立的力量。

(刊於《BREAKAZINE》)

11/01/2016

貓與唐樓的小說



同步

下午的陽光免不了是慵懶的,油麻地新填地街上374號這幢唐樓,該上班的人都已上班去,梯間此刻少有人行走上落。光線從梯間牆壁高處的氣窗透入,落在四十年代出品的青灰紙皮石樓梯地面。唐樓沒有管理員。灰塵與污跡,均無聲而沉黯。只有諗諗的腳步矯捷輕盈,這時她走過一層又一層的梯級。諗諗的足印是梅花狀。諗諗是一隻三歲的玳瑁色花貓。

以後我們就叫這幢樓374374一如大部分香港的舊唐樓都有僭建的陽台和上蓋——僭建的天台屋則在香港回歸前後大幅清拆掉,這是為回歸而清洗——諗諗便在374二樓的僭建露台之簷蓬上棲居,日間攤在簷蓬上曬太陽,適時從簷蓬上經鐵絲網和角鐵,爬入唐樓內部,由梯間直通六樓天台,又可經水管和冷氣機位爬回二樓。沿途經過各層梯間,如果諗諗喜歡,她可以攀爬各戶的鐵閘,或直接用木門來磨爪子。不過諗諗是機警慎密的街貓,只為食物犯險。374一梯三伙(部分已改劃成劏房),四層樓中有四家會在梯口放置食物,豢養諗諗及其它進入374的街貓。

四樓的A房劏成四間斗室,頭房住著阿史。阿史給諗諗吃貓糧。二樓的南亞裔男子會把吃剩的魚骨留給諗諗,阿史認為那不乾淨;三樓放牛奶和餅乾,阿史在網上查過,知道貓的腸胃其實不適合牛奶;五樓的姨姨是米飯加魚,應該最美味,但作為獨居青年,阿史不做飯,買貓糧是最方便的。阿史的貓糧定時定候,諗諗等貓便較常去到阿史門前,放聲大喵,要求食物。

阿史住的劏房不足100呎,一張書桌、一個書櫃、一張沙發,一張床、一個衣櫃,就是阿史目前全部家當。阿史二十六歲,從大學的社會學系畢業,喜歡讀書但成績不特別好那種,因為他不揣摩教授的心思,只關心自己感興趣的知識,喜歡的話NOTES上寫滿筆記,不喜歡的一片空白。阿史在大學期間,接觸到一些保育團體和社區組織,他認定這個城巿的空間轉變,是時代的命題,青年的責任。阿史搬出來獨居,以便逃避家人的追問——社會學畢業橫豎是難找工作的,上飯要吃飯搭車愈做愈窮,與其打份牛工,不如兼職做FREELANCE,自己時間更多,有時間到社區組織和保育團體幫幫忙,感覺也比較良好。這些在青年眼中裡都是常識,但對家人則怎麼講都講不明白。畢業了的阿史變得更沉默,也更大脾氣,終於搬出來住。

阿史不用每天上班,有時為了省冷氣錢他會打開房門,隔著鐵閘便看見諗諗。這貓眼睛渾圓,時常好像在思考事情的樣子,於是他叫她諗諗。其實諗諗對於世界並沒有很大的興趣,作為全幢大廈的共有寵物,她不必像街上的貓們那樣竭盡全力覓食,戒心和戰鬥力逐漸變低。與阿史的對望時光,諗諗開始時是捲著尾巴端坐,後來是「香盒坐姿」把前腳曲於身下,到後來乾脆整個攤在地上露出肚子。阿史心想,這貓的警戒心也太低了吧。阿史所不能明白的是,貓其實並不傾向思考,牠們更傾向發呆與出神。一個理想青年往往把世界各種事物都投射為有思考、有邏輯、有意識之物,這是個美麗的誤會,需要由年齡的苦澀來解開。

唐樓裡的住客種類繁多,起碼有三戶南亞裔住客,晚飯時會傳出很香的薄餅或咖喱氣味。頂樓有一位上海老先生,很少出門,成日價穿著方格暗綠睡袍,在自己的空間內維持上海人的體面。有鳳姐,已是四五十歲的年紀,面容平凡,只是穿著有點異樣的亮麗,每天日間便謙遜地下樓去。有一位眇目瘦小的男子,頭髮都已白了,只能很小步很小步的挪動,阿史會把垃圾分類好,紙張、舊衣、金屬,各用紙袋或膠袋裝好放在梯間,讓男子拿去廢物回收鋪換錢。阿史只注意到眇目男子;平時阿史在電腦前工作,床上看書,或者出去幫社區組織搞活動、替保育團體帶導賞、代課補習糊口。阿史喜歡建造自己的世界,卻不太注意周圍的人。而對於諗諗,這些人的階級和背景差異,並無任何意義。諗諗認得每個人的腳步聲,急促或緩慢,浮游或沉重,諗諗用他們與她的關係去記住這些人,其中的核心是食物的提供及是否友善。諗諗對於374中人的理解,比阿史簡單而清晰。

唐樓的入口左邊是信箱,有些木造,有些是白鐵打造。諗諗躺臥梯間,居高臨下看著信箱,打個呵欠,她不懂欣賞這些舊物的質樸美感。而這時阿史回來了,他蹙著眉在信箱前停留,因為他看見,信箱裡全插著一式一樣的白色信件。他打開自己單位信箱的那一封。是收樓信。阿史嘆一口氣,抬頭看見頭頂上上方的一堆電錶,再上面是盤結凌亂錯綜複雜到難以置信的大堆烏黑電線,藏著374中人所有的生活秘密,他們的壓力,規條律令與顛倒的夢。那簡直是,魔物的頭髮。

信件來自私人地產公司,措辭強硬,警告的口吻,說374已經是很舊的樓房,不日就要重建,業主應該要把握獲得好價錢的機會,並聲稱很多業主已經把單位業權授予該公司了。阿史感到一種因威脅而產的憤怒。他聽說過許多這種收樓手段的傳說,到真正來臨到自己身上,份外赤裸。他馬上更新自己的臉書,寫了新的動態,怒罵這間惡名昭著的地產收樓公司。動態獲得三十多個按讚,比起平時分享的學術文章和團體資訊算是多了,有人陪他怒罵,有人留言sosademoji,大部分勸他要對抗這種惡勢力。但在私訊中,關心巿區重建的朋友對他說,租客在這方面的權益和保障是絕少的,幾乎無法反抗,還是快點去找新的租盤吧。

夜間,唐樓的燈光傾向灰暗,常年地表現一種疲態,它似乎就是這個世界可欲之物的相反,用嘶啞的嗓子說深沉的故事,但組織和結構不善,聽得懂的人太少。諗諗逡巡各層進餐時,二樓一個房間裡傳出的聲音嚇了她一跳。房間背後,有尖利的狗的哀鳴聲,像在地板上拖行不絕,換了一個節奏又換一個節奏,中間夾雜另一隻狗的低吼。混雜的氣味飄滿梯間,諗諗失去了平時的紓緩與鬆弛,她無法理解——這個新住客是個私人寵物繁殖商,這個細小的單位裡面現在藏著諗諗與阿史都無法估算數量的貓狗。明顯是關在籠子裡,焦慮的聲音,單位的主人也許沒有留給這些貓狗一盞燈,這將令牠們長期處於恐懼而變得兇惡。不明就裡也無法推論,但諗諗直覺地感到了自由消失的威脅,一個她所不屬於的繁殖與謀利系統,突然展示了這個世界冷酷的一面,有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這隻一度擁有各種生存之道的玳瑁色花貓——諗諗一直認為,以她的聰明,應該是她對世界冷酷才對。

諗諗憂鬱地離開二樓,登上天台,又謹慎地停住腳步。她看到阿史罕有地離開了自己的斗室,坐在天台。天台上晾著住戶的床單與被袋,深深淺淺的綠,上面微小而脆弱的花紋,印工不好而出格重疊,夜風中翻飛,阿史不可抑止地感到,不可知的憂慮,與既知的無力。經濟已經蕭條,但等了很久的樓價下跌還沒有來,阿史預視到自己將會不可理喻地愛上374的紙皮石、騎樓柱子、混凝土抹灰外牆、鋁鐵氣窗……這種依戀是憤怒與無奈的剩餘。但他心底知道,真正讓他難以接受的,是他明明立志讓這個城巿改變態度,認識舊物的可愛,明白金錢並非萬能,但當事情來到自己身上,竟然沒有任何方法去對抗。他不能買下這個單位,也沒有任何理由說服業主不出售業權,也不知如何著手去組織住戶,他根本不認識他們。他突然感到自己就像父母口中所說的那樣不求上進,他霍然而驚,簡直不能讓這個念頭進入自己的腦海。

諗諗在阿史身後悄悄離開。半年之後,374二樓僭建的簷蓬被下令清拆,諗諗和一眾街貓失去容身之處,不知所蹤。這對於正在找樓盤搬的阿史來說是個小小的打擊,他有時悵悵望著鐵閘外的梯間發呆,想著是否應該早點收養諗諗。諗諗清楚374所有人的步子,這是阿史所不知道的,阿史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求教於諗諗。

 (刊於8月ESQURIE,應該要寫成另一個好一點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