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9/2011

方所


 超越夢幻的「方所」
華文界最不可思議的書店

近月廣州開設的「方所」書店,絕對是華文界目前最新鮮、最具震撼力的書店。國內文化評論人許知遠在北京也開有著名的「單向街」書店,他面對方所,也慨嘆「和方所一比,所有華文書店都被比下去了」,這間書店的震撼性可見一斑。筆者已自問看盡書的繁華、對任何雅緻書店都不會驚嘆的地步,但面對方所,也還是不得不驚嘆。

方所這名字來自於南朝蕭統的「定是常住/便成方所」,其實十分低調。但它開設在廣州高級商場「太古匯」中,佔地近二千平方米,旁邊是hermes和LV等名店。看它的門戶,你會以為是高級時裝店,又或者一家藝廊。而因為地處高貴,在方所中行走的人都是衣飾鮮麗獨特,再不然是一眼可辨的文藝青年——連在裡面的人,都好像變成欣賞的對像、裝飾的一部分。

不可方物的文化空間

事實上,方所的其中之一震撼性來自於它空間性質的混雜,那已經超越了「新鮮感」,而真的變成了好像某種藝術實驗。一進方所我就往右邊的書架奔,那高得不尋常的書架,不像是一般書店那樣顧客伸手可觸,店員時時要拿梯子在高處取書,以書架劃分空間的形態,其實很像圖書館,營造了一種專注感。但每層每格的書架故意被調節成高低不一,那種不一致感,卻又傳達了強烈的私人性。在方所中找書,不像是找貨物,倒像是有身處巨大圖書館中的迷途感。

如今書店已經不止是書店,方所的處理方式不是「書店賣精品幫補」的狀態,而必然要傳達一整套的生活哲學。方所的推薦榜裡有「綠色生活」一項,店中有一條大柱,纏滿室內綠色植被,像個迷你而突然的森林。方所中的生活館向高級家品看齊,茶具、浴品、香薰、線香等等,都是高價貨,可比連卡佛的店面,但更為簡潔——因而更顯低調的奢華,須知「少賣一點」等同於揮霍空間。咖啡餐飲區隔往往坐滿人,於是我也不過去。門口左方是老闆馬可的「例外」品牌,素色簡雅的高級時裝——這當然就是方所可以在高級商場開設的實質經濟原因。一般書店加設時裝部分都會顯得商品化,但方所的處理是異常高雅。沒錯它的收銀處很像I.T.等高級時裝店的櫃台,扭曲的銅色大壁,配木造櫃台,衝撞的拼貼感增加了藝術氣質,減少了販賣感。

最神來之筆的,是書店中心有一個U型台。它的功能是多樣變化的:在開幕式時作為朗誦詩的舞台,你會想到時裝花生騷的舞台;而我則眼見它閒置時,便有木箱堆疊其上其側,像閒置的工廠,人們便坐著看書,那裡便有種擬廣場的公共空間樣態。在台上的木箱上攤展的是香港藝術家謝淑婷的作品《瓷衣》,是將舊衣物與白瓷混為一體然後素燒,原來的東西於燃燒後消失了,卻遺下薄薄的瓷殼,作為記憶的痕跡。價格是20萬一件,那姿態卻像是閒閒無事地攤在家裡,誰說藝術必定拒人千里?方所的空間性質便融合藝廊成份。

超前眼光與藝術體驗

方所昂貴的部分很貴,你絕不敢掉以輕心;但它的整體裝潢又是簡潔甚至原始的,天花板甚至像工廠大廈一樣留有縱橫交錯的管子和線道;髹得凹凸不平的柱子上,會有藝術版畫;一入門的書架旁有新式水墨直幅,上書藝術造型字體「詩歌」二字;髹得平滑的方柱,有周夢蝶和廖偉棠的詩——方所裡,每次表達「文學」的方式都是不同的。方所在藝術方面確鑿的堅持,陳列在最近門口的都是純文學類書籍。它表達的是一種高超的眼光,超前的姿態,它的奢華絕不勢利,而是自知其份:作為商品的書、器具、時裝,都用一個簡潔而反商業的框架盛載,於是便突出了其精神部分。各個範疇互相影響、介入,也互相提升。

方所能開得如此超前,當然是「例外」品牌的支持。「例外」的設計師馬可,曾被賈樟柯拍成紀錄片《無用》的主角。「無用」亦是馬可的另一先鋒時裝品牌,其中有一系列作品是把皮衣埋在土裡經年,讓皮衣擁有泥土的質感和土地的精神,接近概念藝術。方所是例外,因為它「無用」——它真的不是從「有用」的商業角度出發的。是這樣的背景,才能吸引誠品舊部如創辦人廖美立、譚白絹等,攜手打造這樣一個接近藝術企劃的商營書店空間,給內地引入港台和英文書籍。

有人說方所賣的是生活氛圍,其實遠遠不止;在網絡賣書成為主流,實體書店愈加艱難的時代,方所其實提供了「體驗」,不親身到場無法延續其魅惑,所以必然一去再去——這是接近藝術館的觀念。書店舉步維艱的香港就不用說了;台灣誠品書店亦已被拋離,因為方所這樣的土地和資金支持是可一不可再的。

太古匯的消費檔次接近香港的圓方,但人流更少。走出方所,走出太古匯,四周仍是一片未完全整理好的地盤。那裡是住宅區,以數個大型豪華高級商場為中心,街道上行人稀少,豪華的架子底下仍是空蕩蕩,閃爍的強行開發。如夢的方所,是因為這樣荒疏的未開發地區才能容納?或這根本是夢土?

附:廖美立在方所的訪問

12/25/2011

剩餘的聖誕

就像任何一個上班族一樣。希望調動時間,花非常大的力氣,到頭來已經太遲。非常大的力氣,但其結果,相對於時代嬗遞那樣大的變化來說,實在微不足道。(註)於是我有一個剩餘的聖誕。「剩餘」這個詞,我在寫碩士論文的時代我用來形容時代層次的事。

沒有窗亮著燈,沒有人在途中。在那麼早的時候就知道了結局的歌。



註:有人曾跟我講過一個故事:話說黃霑開始不紅了,沒人找他寫歌詞了,他向林燕妮大怨「現在紅的那些什麼林夕之流,中文都唔係好好之嘛!」林燕妮回道:「你明唔明呀james,唔係你d野唔好呀,而係個時代變左呀。」



很難。很難。

12/22/2011

像西西那樣激進

(刊於《文訊》12月號)


我們都愛的西西,今年縫了猴子,夏天在香港書展出,迴響甚佳。洪範書店的葉雲平來香港搞活動,說到擔心西西在台灣的讀者未能年輕化,我聞言大詫——西西本就是一個永恒青春的象徵啊。

《猿猴志》的立意是,從猿猴為切入點,主張人類和動物的平等共存。諸多動物滅絕、遭殘殺的新聞,對於西西來說,比近在眼前的每日時事新聞,更令她耽心,必須要以手作及對談,做成一個大型的計劃,來表達她的立場。然而西西總是溫柔善意、重視知識的,她不從血腥的新聞和圖片入手,而是從概念、歷史、文藝入手,與友人何福仁娓娓談來,充分體現那種普世關懷、淵博學識和親切態度。這豈非就是今日通過網路獲取跨地域知識的年輕人,那種跳躍零散而充滿情感的狀態?

何福仁與西西的對談,其來有自。據說西西深居簡出,身負盛名而混跡於平民舊區,平時絕少露面;只有對著何福仁那樣幾十年的朋友,才能安心放鬆、暢所欲言。在《猿猴志》一書中,西西的立場非常鮮明:猿猴(以及其它動物),與人本應平等分享此世界,是因為科技等等發展,才讓人類佔有較有利的資源和位置,而令動物受到殘殺。西西深入了解知識,而從不為知識所累,她會質疑動物的分類法、命名是由人類為中心的角度出發,往往反映了人類自我中心的偏見,如果從動物的角度看,整套知識會有另一個模樣。在書中,何福仁總是比較持平的,提供知識、書籍和藝術。西西也隨口引經據典,但常常更像是激進的少女,一針見血,有種絕對之美,比如談動物園時說「我仍嫌籠子太小,因為我根本就不喜歡籠子」。書翻到最後一頁,是一隻手造大猩猩Digit,牠為保護同伴而身中五矛,西西寫意而不追求實狀的處理讓牠更像一位悲劇英雄,沉默如山靈的姿態叫人不忍,覺得所有獵殺都應停止。西西溫柔,而她非常知曉殘忍。但她還是可愛的,書中有張攝於上海動物園的照片,西西身穿黑色風衣連罩帽,向籠內的黑猩猩擠眉弄眼,相看兩不厭,西西還問:「是我扮得不像麼?」

西西對於人類傷害動物深惡痛絕;而除了和西西一樣討厭以虐打來訓練動物(最恨馬戲團),筆者也是極度厭惡動物園的,覺得裡面的動物總是無精打彩,厭惡那種展覽的模式,甚至懷疑那種豢養也很接近虐待(更別說近年世界各地都有動物園因資源緊絀而傷害動物、把珍貴動物殘殺賣錢的恐怖事)。書中有一章談到動物園和保育中心,西西覺得我們對於動物園裡的動物,也該視如朋友、街坊,偶而去探望一下,政府應該培育觀者與動物的情感互動,而不是只是讓觀者「觀看」動物。西西覺得動物園裡應該沒有圍欄和籠子,不要為沒犯法的動物多建一個監獄;而何福仁則作平衡,認為動物園應該負起保育中心的責任,不止是把動物抓起來,而是要保育瀕臨絕種、受傷或失去野外求生能力的動物。

然後,從這樣的國際視野,便會發展到知識份子式對本土政府、制度的批判。

《猿猴志》的型態被包裝成一本動物圖鑑,西西手造的猿猴便取代了圖鑑中照片的功能。將這種取代功能,與西西的原意合起來看,便看到西西的激進處。西西謙稱自己的猿猴造得不好,但她其實希望「讓大家知道這些動物的真身,可以一直愉快地生活,尤其是在野外,才是我真正的盼望。」藝術再造真實,但同樣的取代功能可以代表不同的寄望與立場。我記得在一個文學研討會上,有作家發表一篇關於香港本土街頭舊物之文學表現的論文,當時香港正發生青年爭取保育舊物的抗爭,作家善意地希望尋找舊物在文學中的痕跡以保存記憶,那樣實物被拆也就不怕了。這是善意的願望,但抗爭者卻會抗拒,因為文學取代了實物,也就取消了抗爭的必要。但西西造這些猿猴是因為她希望這些猿猴的真身得以自由,她的藝術創造始終是對於現實的挑戰——晚年的西西即使極度溫柔敦厚,但作為先鋒型的作家,她仍然是激進的,尤其當她那麼鮮明地要求人與動物平等相視。平等,總是比自由更激進,因為涉及資源、權力、階級的重新分配。藝術取代現實,但它不是作為現實的替補,而是對現實的挑戰。現在很多人都會嘗試做一些手作,飾物、玩偶、小傢俱,這是「日常生活的實踐」,可能是只為怡情養性、打發時間;而西西則是在當代藝術的概念高度上,去策劃這一次的手作猿猴計劃,幾乎是單手的創造,同時自我治療又拯救世界(起碼出發點是如此啦),示範如何能夠作物理治療「而又不失霸氣」。這樣看來,深居簡出、晚病清貧的西西,仍然是比許多更有資源更充裕更高學歷的人,走得更前。

看西西的猿猴,其實非常生動,有時是寫意多於寫實,部分猿猴強調手臂,部分則以布條輕易借代,例如山魈以花布為手足,更顯這種動物美麗、神氣,如神話中的動物。據西西友人稱,西西選擇以猿猴為題材,恰恰是因為猿猴的種類名目不斷更新,各種猿猴的型態可以相去很遠,如指猴類鼠,叢猴被西西造得像兔子,跗猴則如樹熊……如此變型,亦如西西的魔幻小說,處處有匠心詩意。西西笑稱自己的年齡停留在26歲;想起年輕時讀西西《花木欄》中〈狒狒〉一文,只感今日西西更加年輕,不止比我年輕,甚至比昔日的自己年輕。

12/17/2011

在口水戰的年代辯證

好久不筆戰,也沒時間,人總要因為這這那那而放棄本來的興趣。因為天與地的問題,在facebook隨便批評了無待堂一篇關於天與地的文章,隔了一陣子無待堂又罵回來。網上事網上了,今日難得有個清閒周六早晨,簡單講幾句。

從筆戰已經漸漸轉移到口水戰的年代。如今是,根本不看你批評的內容,也更沒有知識觀念的脈絡,單用他自己心目中的理解給你貼label下標籤。例如鄙人就是「凡tvb必反」,反師奶,然後什麼坐看雲起時逍遙派(這是毓民給陳景輝的label啦)搏出位搏到上火星,一頂頂帽子給你扣下來。很多人就是沒有耐性去看清楚,別人到底批評你什麼。而批評他人的人格、行為時,也沒耐性去看清別人到底做過什麼。什麼叫口水戰?內容對錯什麼都無關痛癢,單看誰罵人更嘴賤。

至於鄙人,不但會寫會讚tvb的師奶劇,而且品味不時站在師奶一邊。隨便找來 例證一。search本blog,不會找到一句罵「師奶」的句子。無論對高雅文化還是通俗文化,我都儘量避免用二元對立的方式,不靠打稻草人來建立自己論點,使用二元對立是為了打破它。否則,就很容易流露自己有被迫害妄想症(其實人人都有少少啦,睇自己調唔調節到啦)。

無待堂說,某些高級文化人是靠批評師奶、tvb來顯得自己清高、不同凡響。其實這個邏輯顛倒過來也可以,就是把你所反對的人,描述成有權有勢、身在高位,然後自己就得佔弱勢位置,可以大打出手拳腳無眼。其實真有自信的人,是不屑為之。對辯就是對辯,大家當平起平坐,你真有論點就說嘛,幹嘛主動搶前輩後輩的標籤?後來想想就明白,我比人家虛長幾歲,又被認為位已出,地位權力年歲等標籤一出,佔好弱者位勢,可稱是贏在起跑線上。以前這些手段叫做打爛仔交,現在是否被認為是「講道理」的方式之一了?手段是手段,端看你用在什麼地方上。 現在這是什麼地方呢?一笑。


鄙人常常被指位已出,前輩又是這樣罵,比我年輕的又是這樣罵,我是否應該把它轉化成自我宣傳的材料?嘿。如今在電台上班,一至五開咪什麼題目都講,確實是去了火星。在大眾媒體,「出位」其實是某程度上痛苦的根源,譬如老闆總是叫我「你罵人要罵得更折墮更衰格更仆街!」而我在一個連曾蔭權都 fb求like來打兩電的時代,就愈來愈不想罵人(我想做的是什麼,還請大家去聽節目)。所以,在真正mass的標準,鄙人的搏出位水平是屬於不合格類別。相比起來,如今後生可畏。

近來其實自己比較負能量,但寫東西時間太少,很想節制著寫——因為我害怕,除了對世界和他人的恨意之外,其實我們就沒太多東西想寫。

------

於此整理一下彼此的差異之內容。

1. 無待堂文章認為《天與地》好看在於流露了tvb劇少有的現實感。現實感表現為:a.有理想有熱肉既人點樣係一個弱肉強食既現實世界生存、奮鬥、自我救贖;b. 人會矛盾自毀; c. 失眠時會四處遊蕩。並同時不點名指罵不喜歡此劇的「屎忽癢同High Class既人」。


2. 鄙人偶然讀到上文,大為詫異,質疑「現實」這一判斷。因為全劇其實以大量剪接來製造迫力,(現實/虛幻;當下/回憶;山上/肉)表現迫力,與傳統影像語言以長鏡頭來傳達真實,迴然相反,。鄙人的強烈反感是來自於知識脈絡的歪曲,於是話也說重了://香港人食得太多屎,所以有少少飯食就已經好開心」,呢句好似係我講既,我而家再加幾句:人世失範,歪論橫行,好多人靠讚d麵包有飯味黎出位。//


3. 無待堂回覆,點鄙人名,繼續強化其原本「高級文化人」如何如何的想像。

回看起來,鄙人也有犯錯,就是明明不認識人家(一度還把他認錯成了另一個人),幹嘛說人家搏出位呢?人家不能真心覺得麵包有飯味嗎?!這裡我是武斷的,要向無待堂抱個歉,請他原諒。


----------------------------------

至於《天與地》,第七集後都沒時間看了,也不好再說什麼。在形勢來看,它會成為這個年代的傳奇劇目,收視愈低愈傳奇。吃人與理想的連繫,會陳而不腐地流傳下去。以我看來,我與無待堂的分歧,是在於對「現實」的分析切入點:無待堂對於虛構的大眾媒體折射了其心目中的真實,便稱其為有現實感;而我始終汲汲於注意營造「現實感」的手段是什麼(我個人有個喜歡否定現實的前設)。

知識脈絡的斷裂,不是一個人可以挽回的。

而我總還是想,站在辯證的一邊。

12/09/2011

存在主義與我的距離

今晚打老虎準備中。今晚是北上之夜,有葉寶琳、原人和我,講港人對內地人反感近年最高、張馨予用吳卓羲微博戶口宣示主權、廣州女孩微博直播自殺。

準備節目時不免就去找卡繆。「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自殺。」我飄蕩的少年時期啊。荒謬的生命,我的反抗,我的自由,我的熱情。因為生命荒謬,因此選不選都一樣,而想通這一點便有無限的自由。讀完之後趴在桌上嗚嗚的叫,並強迫同桌的同事聽一次我講。

後來找得更遠:

//卡繆晚期小說《工作中的藝術家》,寫一個畫家喜歡在閣樓裡作畫,所賺不多,一家人吃不飽、餓不死。他從來不投他人所好,只忠於自己的創作理念。他一直住在閣樓上,家人偶爾送點食物上來,最後他死在上面,無人知曉。朋友幫忙整理身後物,看到一幅畫,畫中有一個字,字很小很小,看不清是Solitary(孤獨)還是Solidary(團結)。//

Solitary/Solidary. 大概最熱火朝天的藝術份子,都有過這樣的錯覺、重疊、糾結吧。

小時那麼輕視存在主義(我心愛的李維史陀嘲笑它是「女店員哲學」),也沒看很多原典,也幾乎不喜歡卡繆,心底裡竟然被它影響得這麼深,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

十一點至一點,www.dbc.hk, now571台。

12/06/2011

最終的倫理(之崩潰)

我無法向你說明我的深刻沮喪。善良的人們。我在善良的人們中間達到無法理解的狀況。我在九龍城書節賣掉了所有的書,文學館的活動有許多人出席,他們提供了正能量,然後我們去吃了美味的潮州菜。但這一切過後我還是有深刻的沮喪,深宵寫長長的電郵,帶著無可訴語的沉重昏睡過去,然後次日醒來完全沒有恢復,我走到書店的櫃枱才發現自己沒有東西要付款,我在錯誤的地鐵站下車,我想打電話給從來沒談過電話的人。無人明白的絕地,理性的盡頭。

我說,我們這種人,覺得天大事蓋不過「理解他人的角度和感受」,這便是最終的倫理,以約束自我,修正視野。然後我們相信,只要將不同視角的說法並置呈現,便可讓觀者達致溝通和理解。理解。在一個被無限中介、充斥無限前設的世界裡還有沒有可能互相理解呢,還是你只理解你親愛的人呢。是我們留在了敘事學的年代無法回來嗎。

我沒有時間。

我說這對我打擊很大,幾乎在會議上哭出來。但我那麼痛恨自己在會議上失去理性訴諸情感,竭力控制自己,不願進入某種悲情的結構。然而那確實是悲哀呢,那麼簡單的道理,話不想說到盡,有些事情必須要等他人自行明白。d說,很難讓人有同理心,沒有辦法。需要想像,需要故事,需要劇場。而我只想說乾燥和轉折周詳的句子,使用中性的詞彙,於是我不得不忍受悲傷。於是明白,中年的人,句子往往碎裂平板,不是因為他們沒有感受,而是因為他們太過悲傷。

12/02/2011

大火燒出涼薄



花園街露天攤販疑遭縱火,四級火警釀成6死34傷的慘劇, 是回歸以來傷亡最慘重的火警,比之前旺角嘉禾大廈火警的傷亡更嚴重。這本是社會悲劇,也是有人蓄意犯下罪行(一條街兩邊都有火頭,可見不是偶然);但從周三曾蔭權早上的發表講話開始,焦點不是嚴打縱火狂徒,卻放在排檔管理之上。其後各方,包括區議員、周一嶽、立法會議員,口口聲聲都在講如何規管排檔。食環署署長梁卓文最過分,趁此機會表現自己「有做野」,急急數出今年度曾檢控攤販600次以上,多次強調必定加大力度管制排檔攤販。

不應指責受害人

其實排檔商販也是受害人,他們做的只是小生意,損失也必定慘重,這個冬天必定更加嚴寒。況且,意外尚可防範,蓄意犯罪的話也防不勝防,難道不去追究誰人為何放火,卻去責難唐樓和排檔容易起火?為何政府官員,要指責受害人(blame the victim)?

這種「指責受害人」的習慣,是香港長期以來的畸型文化。女性被非禮?一定是因為自己衣著暴露!你被打劫?絕對是因為你夜歸!美國學者William Ryan七十年代所著的《Blaming the Victim》,就是反對當時的一些研究者,把社會問題如黑人的貧窮,歸咎於黑人的行為和背景(如單親家庭)。事實上,我們在面對社會問題時,一定要著眼於背後的社會問題結構,才能持平解決問題。然而,我們的政府,卻帶頭出來,把矛頭指向受害人。

攤販不夠財雄勢大,受指責難免慌不擇路;結果排檔攤販轉向指責劏房,認為是唐樓劏房太多,阻塞走火通道,才令致傷亡慘重。看見這種弱勢互相指責、社群割裂的局面,令人不忍。劏房業主獲利豐潤,租客則是因為租不起完整的一個單位才蝸居劏房;而排檔的業權持有人也可收得不錯的租金(經濟日報報導不少攤販須把檔口分租牟利幫補,是為「劏檔」),相反檔販都是賣平價貨錙銖抵日。兩方都是肥了業主,苦了租客。

庶民走投無路

再看遠一點,太子道西的80年唐樓將會活化成「特色酒店」,該區的地價遲早飆升,政府和巿建局,地產商和收樓公司,都打著算盤。從這個角度看,政商是沆瀣一氣,對庶民平價生活趕盡殺絕。無論舊式唐樓,還是露天廉價攤販,都是其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收樓頻繁的地區會突增火災,警方卻查來查去沒頭緒。

五十年代石硤尾大火,令數萬人無家可歸,當時殖民地政府亦能面對社會的結構性問題,遂引入公共房屋系統。但今日火災過後,攤販面對嚴冬,政府帶動傳媒一面倒呼籲朝行晚拆,以至搬到更遠的地方——代價都好像要由攤販來付,再不然就是未起公屋先趕絕劏房。這絕對是管治智慧和道德的退步。

11/29/2011

文學電影是寶藏

(刊於星島日報)


最近本港文藝界較矚目的事,當數台灣的「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下稱「島嶼」)登陸香港。以林海音、王文興、余光中、周夢蝶、楊牧、鄭愁予,六位殿堂級台灣作家為主角的紀錄片,揉合唯美影像與紀實筆觸,號稱21世紀台灣文壇最重量的文學紀錄。香港這邊也有不少文學青年,台灣文學也是他們成長時重要的養份,能夠看到這些文學大師在銀幕上堂堂出陣,實在具有激發意志、振奮人心的作用。

文學尋根

看「島嶼」系列是膜拜大師,這個自不待言;但從另一角度來看,是一代文藝青年的集體習作,通過敘述他們的時代,而向後代作自我、文學、以及社會的傳承。背後製作群的背景,都有研究或從事嚴肅文學、藝術、思想範疇的長久履歷,例如出品人童子賢,是華碩電腦的創辦人,一直熱心贊助藝文活動;製片人廖美立,早期在台灣藝文重鎮「雄獅美術」工作,是誠品書店創辦人之一,有份將誠品由小眾藝文書店打造成代表台灣的文化品牌。總監製陳傳興是其中兩部電影的導演,少年學習藝術史、電影理論、符號學與精神分析,近年創辦的行人出版社,所出版的學術理論書籍都是偏僻精微的精品。這群人都非電影工業中人,但在自己的領域都是響亮的名字,我隱隱感到,「島嶼」是他們自尋文化根源的一個行動。

六部影片中,據說風評最佳的是《如霧起時——鄭愁予》、《尋找背海的人——王文興》,以及《化城再來人——周夢蝶》;當然另外三部,《兩地——林海音》、《朝向一首詩的完成——楊牧》及《逍遙遊——余光中》也都自有大量粉絲捧場。限於時間,筆者只看了周夢蝶及楊牧的兩部。這也好,11月16日各部電影陸續上畫,筆者可以加入文藝青年追看的行列。

《化城再來人——周夢蝶》有趣之處在於,以很人間的平視方式來看「詩僧」周夢蝶,有時甚至把他表現得惹人憐愛。細想起來,影片氛圍是凝重深遠,但內容卻多有輕鬆之筆,夢公往往是最後一句畫龍點晴叫人莞爾,如閒閒說「寫作這種事,這麼苦,都不是人做的」。輕重交映,幾乎不涉佛學,卻非常人性。反目友人徐進夫的妻子陳玲玲在鏡頭前說「是我們對不起他」是珍貴紀錄,反過來說也是俗世塵緣,令人不忍深究。導演陳傳興最後來個簽名式的結尾,鉛板、字粒、溶蠟,不是夢公詩意,倒是流露導演對文字的執迷痴戀,相信這也是支撐整個「島嶼」系列的信念。

楊牧的一套則略為強差人意,也許是我這名楊牧迷太過苛刻的關係。電影太過著重楊牧作為老師、學者的一面,無法寫出學者型詩人的壓抑魅力。片中詩評家奚密說楊牧生活寧靜是因為他本性太過狂烈,只有這個令人迷戀的註腳,影片本身無法呈現出來。我很懷疑,製作人不太理解一個詩人為什麼要獨處,獨處是因為需要寧靜,而需要寧靜往往是因為主體本身有狂暴的因子,一觸即發,即使是入了經典陳列櫃的浪漫主義,也還是浪漫主義。如果要我說,文藝與現實的距離即在於此:往往要求寧靜的文藝人本性實為急躁,而性急者則可書寫出極致的寧靜。

文藝與流行互補共存

紀錄片、文學,都大概是巿場的毒藥,如果單憑巿場決定,像「島嶼」這樣製作成本高、對受眾有要求、不是純粹感官娛樂的電影,大概就無立錐之地。然而,紀錄,以及文學,恰恰是因為其長久性,對於社會具有重要的關鍵功能——它能告訴現在的人們,我們是如何走過來,從而奠定許多人文關懷的價值觀,肯定少數傑出者、特立獨行者,規勸、匡正,讓社群能夠分享較多元的歷史論述。「島嶼」系列由台灣官方的文建會出資支持,恰恰顯示這部分文藝的公共性,必須超越巿場。而台灣近年,流行文化發展蓬勃,流行文化與嚴肅文化的接軌逐漸完成,底氣完足的文藝為流行巿場奠定了基礎。流行文化對於嚴肅文化亦應有尊重態度,你看張艾嘉和劉若英,在香港kubrick朗讀楊牧的〈蘆葦地帶〉,絲毫沒有明星架子、也無流行的俗氣,只是低調溫婉,表示這首詩曾經在她們的生命中發生過作用。

是的,台灣的文藝青年既會看《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也會看「島嶼」;而放棄文藝青年的巿場,不會是長遠而有根抵的巿場。而你看,台灣近年以創意工業為重點經濟發展項目,他們推動《那些年》、《賽德克.巴萊》和「島嶼」系列的力道和規模,是一樣的。這便是開拓巿場的願景與恒心,故能收穫。在華語區,台灣的流行文化(尤其流行曲)已經取代香港的位置,海洋音樂祭推到香港時連台灣原住民大媽都受到猛烈歡呼,香港文化已多久沒受到這樣的重視和禮遇?回頭想想, 大概就是龜兔賽跑的故事;而香港這隻兔子,不是敗在單純的驕傲,而是敗於不知自珍其寶藏。

11/06/2011

白票,不是白癡

 高登POST討論白票,內有引發本人寫這篇隨感的黃洋達〈白票〉一文。

我不反對人投白票,如果投白票是個人行為的話,也不到我反對。但如果覺得在臨投票前兩周來推一個白票*運動*的話,那就是白癡。所謂「專業政黨」,原來就是在網台和FB推EVENT,FB出張睇唔明的傳單叫人投白票。這樣做運動,除了自己爽之外,根本不能說服人。然後當被批評這個白票運動太草率和定義不清楚的時候,反指批評者小學雞(這是香港某些無知人最BUY的反智手段)。以前是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現在的兵還反過來指秀才是小學雞,格外狂妄。

(後來我發現黃洋達去狙擊民主黨周錦紹時,一直把人家叫錯做周錦「昭」,還不斷問「你知唔知我係邊個?我寫既字多過你睇既字!」但自己對住個字都讀錯。狂妄得來真係好諷刺,值得記住的歷史碎片。有位文化評論人看完之後,感覺是黃凌辱周,轉而問我:「現在還相不相信選舉是一種教育?這樣子搞選舉不能教育到人。這是反教育。」)

有沒有邏輯能力呢:*運動*這個層次,和*個人行為*是不同的層次,個人要投白票,是他自己的選擇,但要形成一個運動,要求會高得多。所有政治運動都要被低級化成FB EVENT了。另外就是接近瘋狂的輸打贏要氣氛:你話佢運動做得唔好,佢會話呢個係選民個人行為別人不得說三道四;到結果出來,就把個人行為騎劫為自家的「運動」成果,宣佈勝利。

更新:然後我發現毓民宣佈的勝利原來是「人力已成功引起巿民關注」,原來是和官恩娜差不多的功用而已。真係低處未算低,我真係完全搞錯晒。

我放長雙眼睇,等投票結果出來,白票數目不多,假設是一萬多張吧,會不會又有人說,兩周動員,只靠FB和網台,都有一萬多,「算係咁」、我地好偉大,XX力量萬歲之類。習慣以自己的弱點作為藉口,來寬容自我不付出,墮落是必然的。以這種邏輯推論下去,香港的政治運動以後就是鬥蠢鬥弱鬥騎劫。為墮落者塗脂抹粉過的,大家看在心裡。

更新:今次所謂的白票運動的終極白癡處在於,選舉結果沒有標明白票和廢票的數量!

TVB有一種說法:如果你的節目是博士到小學生都明白,那就最多觀眾,所以它們永遠停留在小學生水平。也就是反智。「白票是什麼,算是常識吧?」真是笑大人個口,全世界的白票運動之所以能夠聲勢浩大,就是因為它們花了很多力氣去定義白票的意義,然後長期推廣之,取得成果,才算是運動。這其實才是常識。不要用TVB式的常識推翻真正的常識。說陶傑陳景輝等飽讀詩書者不懂「何謂白票」,首先就是違背常識;然後把人家可能是出於良心的反應,抹黑成「為保民主黨」,將誅心之論夾雜在「常識」中——說到底,我們看長期的履歷,誰是半吊子半途出家的政治人?誰是受了薪簽了約做政黨的喉舌電台?反智的工作誰做得最多?講利益關係講PROFILE,誰比較站不住腳?拿塊鏡子好好照照自己,才好意思講常識。人在做,天在看呀。

有人說,收左錢既,幫老細做野,文棍,係咁上下啦,說我不應該這麼認真。我一向不阻人發達,也不阻運動,但是扭曲是非至此,又用反智手段,實在無法忍受。立此存照。

PS我找來找去找不到那張沒人看得懂的白票單張,有人可以留LINK嗎



10/27/2011

連懷念都要毀滅

(刊周一星島日報。由於找《白蛇傳說》的劇照太無癮的關係,我去了重溫《青蛇》。)

香港文化移植內地,合拍片催生的是港產片經典內地翻拍,理論上仍是港人操刀,程小東的《白蛇傳說》(下稱《白》)和較早前葉偉信翻拍《倩女幽魂》。可惜,看在港人心頭,一派不倫不類之感。

粗糙翻拍

其實看到阿SA到威尼斯走紅地氈那襲綠色長裙,我都應該知道事情不妙。《白》美指是張叔平,也算是金漆招牌,然而資源明顯被分配予特技(青蛇胸口那片綠色可夠礙眼!),水漫金山總算做了大場面、償了《青蛇》徐克特技爛尾的心願。我亦對白素貞和小青的束髮玉飾注目良久,那植物花草式樣細巧精緻,與白青二人衣飾上的簡單現代恰成對比。但不知是因為質料不佳還是導演不懂借題發揮,那本應是作翠玉狀的頭飾,在鏡頭下看來竟如塑膠。原來的白娘娘民間傳奇,許仙借傘、同渡的故事,郎情妾意眉來眼去,卻被一場燈會打鬥取代,令人大感沒趣。白素貞竟用法術令許仙在斷橋上萬分狼狽、無處可逃——一點都不浪漫,難道隱喻著內地女誓得港男的狠勁?嘿。

(青蛇劇照。注意頭飾!細膩的零亂感!)

我中學時在圖書館看李碧華《青蛇》原著,以配角小青的角度切入,寫「女性互相嫉妒」這樣被認為難登大雅之堂、小眉小眼的題目,又扣連中國當代歷史,性別心理處理亦非常大膽——無論是小青情挑法海還是法海喜歡許仙,都是異常大膽鮮明的,當時對一個中學女生來說,可稱震撼。及至徐克拍《青蛇》,王祖賢張曼玉,二蛇學人行路的一幕膾炙人口,堪稱是現代和古代兩種眼光重合,同時又反諷著亘久的現象:「女性通過被男性觀看來塑造自己」。而雷楚雄為《青蛇》作美術指導,將京劇式誇張的化粧和飾物引入《青蛇》,整個故事有了能說服任何人的舞台和場景,至今仍記得白素貞慵懶地以水勺作燙斗一幕。那些精緻的小節,令我覺得後來水漫金山拍得再爛都是瑕不掩瑜。

(回眸靚到咁!!)


文人傳統湮沒

過往內地多半視香港文化為蠻夷,覺得香港長處在於都巿化進程超前內地、通俗文化之蓬勃。因此經典香港電影中(古裝片名義上又算與內地片接軌),則被選擇為移植對象。但在《倩女幽魂》和《白蛇傳說》的移植來看,內地的改編反而是不懂吸收香港通俗文化中精緻的部分,不理解香港通俗文化其實與中國古典傳統有無形相連。就以徐克為例,他改編古典作品可算是無法無天(原版《倩女幽魂》掛程小東的名字,但行內傳說實為徐克執導筒)。原版《倩女幽魂》中小倩以口渡氣藏寧采臣於浴桶中一幕,委實是香艷浪漫,點到即止令人心蕩神馳,完全體味讀書人夤夜讀書時的遐想,幻想得那麼曲折壓抑。當年只看到其突破禮教的一面,如今看來卻覺這種幻想實得了書生心態的三昧。唉,徐克再粗枝大葉,底子也是個文人;而程小東再柔情慈愛(《白》中李連杰的父親心態如為程小東代言),也是個武人——如今更讓人肯定,原版《倩女幽魂》是徐克作品……

程小東的《白蛇傳說》和葉偉信版的《倩女幽魂》,有共同特點:男主角本來是書生,都改成比較「基層」的身份,寧采臣是個工匠,許仙是個平民藥師。這不知是否國內的審查制度使然(難道知識份子不能成為電影主角?),還是覺得比較基層的身份容易獲得大眾認同。我一向在價值上支持基層,但目前這二個重拍還是比較草率,也不能顯出什麼左派藝術觀。此外,因為香港電影被定義成面向通俗巿場,而且往往專攻青年巿場,有時看來難免覺得低智——不不,低智應該與青年無關,飾小倩的劉亦菲掏出一把M&M出來說是仙豆,什麼青年都難以原諒的吧。至於《白》裡文章飾,由和尚轉變成蝙蝠怪的能忍,一直覺得好生眼熟,肯定是抄的,但一時想不起來——結尾時法海拋給能忍一個蘋果,原來是《死亡筆記》!有必要這麼赤裸揭曉答案嗎?請用文明來說服我。

不過,我最難忍受的還是,因為內地不能拍鬼故事,而把小倩改為「狐妖」。明明是倩女幽「魂」,不是倩女幽「狐」呀!而內地又已經以假作真,媒體羅列歷代聶小倩的「狐仙」造型。一個不尊重自己歷史的國家就是這樣令人吐血。我便重新想起,在五十年代,中國的知識份子是為何漂流到香港,偏居小島,保存我們文化的根。

我還要看著香港的經典被爛拍多少次呢?既然經典不能重現,何不讓我靜靜懷念?聞說徐克將會自己重拍《新龍門客棧》,如果連導演自己重拍都不能修成正果,那麼,我也只得看著內地的重拍版將我的懷念毀滅。

當年青蛇trailer。徐克的特色總是一路打一路講野,好忙。


唯美版

10/22/2011

八十後今晚打老虎

密鑼緊鼓準備節目,下周一深夜十一至一點試播。連日兩點多回到家時都累到快要崩潰了,黃昏之際亦往往極其需要躺下來(難道我有黃昏崩潰症?),可能終有一天會躺到桌子底下。

而唯有好同伴可以有好表現,唯如此可以稍稍寛懷。我總是對某人說,這樣難這樣難,某人便說,你不是一個人,是一個team呀,你做不到,別人可以做。於是我便再想起,一切是為了八十後這個青年運動而做。運動是累的,不是一個人的,因此有壞處,也有好處。

Leaning on the Everlasting Arms是一首聖歌,在一部(高安兄弟式的)西部片的片尾字幕中響起那種滄桑的安寧叫人不能自已地流淚。永遠的倚靠,永遠的休息,我在生日看這部電影,而聖歌是為勞苦的人而設。



請往LIKE節目PAGE,最好就建議下節目,10月24日十一點至一點試播。收聽可買數碼收音機,或往www.dbc.hk,iphone和android都有免費apps可以聽。初期什麼都有點簡陋啦,就像佔領中環的帳蓬,會慢慢長大的。


節目的名字,叫「八十後.今晚打老虎」。這麼輕快,與我個人的文字取向完全相反。所以,想要我愉快的那一部分,便到那裡去吧。



八十後今晚打老虎( www.dbc.hk )
星期一至日,dbc4台數碼大晒台

主持:陳景輝、鄧小樺、阿ger、葉寶琳、林輝、原人、小丁、波仔、kitty、andrew



10/11/2011

浪費躲在細節裡


(刊於台灣時報)

英國學者齊格蒙.鮑曼在《廢棄的生命》中,以一種莊嚴的口吻,描述廢棄物,亦即人們日常所摒棄的垃圾:廢棄物既神聖同時又邪惡。廢棄物是隱藏在形式中的包裹物。它是已被拆開、不再被需要的剩餘物,但卻又被另一種令人掩面的包裝去盛載或遮蔽了其內容與意義。它甚至指涉著整個人類世界中,一切被排斥的人、事、物。垃圾是一種無上的借代。

     在陳曉蕾的《剩食》中,我便讀到廢棄物的這種無上榮光。內頁留下寬廣空白,令這本討論「廚餘」和食物垃圾處理的書,顯得異常乾淨。而雪白、纖細、柔軟、簡潔的封面,會在翻看過程中染上人類的痕跡而不再完美,然而你不會棄掉它──因為它還有豐富動人的內容:大量跨國、本地的數據,係作者翻開逾百垃圾袋、用各種聰明的方法向企業和商戶打探回來;我們看到令人憂慮的現況和未來,而許多個別的故事仍然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正如鮑曼指出,廢棄物的產生與現代性尤其現代化息息相關。我總懷疑,香港在90年代以來,廚餘成為堆填區的重要問題,是因為城巿的縉紳化。難得的是曉蕾這資深記者,作飛特族時運用了極高的耐性和手腕,一一追尋食物垃圾的來龍去脈。高級食肆愈開愈多,強調海外新鮮運來的食材更是五花八門,超巿為求貨格美觀甚至只用大小、顏色相近的蔬果,一旦樣子稍不「標準」,馬上棄掉。「不屑」賣的蔬果和牛奶,可以讓員工拿回家或者讓拾荒者拿去裹腹嗎?答案是超巿為免有員工貪小便宜,要往垃圾袋裡再倒漂白水。如果你覺得這個過程還不夠令人髮指,那麼再加一個沒有收進書中的實例:某連鎖超巿在春節前因為入貨太多賣不掉,就在堆填區裡傾倒了41個貨櫃的蘋果。連鎖超巿愈多,食物的浪費就愈鉅量。急速城巿,斬釘截鐵的管理,而各種非人性化的廢棄,已根本超越了人類心靈可以承受的罪惡感幅度。

     書中還調查了其它城巿食物減廢的成功。韓國能調節大量小碟前菜、強調視覺豐盛的飲食文化傳統;台灣能夠在各個社區裡推動分類回收、廚食堆肥與社區種植計劃。如此種種,關鍵是民主政治的社會、對土地的熱愛,與整個地球命運連繫在一起的同命感。而通過一種「此地之外無他鄉」的情懷,食物垃圾便從私人的世界、個人行世界中溢滿開來,達到了一種公共性:它把人從「孤立的個體」這種狀態中解放出來──處理廚餘絕對是社區營造的一部分。

     處理食物的剩餘,它有公共面向,同時也極具創意和獨特性,它是一種重新規劃個人生活的可能,每個人可以自闢蹊徑,有自己的一套計算方法。陳曉蕾書中訪問的,包括經常在麥當勞裡收集食客吃剩薯條的環保怪客;一日只提供一道菜的性格餐廳;而她自己本人,也洋溢著環保人士那種創意的熱情。比如她以「循環再食」魚骨頭而著名:蒸魚時不下醬酒,用碟另盛,魚頭魚骨連蔥和薑絲再煎湯,便得到奶白鮮甜的魚湯。晚飯洗碗時順便熬湯,湯沸時蓋上鍋蓋,洗好碗熄火,一直蓋著燜到明早。次日清晨把涼了的魚湯慢慢倒入密封袋,放入冰格,就成為萬用魚湯,可以焯菜、煮麵、當上湯。宜與月桂葉、黑椒、薑片等同用。這樣下來,魚骨頭甚至可以進化成為豆腐海蝦魚湯──半夜三更能有一碗湯,曉蕾說:別管月入多少,我過的,是好生活。箇中的樂趣和尊嚴,都在於心思。曉蕾的得意句是:「巧婦在細節」。

     對我而言,食物減廢行動,也就是一種「細節推翻全體」的價值重估運動。

10/02/2011

筆談香港書展與閱讀文化(《明日風尚》)

(九月號的《明日風尚》刊出了我一篇長文,〈書展夢迴〉。但這期不知為什麼一直在香港買不到,幸得他們寄了書來。下面是原來給他們做的一個筆談,本來說和其它香港青年作家的答案一起刊出,後來整個欄目不知所蹤,貼在這裡以饗讀者。)


明:你怎么理解“从香港阅读世界,在阅读中发现自己”?

宣傳詞兒我們不能太認真。但是我必須承認這句話層次比較複雜,相當辯證。大概第一句是對外地人的招徠,第二句是對香港人的祝願。香港人一直有一種自信,就是覺得彈丸之地儘收世界潮流資訊,芥子須彌。然而不斷變化的香港,對於自己的身份和特質卻總是有種妾身未明的尷尬,像一個青春少年,不斷變化,但時時迷茫,在別人眼中又很執著於自己。這句話的意境比較靜,這一點它甚至勝於香港書展本身。

明:包括您在内,人们的阅读观这些年发生了哪些变化,为什么?您是乐观派还是悲观派,为什么?

我覺得香港社會現時有一種氣氛,就是文學、藝術、電影、電視和流行曲等都需要和社會時事、政治事件掛鉤,才能造成聲勢、獲得報導。這一方面顯示了「去政治化」的迷霧已經開始被驅散,公共性的維度拓大,但也顯示了現代主義以來文藝的自在自足已經開始崩壞,很快蕩然無存。範式轉移,新的崩壞與建立將要到來。與其簡單講悲觀和樂觀,不如說:在香港,對反叛而言,這可能是很好的年代;但對於純粹藝術則不太樂觀了;對於知識而言,這可能是最糟的年代。

明:你对今年评选的年度作家有什么看法?通过今年活动设置,您觉得他透露了哪些信息?

今年香港的年度作家是西西,她是我們很愛戴的香港本土作家。去年的劉以鬯算是「混跡江湖型」的作家,一邊寫報上雜文一邊搞嚴肅文學;西西則是另一線的「隱居型作家」,寫作不輟著有《我城》、《飛氈》等重要的本土代表作,在形式上作了大量實驗,她一直很低調,幾乎不出席公開場合。今年書展給她做了一個展覽,除了展出手稿之外,還展出了她收藏的模型屋、自己親手製作的毛熊和猿猴(配合《猿猴志》)。繽紛精緻活潑,我覺得西西真的可以一反商業社會覺得文學太沉重或無趣的刻板印象。而今年關於西西的活動,西西本人並不在座,這也一反商業社會裡作家必須像明星一樣宣傳和「打書」的邏輯:它呼應理查.桑內特所謂的「公共性」,即作家只須寫好作品,人們因好作品而擁戴作家,而非因人格魅力或樣貌。

明:今年您比较关注哪类图书?为什么?

以類型來說,今年我關注一些揭示藝術及文化之公共性面向的書籍,例如關於塗鴉的幾本書,《推土機前種花》、《物盡其用》、《工藝美學》等。我期待藝術能夠幫我們從受監控和被操控的媒體中醒來,以更廣闊、更具包容性和震撼力的方式去看當下的現實。


明:您认为香港出版的最大特点是什么?

雜、亂、快。工具化與個人化的各走極端,自由的混搭(crossover),包裝和實際內容可以差很遠(也包括很嚴肅的書會包裝成很流行/庸俗/工具化的書)。老實說很考驗人分辨的眼光。

明:香港正在一个文化上的转型期,社会开始孕育新的活力和动能,新旧交替以及一些新香港的特征在书籍出版上,以及新作家的涌现上,阅读习惯和阅读品味上,已经初现端倪,您是否认同这个观点?能否透过您的观察谈谈您的体会?

香港的確是在一個轉折點上,一些要求改變的聲音愈來愈響,而且像驚螫一樣驚動了潛伏地下的另類生活力量,開發了跨越階層和範疇的連結力量。它的根基首先是舊日香港的風物歷史鉤沉,但其面向的對象是追求另類生活的青年、文化讀者群,有一種庶民的性格。以本土為緯,關於藝術、自然、飲食、空間、建築的書愈來愈多,一些歷史和風物研究也開始增加出版。現在要做香港研究、了解香港,可考查的書籍比以前多好多,以往都是靠口耳相傳的。而敢於批評、挑戰權威的香港書也愈來愈多。風潮是有出現,至於習慣和品味的轉移——即意識型態戰爭呢,這需要比較長的時間。大家都在談「舊」,新香港是否要誕生,要視乎所有人的能量。大部分人還在觀望,今年敢於呼應「新香港」的好像就是《二零一零香港電影回顧》裡部分電影論者。不過,今年我被好多台灣和內地的朋友和傳媒問及「新香港」及「追求另類生活」,看來好多人是奔這兩樣可能而來的呢。

明:您在此次书展挑选了哪几本书?

畢恒達《塗鴉鬼飛踢》(台北:遠流)、周綺薇《推土機前種花》(香港:MCCM)、黃碧雲《末日酒店》(香港:天地)、隱形委員會《革命將至——資本主義崩壞宣言&推翻手冊》(台北:行人)。

10/01/2011

新媒體的幻夢

(刊於9月24日經濟日報)

新媒體大時代

香港傳媒界最近大起波瀾:免費報《爽報》推出將令報業競爭激化,更討論免費報與收費報之間的差距;鄭經翰領軍的數碼電台羅致大量著名DJ,在競爭效應帶動下,近月與電台相關的訪問遍佈各式周刊的版面;未來免費電視台更將增至三間,無線被大量挖角,另一邊廂是亞視新聞部受干擾、AO空降港台的負面新聞。傳媒內部執位,筆者在友人身上日日聽到有人在醞釀新節目,新一輪傳媒面貌似乎令人期待。而同時,龐大陰影籠罩著新聞自由,無論是金錢(「以廣告代新聞」)和政治(如警方阻礙拍攝自由、有內地背景人士任傳媒高層等)。

媒體世界風雲詭譎,姑且放長雙眼,大事先放一邊,談談「基層角度」出發的小事。今日見報章報導無線回應幕前幕後的被挖角潮,堅持挖角潮對無線無影響,認為大公司有人離職很正常。這種官腔其實非常高姿態,因為說話的人顯示出並無惜才之意,而人才正是傳媒的關鍵。其實TVB待遇刻薄是人所皆知,早在幾年前,已出現過離職潮,但一直拖延至今,新人出出入入,留下來的捱餐死、無得發圍,某些舊人卻可以一直食老本。

其實各界都知道,競爭來了,乃是破舊立新之時。是以各大傳媒老闆,都滿心念著要做「新媒體」,但大部分的對策,其實都是舊媒體手段:賣明星,賣色情。此時不妨看看,詹戈帝塔的《媒體上身》(Mediated: How the media shapes your world and way you live in it)。書中提出,這個時代的人,早已將「看與被看」內化成一種求生本能。經YOUTUBE、部落格催化的一代,不再傾向於看到精緻得超現實的製作,不會再為明星和領袖神魂顛倒,人們寧可看到普通人,他們更重視的是節目(或主角)與自己的關係。

這個時代,是受眾自製新聞的時代。他們要在節目中看到自己,不一定要上台做主角,但卻很重視自己的心血、想法有沒有在該媒體或節目中留下痕跡。

說起來,TVB最具新媒體思維的,應該是超級巨聲吧。但是一旦新星產生之後,又繼續用舊方式,將之包裝成大路貨品包銷平賣唱商場,這其實又是回到舊式思維,只是替機構賺錢省錢,卻創不出新局面。利用青年人「我要成名」的夢想,而後抹平其個性,其實是殺雞取卵。這個時代要做新媒體,要有一種平等的美感,有點混雜粗糙的,因為要將許多人的想法加入進去;如果真能產生,大概可以突破原有媒體那種非常平滑漂亮但空洞虛無的悶局。

9/28/2011

百年之孤寂:革命創傷與符號辯證

(刪節版刊周一星島日報)

進念二十面體今年重演榮念曾創作的《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下稱《百》),自1982年首演以來,第十次重演。挾《百年孤寂》的名作聲譽,兼逢辛亥革命百年紀念,進念的新知舊雨可以重溫故夢。

辛亥革命百年紀念,四處充斥「革命」的宣傳推廣,展覽表演。而矛盾的是,如今香港是個溫水(甚或沸水)煮蛙但表面很文明有禮的社會,於是革命那種鮮明抗爭的氣質不存,多是旅遊節目介紹一下本港的革命景點;坊間書店豬肉檯上都是與辛亥百年相關的書,但有讀書人嫌論述一致如倒模。視覺上是一片紅色,真正的理念和歷史卻不見在公共領域深入討論,無可奈何地,理性和知識的辯論被肢體性抗議借代。

革命的符號辯證

而榮念曾的「革命」世界是完全不同的。簡約的舞台設計,角色、道具和場景都是抽象化的符號,但它的象徵可能觸發無限感慨。甫開場,有一條長而窄的鮮紅地毯從台後方深處伸延向台前,有一人在其中背向觀眾緩緩倒行,行至盡處離開紅毯,佇立良久,待要再踏上那紅毯,那紅毯卻一直往台深處退去,人永遠無法追上,儘管在眼前彷彿伸手可及。這豈非革命烏托邦遙不可及的隱喻?它不是煽情,卻以符號隱喻喚起人們自己的聯想和詮釋,激盪原本殘藏在體內的理智與激情,記憶或想像。

與日趨統一化的辛亥論述相反,榮念曾表達的是某一代香港人的革命創傷,在兩岸三地有其獨特位置。革命初始,人們穿米白純樸的寬鬆麻衣,以戰戰兢兢、步操或匍匐等各種方式,由舞台的左邊走到右邊。那像是單純直接的反應:它們就是面對張咀叫喊卻無聲的抑壓,一些理想、純潔的追尋,裡面有掙扎,有犧牲。白日清晨轉至黑夜場景,演員換上黑衣,以臂掩目,以竹杖敲地前行。黑暗時間,盲目與摸索,象徵精神上的消沉。其時劇場上方垂下無數盲公竹,演員須繞行而過如行於林中,本來用作指引工具的竹枝轉變成阻礙物,算是一種辯證發展。及至後來,音樂轉向軟性消費的圓舞曲,演員在懸垂的竹枝後跳著雙人舞,我赫然發現盲公竹變成了簾子,那是消費中國夜夜笙歌。結尾處演員們在抽象的沙灘上走過,三五成群,仍然手執革命的象徵物,但隨興自然如同郊遊旅行,八、九十後或者覺得影射今日之快樂抗爭,老一輩則想起六零年代胡士托,或費里尼《露滴牡丹開》中的沙灘。(出場時聽到有觀眾笑說榮念曾今年的突破是讓演員穿便服,不復當年嚴厲)

在榮念曾那裡,革命的激情只佔很少部分,他想窮盡的是變化的結構,但那個結構始終是悲觀理性抽離。那代香港人的創傷在於,他們大大地目睹了革命的反面。然而統一化規範化的論述要來,這種港式見證恐怕亦只能退居民間。

極簡主義的奢華感

如果反其道而行,用感官的方式去進入榮念曾那種極簡主義(minimalism)的抽象劇場,我會說最深印象是漫長無助的黑夜之後,一片漆黑裡隱隱有錄影光影投映繁複紋樣,彷若宮殿森嚴,燈亮時卻發現是舞台上方的數十盞大小射燈全數降下至近地面,銀色燈罩有一種圓滑精緻而無情得接近工業的簡約美感。混在懸垂的竹枝中間,燈仍然亮著,聚焦在地面如明火,充滿逼迫感,中間有青年埋首蹲在地上,疲倦弱小如一個逗點。我便想到,關於不息的思辯與號召,大概每個時代都有青年個體不堪負荷。將抒情自閉與光明理念並置,整個畫面震撼得帶點悲愴——細想一下那種震撼非常奇妙,不過就是看到劇場裸露其設備而已嗎?簡單的現實原來就是奇觀。

表面上沒有劇情、不必發揮演技,但其實如此簡約的劇場需要很好的肢體表達,因此對於演員而言要求更高。此次與新加坡演員及兆基創意書院的學生合作,表演者水準未免參差,降低了傳達質素。我還是懷念上次榮氏《舞台姐妹》與眾崑劇名旦合作,諸名旦一舉手一投足都有千萬細節可看。不過榮念曾一早否定作品要娛樂大眾;他更將劇場外的交流對話視為作品一部分,所以榮氏作品之意義,竟可能是其不可見的部分。

對話之難

有年輕朋友問,《百年之孤寂》裡面幾乎再沒有小說《百年孤寂》的痕跡了,這樣豈非流行所謂的「抽水」?我說這叫做「對話」,是文本與文本、藝術形式與藝術形式、藝術家與藝術家之間的對話;對話是平等的,並沒有規定對話必須要跟隨先發者的框架和議題而發展。藝術對話往往催生獨立成章的作品。年輕朋友狀甚疑惑;他們熟悉有清晰原文本痕跡的「惡搞」(或稱parody),但不熟悉可以天馬行空的「對話」。

有段時間,「對話」是整個香港文化圈的熱門關鍵詞。如今「對話」可能已經被「演講」取代了。或者這也暗示了香港如今不是可以抽離而安然地開放討論的社會,必須先靠公共號召,否則根本沒有溝通的空間。「對話」,是需要雙方都有很高語言質素與耐心的,更有基本的民主政治為基礎。

文首說「理性和知識的辯論被肢體性抗議借代」,其實筆者意思不是指責肢體性抗議蓋過理性辯論,而是希望提出,我們是在一個官方與民間溝通徹底失敗、主旋律與民間話語空間徹底割裂的社會背景中,迎來辛亥百年的紀念。

9/26/2011

與我無關的星球

(刊於《香港文學》8月號。本人向來是婚禮上最遲一個到場的,今日竟有人遲過我——是黃碧雲。輸得心服口服,雖敗猶榮。)


我赴婚宴每每遲到。婚宴多是七時恭候八時入席,我到場往往在九時之後。經我在計程車上確認地點全力趕往,多半可以趕得上乳豬上桌之時,也試過失手錯過第二道熱葷。有一次步入宴會廳時一片漆黑,然後射燈搖曳鼓樂齊奏,原來是新人進場——而我錯誤地搶在他們前頭了。前方扛著機器的攝影師及旁邊手持花炮準備的親友都對我一愣,相識的中學同學連忙把我拉回黑暗中。

一般搞文化或社運的朋友都不喜歡去婚宴,因為格格不入,也不喜歡向人解釋自己在幹什麼——文化和社運界往往非全職,難以定位,此中的人們也不接受明確定位。

可是我喜歡去婚宴。就像中學時參加天文學會,透過望遠鏡,看到無數與我無關的星球,在各自的軌跡上運行,有著各自的顏色和表層,迥異的氣候。它們在偶一機遇下呈現在我眼前,那本就奇妙——我不會因為別的星球氣候不同而感到不安,也不會覺得其間的差異是我或它們的問題。

我的中學是純樸的名校,一向沒出很多名人,也不見得有誰大富大貴。我覺得像是我們之前的幾屆畢業生比較反叛和出色,我們那屆連入大學的比率都不高,成了專業人士的沒幾個,也沒有公務員,我對一眾同學的身份最鮮明印象,還是教徒。我覺得我的同學都停留在世俗的平穩裡,那反而變成他們超越世俗平穩的一種方式。我還記得當年萬眾期待的領袖生,跟我說陶淵明《歸園田居》裡的生活,就是她的理想。

那位領袖生大學畢業後,很快就與中學同學結了婚。我中學的人頗多與中學同學結婚的,這也許亦意味著他們的圈子沒有很大擴闊。眼見新郎新娘致辭了,兩位都是醫生。我跟旁邊做雜誌的中學同學說,好像很多我們學校的人都認為中學時代是人生最快樂的日子啊。他回答說,很多專業人士都會有這樣的感覺。我點點頭,想起讀會計的學生總是在大學二年級開始便變得沉默寡言——因為課業太沉重。

也不一定這樣。婚宴其中一個必要環節,是看新郎新娘提供的照片。照片是見證,作為觀眾很期待看到自己的身影,不過那些照片往往顯示出,作為觀眾的我們,只是新人人生、至少婚姻敘事裡的一個很小的部分而已。就像婚宴座位編排,我和同學們總是被編排到近出口的較遠處,要立起身才看得到主禮台。

我總是穿得胡裡胡塗便赴宴,然後發現許多同學打扮得那麼漂亮,幾乎都認不出來。修得細緻秀麗的眉,雪白的臉,還有足夠精緻的宴會服,毛毛披肩和絲帶,蕾絲與綢緞。我會過去,蹲在她們椅前,逐一跟她們相認,稱讚她們的漂亮。而我始終記得,冬日課間小息,她們站在小食部前,一色套著鼠灰長袖毛衣,啜著熱維他奶,一種純淨平靜的畫面,並不意味著天真與其後成熟的對比。操場邊的石階前,佈滿打球的同學遺下的角子硬幣,閃著啞色的光,無人撿拾。

結婚如今是愈來愈重要了,婚宴花費龐大,巿場上出現很多結婚雜誌,關於結婚的書也很有銷路,反向揭示新人壓力也愈來愈大。早年去婚宴時,新人很少激動落淚,尤其我認識的新娘,往往到送客時仍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但近年新人們時常落淚。婚宴前他們向我提出邀請時,我除了恭喜,往往就是勸他們壓力不要那麼大。

我不喜歡里程碑之類的思維,往往在人生生死婚嫁的重要關頭,我都無重力般掠過。赴宴遲到,往往錯過新人激動的場面。J漂亮而精明,從中學時起多段關係我都有與聞,男子們時常想用各種方法束縛她,她想盡辦法掙脫,那些角力構成了她的愛情生活。終於到得她要結婚,我都吃了一驚,不禁要嘲諷她兩句——但我們很少見面,當我亂七八糟地走入宴會廳,她一見到我,打聲招呼就眼泛淚光了。B更誇張,他是個極反對傷感濫情的人,以前常用理科的理性去衝擊我的文科思維——到他與暗戀十多年的中學同學結婚,我當日破天荒八點到達會場,他還在門口迎賓,一見我隆重其事的早到,突然就哭成淚人。淚掣一開,當晚B連敬酒時經過我身邊、拍照、送客,都變成半哭半笑的崩潰狀態,此事成一時佳話。

我明白,我是變成了類似某種機括的物事,觸發他們發現故事之綿長,當下是由那麼多過去所堆積而成的。許多事情都已經不好再說了,但它確乎是存在過的,那話語斷裂的重量便叫人流淚。在B的婚宴上我也老大激動,幾乎想衝上台向大家訴說他十多年的暗戀故事——難得人生目標和心思如此純淨簡單。不過後來我還是沒說,覺得「暗知」這狀態更美麗,更能對應B罕見的淚水。都說婚姻是人生的重要階段,而為什麼我們需要「階段」這個概念?因為常人始終不能把所有人生隨時攜帶在身邊,人始終要把人生劃成一格格,像中藥鋪裡的百子櫃,這個櫃裡裝車前子和覆盆子,那個櫃子裡裝桂圓遠志燈芯草。他們不像我,擁有文學這個途徑,把櫃格裡的東西隨時隨意混用熬煉。

我總是花時間去欣賞婚宴中的花朵、絲帶裝飾和菜色以至甜點,與朋友交換近況。我甚至不想太大幅地交換中學的回憶。我願他們安然地認為,我是那百子櫃裡的藥草——而我自己認為我才擁有那百子櫃,將來一一轉述他們所不再承認或不能再承受的人生,看著他們在自轉的軌跡裡遠離。這就是我和與我無關的星球之關係。

9/16/2011

無聊

沒人知道,那些無聊的電郵,在偶然的因緣中,成為怎樣的一點滋味。延緩的,以為不會來的。突然收到。無聊的電郵。於是今日終於有一點驚喜與輕盈。

我始終記得,在帶狗去打人道毀滅針的那天,我回到家,牠在地上淌血,我心中萬千悔恨,非常恨自己,覺得是自己沒有儘快讓牠解脫,不負責任透頂。那天我發誓一輩子都不要再有出於逃避的遲疑。那天,我在網絡上找寵物善終服務,手腳僵冷,隨手打開GMAIL,收到一個電郵,還是噗哧一聲笑出來。那天唯一的笑。我想我會一直記得。死別、發誓、一個電郵、一個笑。

今天又收到同一人的回郵。也是難過的一天裡,我唯一出於真心的雀躍。

也記得,在某次高樓邊緣,收到Y的電話。那麼無緣無故地,收到她的電話,她安慰我說「唔好理佢地啦!佢地係咁架勒!」完全不對應我的境況,但我一臉狼藉地答應一聲,就此安然坐在高樓邊緣。

我們發出笑聲,死亡在窗邊掠過,交換一個淺淺的凝視。生死,無聊。


9/13/2011

香港的自然寫作


(刊於台灣《文訊》八月號)

「自然寫作」近來成為香港文學界的小小熱話:《字花》與何鴻毅家族基金合辦了「字在山水」的自然主題文學營,有近百文藝青年參加,亦引起傳媒的廣泛注意。而後《字花》又編輯了「自然書寫」的專輯,引入魚類專家、有機農夫、自然學校及作家,一同探討自然書寫的可能。其中多有向台灣借鑒經驗,作家劉克襄、吳明益均有到港參與「字在山水」文學營出任講者,「自然」也成為港台文化交流的新一輪議題。

「自然」成為香港社會熱話,與近年社會時事有關。其間因緣可由兩端說起,但都與地產發展失衡有關。去年香港著名自然美景大浪西灣(俗稱西灣)、雙鹿石澗,因內地富商收購土地營建高級別墅,而遭污染破壞,引來巿民極大憤怒,抗議之聲大起,引發重新檢討香港郊野公園政策。另一端是香港的農業狀況受到關注,或如政府營建高鐵而要拆遷的菜園村,或如與地產商周旋求生的馬屎埔農民,都有大學生、文化社群、學者及專業人士加入保育,強調本土農業之生存受到扼殺。保衛西灣因社會之聲而迫令政府讓步,菜園村雖拆了但得地另建新村,馬屎埔則愈來愈受社會注意。以古典或田園式的「自然」情懷不同,今日新一輪的「自然」關注,有很大的對抗成分。

在新一輪的整個「自然熱」中,筆者偶然憂於話語之斷裂,願在此補充一筆。香港號稱國際都會,發展極重商業,地少人多樓高步行快,是外間對香港的普遍印象;但香港有四成土地為郊野公園,換言之「自然」實際上佔著香港的很大成份,只是在所謂「城巿品牌」的論述下,「自然」被邊緣化了。

香港1967年發生暴動之後,英殖政府苦思改善管治之法。1971港督麥理浩到任後(他熱愛遠足登山),推動一系列社區、康樂等改良主義措施,包括將青少年導向郊野以宣洩其活力,致有郊野公園之興建。論者陳雲有謂,英國經歷工業革命,深知其痛,故對於自然反而有所珍惜與尊重。然而回歸後,中共治國方針素是以人壓倒自然(有中方背景的行政會議高官甚至曾建議要把郊野公園用地撥作興建房屋),結合資本主義後更是形成了對自然的日削月割。

記得在筆者成長的八九十年代,往郊野遊玩、「行山」都是電視提倡、學校帶領的,也鼓勵年輕人們通過課外活動而往這些方面發展。是後來,此類公民教育被「國際都會」的論述所取代,而且學校的預算則轉向往內地的「國情教育」旅行,彷彿內地才有山水可看。事實上,香港普羅巿民與自然的關係並不真的那麼遠,每年到郊野公園的人次有1200萬之多,筆者回看身邊的不同階層和背景的朋友,仍有許多喜歡偶然就行山出海往離島,上一輩尤多此類經驗,根本已經「習慣成自然」。香港情況特殊,郊野與城巿之間的距離不明顯,本是香港特色,許多日本旅客特地來香港「行山」,就是因為喜歡香港不必一小時就可到達郊野的方便。劉克襄先生近年都多來港宣揚香港山野鄉郊之美。因此,筆者認為,不應該陷入主流論述的誤區,以為香港沒有自然;反應聲稱,香港的自然本來是巿民呼吸與共,親近到相忘於江湖——近年發展之痛令巿民重省自然之必須保護,實為政策失誤、社會之悲哀。

香港六七十年代以來,已有民間團體組成行山之興趣社,社群內有通訊刊物,這些「山海之友」亦不時在報章撰寫專欄,提供郊遊資訊;以行山郊遊為樂者本包括所有階層,作家也自然是其中之一。單論散文,已有也斯《城巿筆記》、葉輝的《甕中樹》、方禮年《香港足跡》等。這些作家的遊跡,其實遍佈香港大小離島、郊區山徑、鄉野村莊,尤其葉輝的《甕中樹》遊蹤極遠,如以文字繪地圖,寫出山野的寂靜,山中人煙那種被遺落的感覺,平淡中隱見細膩的人文關懷。這些早期的自然書寫,往往著重感官的真實經驗,不願落於概念,於是也有藝術那種難以轉譯的高貴。另外,這些「自然」書寫也一直被當成「城巿/香港」的一部分去結集,體現了香港城鄉分野不明顯的特色。

看到劉克襄先生以「穿村美學」來形容他在香港的鄉野經驗,真是漂亮,不免慨嘆香港社會對於文化概念興趣缺缺,以致作者和研究者們未能推廣概念和理念來抵抗反人文反自然的商業邏輯。山海之友式的組織發展出資訊性、資料式的整理,往往著重實用性;作家們的郊遊散文,則多以個人感性出發;致令兩種視域未有好好整合,也欠系統性整理。香港出版業局限甚大,亦不能與台灣有建制和民間社會共同推動關注自然的聲勢相比。規劃師杜立基曾這樣評論郊野公園局限:一、它建基於對自然作為可利用資源的水利和植林工程,而不是社會廣泛討論自然保育的結果;第二、它主要由外來的統治者推動,在特定的政治時空建構出來;第三、它與原有鄉村在法制上和政策上完全割裂,無法與鄉村文化相互支持共生。可以說,香港自然書寫的斷裂,與政府的自然政策之斷裂是同構的。

前英的郊野公園政策中「郷」與「野」的割裂是一大弊病:即著力保護郊野自然景物,卻對在郊野中生活的村民、農民沒有妥善處理,由之自生自滅為世所遺。香港本土新一輪對自然土地的關注甚具人文精神,社會運動能否結合文學,發展出這個時代的、具村民和農民視角的自然寫作,補完「香港自然寫作」的全景拼圖?無論如何,這個本土自然的關懷,應有新舊結合的寬廣視野。

9/06/2011

無聊閱讀報告


無聊閱讀報告:過去幾天,我的面書朋友之間最熱傳的是(以出現先後次序排):

1. 六四TEE男反鷹抗暴遊行感人發言:一個平凡人講自己出來抗爭的經過,一方面有「不抗爭巿民」的角度,一方面也令抗爭者覺得滿有希望。

2. 黃津玨:〈抱歉,這個防暴盾不能隔音〉:修辭效果方面接近完美,因極遠反而極近,道德高地、運動節奏,雖然在種類上屬於非知性的打飛機文,但也是極高質素的飛機文。

3. 沈旭暉:〈八月飛霜 如何再造和平理性的土壤﹖〉:這篇反而有點洗盡鉛華,平實指出現時社會氣氛激化的結構性問題。沈氏並從援引學術詞彙過渡為援引唐唐語錄,此種楚材晉用頗為可喜。

另外值得留意的還有林天悟:〈假如示威者沒有衝進會場〉,指出傳媒與示威者漸有同構的嗜血邏輯,具體議題焦點的模糊及社會的撕裂,stand pt具體而中立,質素後高。另昨日黃洋達打去自由風都幾令人叫好,因為好清晰咁頂住左劉佩瓊。

----

以前寫過一個專欄叫「及時語」——只寫了一個月,很短。我其實深明,時事是以「時」先行,時者,機也,想起胡蘭成《禪是一枝花》序言:「中国的制度文章与器物的造形,皆是一派生动变化之机。孙子兵法亦是说的兵机。历史的气运,山川草木的节气,皆见于其始动之机。老子曰:『反者道之动。』儒者知道之成而不知道之动。黄老知机,儒者虽不知机,但识得礼制,汉唐之士以儒为术,以黄老为用,所以能开创新朝。」

我只是對於自己的閱讀報告,內容只有fb或雜誌報紙(即使是質素已算好的),感到些微絕望。問題在於,我究竟是混進那些語言洪流裡,還是留在真正精緻的語言中,比較容易活下去。有些憂鬱,是吃多少甜點都不能解決的。

9/02/2011

要麼去北韓,要麼去火星


(刊周一星島日報)

北韓的趣味

有理由確信,在「地球是平的」之全球化資訊爆炸年代,被稱為「三十八度以北的禁域」——北韓,將會引發人們新的興趣。理由,遲點再說。

北韓始終代表一種神秘,我們對它所知甚少。猶記得某次電視新聞提及北韓,畫面上出現的是穿著韓國傳統服裝的三五女性,在一座極高峻肅穆的紀念碑前步經過,那種畫面像是數十年前的遺蹟,非常超現實。我想起幼年在內地,改革開放未久,每日電視只有幾個節目重複播放,沒有節目的時段便播出類似接近靜止、毫無訊息的畫面。去年秋天北韓突然砲轟延坪,本港新聞形容為「原因不明」,而北韓反指是南韓首先開砲,令人難以置信。之後幾天新聞裡一直佈滿猜測,無法證實。總之,這個被極權統治的神秘國家,它的一切就好像是永遠不能用理性去解釋似的。

傳說中的「無污染」之地
今年台灣推出了一本重點書籍,美國著名記者芭芭拉.德米克的《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作者德米克曾任駐首爾記者,書中她開宗明義說道,即使可進入北韓,採訪也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有「看管者」緊跟西方記者以確保不會出現未經授權的對話,訪客也只能依照官方所劃定的紀念碑來兜圈參觀,絕無可能接觸到一般平民。即使在官方的照片和片斷中,北韓人也仍然是木無表情如同機械一樣表現著對領袖的忠誠。德米克想辨識出隱藏在這些毫無表情的臉孔後面的內心世界,而她知道,只有向脫離了北韓的北韓人追尋北韓的真實生活。於是她花七年時間追訪了多位「脫北者」,寫成了這本充滿了生活細節,個人情感的書,文筆優美得猶如小說。

北韓最為人所知的特質有二,一是極權統治,二是資源短缺——僅是九十年代的大饑荒就可能餓死了上百萬人。電力廠在蘇聯倒台後一一關閉了(於是也沒有光害和污染),但沒有電力所造就的黑暗裡,也許會有小情侶秘密地談情說愛,他們衣著樸素(很多時就是衣料粗劣的校服),極其規矩,僅僅是談話已經覺得幸福。北韓的時間近乎停頓,小情人們安於等待。偉大領袖不鼓勵戀愛,而在如此單調的世界裡,連電也沒有,除了生長情感,人還可以做什麼呢。書中的故事是奇異的混合體:長期受著嚴密政治控制之下的判斷之扭曲,以及素樸善良到接近童話的情感。

一切都被安排好的世界

從德米克的美國記者之眼來看,北韓這個國家的統治權力,來自於將國民隔離於世界之外。北韓人接觸到外國新聞是不可能的,民宅中為數很少的電視機上被密控制,確保無法接收境外電波——走私各國DVD現在也變成了顛覆叛國罪,最高刑罰是死刑。書中被訪者美蘭(化名),連其住宅和街道也還隔著一道白牆,難怪北韓官方提供的照片和片斷中,街道上的行人總是這麼少。英國攝影師Charlie Crane亦有一輯極美的北韓照片「歡迎來到平壤」,我印象很深。在照片中,經常是空無一人,玻璃桌面、雪白桌布、雲石地板、車廂、鏡櫃等等全是一塵不染,毋寧證明了平時根本沒有人使用。溜冰手在空無一人的場館裡表演;黃葉秋色中有位讀書少女像極了九十年代文藝氣質的書籤;某陳列館有一位老人拿著一個花瓶在賞玩,神態閒雅,唯一古怪的是,他坐在陳列那個花瓶的位置上,彷彿清楚表明自己就是陳列品。有理由相信,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是特地給記者拍攝的。而Charlie Crane的對應也很妙,他說:「既然無法拍攝到任何表象以外的東西,那就只好集中去拍攝表象本身。」無景深,虛假、失血的色彩,塵埃清晰而壓抑,人物彷彿飄浮在背景上,充滿了格格不入感。

近來記者群體與政府針鋒相對,記協抗議警方懷疑記者企圖爆竊、抗議搜身、抗議採訪區太遠,唐司長則說已經確保有文字、有畫面提供給媒介,記協反駁說不能接受以官媒消息代採訪。一方面控制消息出口,一方面把示威者直接抬走、推入後樓梯,香港這個示威之都終於變成「零示威」。驚怒過後,筆者恍然大悟,一切都是因為香港人心頭太高,以為自己生活於民主社會,要和美國等高舉新聞自由、示威自由的地區相比,才會覺得尊嚴受損,才會覺得傷心。我們不如接受現實,從此向北韓看齊,全心投入北韓式人煙都不見、不可能拍攝到未經安排之事物的極權世界,在百萬人餓死之後,仍高唱「我們最幸福」。完整天真的鴕鳥,就是北韓的幸福趣味。你準備好未?

(按:寫稿的時候還未買到《這就是天堂!——對北韓最具穿透力的描述》,否則也應該加進去)











順便share粉絲傷心語:呂大樂在火星

呂大樂今日發表了一篇看來像是火星來的文章,鄙人作為粉絲真的很失望,於是也說了幾句。在大律師公會都質疑「核心保安區」的法理依據時,呂先生還在講「支持警方依法執法」這樣阿媽係女人的話,我們是否還生活在同一個香港?其實,真心個句,呂大樂先生你真的可以生活在一個連穿衣都沒自由、新聞都由官媒提供的城巿嗎?如果不可以,你點解要咁做?有什麼政治任務比學者的清譽更重要?郷本佳人,勿通匪類啊。

8/03/2011

宣揚文化 尊重文人 香港書展要進步

香港書展自去年趕絕「靚模」後,今年的文化氣質有所提高,終於沒有任何負面新聞。在書展期間與各地文化朋友傾談,基本上都認同香港書展是兩岸三地現時搞得最好的:造成城巿的聲勢之餘,人流安排等環節上比較純熟。根據貿易發展局副總裁周啟良的「賽後感言」,香港書展現時的目標已不止於做成本土最成功的書展,而是希望建立國際聲譽,那麼且來檢討香港書展的進步空間何在。

文化氣質是品牌關鍵

今年書展成績計算:入場人次比去年微有上升,至95萬人次,證明比較「純淨」的閱讀取向根本有吸引力。而人均消費額亦提高至逾500元,各書店攤位都表示銷售額上升。筆者猜想原因有二:一來是內地簡體字書的價格上升,簡繁體書的價格差距拉近,而台版書的價錢則已調高,相對港版書的吸引力也就大了。此外,今年書展的人流分導亦更大刀闊斧,宗教類、文具、教科書類、兒童書類等旁枝類別被分配到其它展覽廳,1號展覽廳集中於綜合類的出版社和書店,這樣能引導顧客往自己的目標進發,於是也令他們的消費更能針對目標,較能找到自己想買的東西。以往逛書展常感覺像在商場,被各種空間設計引導至逛遍整個場區,走很多路但找不到想找的攤位和書籍,今年這種感覺大大減少,這是很大進步。

此外,今年書展的焦點更集中於作家、書籍、座談,整體的文化氣質提高了。須知內地媒體來港,並不關心生意額和人流,主要還是關心如何推動閱讀氣氛,採訪焦點作家和話題書籍,瞄準相關座談。今年書展的座談數量好像有所增多,並配合了本土文化熱話(如龐一鳴的座談、塗鴉文化座談),此應得力於書展的顧問委員會和協辦活動的文化機構。而李敖的座談比林青霞的座談更受歡迎,似乎可見書展畢竟是以作家的份量為勝利因素,而非明星知名度,間接顯示了書展是個文化場地。林青霞滿心歡喜地聲稱自己是個作家,提醒了香港社會:書籍和寫作,是一種榮光。香港書展要揚名國際,文化的形象還是必須留心。

這兩年書展的展覽都集中於文化藝術,頗有看頭。去年「文藝廊」設在比較偏遠的展覽廳,人流較少,但是辦起來更有文藝氛圍,愛好者在廳中可以流連甚久。今年的文藝廊設於3號展覽廳外、酒廊食肆旁邊,辦起來便像商場展覽,人流增多,但看的人更為急躁,文化氣氛反而較弱。雖然西西的手作猿猴和微型屋的搶眼度和吸引力極高,整個西西展場自成一格還是十分吸引,但文藝江蘇行、文化大師足跡(沙田篇)則相對弱勢;本土作家巡禮的幾塊「壁報板」式燈箱尤其容易被人錯過,字又多、又像是通道上的裝飾,駐足的人不多。我想書展可以折衷一下,結合兩年的經驗,既不把文藝孤立,又以空間的設計間隔,令文藝有體面獨立的空間、人群有駐足的耐性。

 虧待本土作家

西西展覽如此成功,明顯有許多文學界會家子在幫忙策展。然而,據說有關策展、展覽文字監督的工作,書展並沒有給相關的文學界人士付酬勞,甚至臨場指導的交通費,都要文學人自掏腰包。錢唐牟三位大儒的展品中有極珍貴的文物,看到錢穆簽發的余英時新亞書院畢業證書,筆者忍不住發出嘆聲。展品如此豐富,大概都是居於香港的新亞弟子慷慨借出展示(旁邊還有借出展品者的額外講解)。展場所見,外地文豪如余光中,展出的都是複製品、圖書館書籍,但錢鍾書部分卻因宋以朗先生借出的錢鍾書與宋淇書信而格外耀眼。珍貴展品強化了書展的文化面貌,提供者才是關鍵吧?既然貿發局的總裁和員工出人工做策劃,為什麼文學人幫忙策展、發揮關鍵作用,卻是免費勞動?貿發局是否利用文學人的熱情,銖錙必較地諗縮數?

不止如此,香港作家給書展作演講,據說一場只有500元的車馬費——作家不開口要的話,貿發局甚至一毫子都不給。莫說書展邀外地作家來港,每日有500元的生活費;如今連到中學演講,都起碼有1000元以上,貿發局出價不但比中學低,甚至比歷年備受批評、不跟通漲調整的圖書館車馬費(一小時368元)更低。500元真是凌辱文人的賤價,貿發局一年預算是十多億,書展的收益是以千萬計,平時高層到外地宣傳都要坐商務客位,竟然在知識層面要作家和文化人免費勞動,這如何說得過去?香港書展口稱要推動本土閱讀文化,貿發局本身到底是否尊重本土作家?

對書展剋扣本土作家之事,文學人非常不滿。文學人自己不收錢不要緊,聽到尊敬的作家遭待薄卻會怒髮衝冠。如果將來出現作家集體與書展對質、要求尊重及應有待遇的行動,必成書展新一代醜聞。要知道,到外地代表香港發言的,多半是作家而非貿發局高層,作家的軟實力是貿發局不能比擬的。如果內地媒體蜂湧而至,採訪的卻是貿發局待薄本土作家的新聞,場面將會如何難堪?希望明年貿發局可以真正尊重本土作家,均均真真,不要再催生醜聞。

(註:本文刊於八月一日星島日報,刊出內文曾稱貿發局連展覽的搬運費都不出,後經相關人士澄清,說貿發局有僱車來搬運展品,只是提早要運走展品的話是要文學人自掏腰包。好,那證明貿發局沒那麼荒謬,卻不代表它對待本土作家的方式已算恰當。此事不是前線基層員工得罪了哪個作家,卻是上層的結構性決策問題,希望書展高層能夠正視。)

(其實我唔知d燈光打成咁做乜)

7/31/2011

幽深無際,花氣襲人 ——雙魚座的胡蘭成


(刊於第二期《天南》。六月裡頗花了點力氣在此。後轉載於《中國時報》,在台灣頗得迴響,不少網友已經自行整理貼出全文。但疏懶如我,在七月末梢什麼都不太正確的一個灰色清晨,才想起要處理。)

胡蘭成於1906228日(清光緒三十二年二月初六),出生於浙江省嵊縣下北鄉胡村,小名蕊生。雙魚座。胡蘭成一生罵名最盛,不但因在汪精衛政權下當官而得漢奸之名,逃亡終生,不見容於國共政權,又因有負張愛玲而至今見恨於萬千張迷。至四川、溫州、香港、台灣、日本等地,常遇知音或曰死忠,但都又有被群起抨擊以致要退走的困窘狀。如今華文地區,胡蘭成粉絲台灣區代表自是朱氏姐妹、「三三派」,香港方面則有輿論領袖與民俗學家陳雲,內地則是陳丹青領軍陳子善壓陣。但罵他的人更多,狠毒者如1980年代台灣學者王璇:「他看起來像是赤子的無邪的天真底下,卻隱藏著千年老狐的多疑與狡猾,千年的狐狸化作白衣秀士,手持紙傘,衣袂飄飄地走人群之中,多情的女子所陶醉的是白衣秀士的過人才華和洒然的風度,而白衣秀士眼中所見的女子,則是如何以女子的鮮血供養自己的狐身。」又形容胡蘭成的文字「雖然煙視媚行,但總是去不掉那股令人寒慄的妖氣。」這段絕罵形容得太過鮮明,可能反而助長了胡蘭成的魅惑感;我倒是就親眼見過女詩人翟永明,講起胡蘭成的文章時皺緊了眉,牙間迸出一個字:「酸!」這比較爽快。噢,話音未落,某寫小說寫得非常出色的大學中文系師妹,又聲稱與胡蘭成精神戀愛中,並以顏文字來表達其愛慕。
雙魚座是十二星座中的最後一個星座,情感豐富,藝術天份濃厚。雙魚星座的形狀是兩條魚,一條向上一條向下,標誌著雙魚座內在的終極矛盾。胡蘭成被網友評為「典型劣質雙魚,花心、弱、逃避現實出息自傲、迷茫、任感、吃軟飯、永活在夢裡。」,其實公平來講,他是出奇極致地演繹了雙魚座的優質與劣質面向。雙魚座是最老的星座,經歷了前十一個星座的人生,據說也集合了十一個星座的優點和缺點,最是複雜難解。

雙魚是非常多情的星座,對於愛情電波的接收非常敏感,是調情聖手,對於愛情可以是非常投入和沉溺,甚至一生為情所左右。胡蘭成一生輾轉與八個女子相繫:唐玉,全慧文,英娣,張愛玲,周德,范秀美,一枝,佘珍,其間還有一些曖昧斑駁的如未記名的金華半百女子、長年照顧他的姪女青芸(《小團圓》裡盛九莉一見邵之雍的姪女,便直覺她是愛他的),傾倒於他的女弟子等等。就如彤雲箋上托底的牡丹花樣,諸女映托了胡蘭成跌宕的一生。

沉浸於愛情的雙魚座,有一種頹廢美,恰如胡蘭成形容他與張愛玲日夜泡在一起,「兩人伴在房裡,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遊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大概,雙魚座最了解愛情的深淵。「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胡突然在愛的沼澤裡超脫出來,形容這種相處為「喫力」。甚至胡記他與小周的日常調情:「我就要愛你了!我就要愛你了!」真如少年情侶神態,哪裡是四十歲的中年人。一般平凡眾生看來,這樣沒來由的甜蜜,也就算是演繹了愛情的精華。

論到文字,張愛玲和胡蘭成確是有相通之處,但張氏蒼涼,甜蜜之處往往也伴著淒清亂世愴惶感(《小團圓》裡九莉的形容:「金色的永生」),反而是胡蘭成寫情愛的部分,對於甜蜜毫不吝惜。胡蘭成記下張的情態:「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會只管問,「你的人是真的麼?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見到下一句「(張)還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這一句的突然抽離,從情愛中的恣肆回到文明日常的「人」,作為讀者覺得張與胡倒有一致。張愛玲斷不會如胡蘭成般在書上記下這些情話;二人結婚,張只是平平淡淡的寫「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胡則加上按語「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一代天才文人,還原為凡俗的女人與男人,女方重視承諾,男方則著重相愛時的美好幻覺(雙魚座總是沉浸在幻覺的海洋裡的);幻覺有盡、水落石出、情變溫州之日,張愛玲竟亦如凡俗女子,責問胡:「婚帖上寫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可是,又有誰能追究雙魚座的幻覺?雙魚座的守護星海王星,發揮著強大的夢幻力量。

胡蘭成多情,但也因此被批薄情、寡情,甚至無情,他自己就最喜歡表現自己的無情。其實身為調情聖手的雙魚座,是天字第一號的愛情虛無主義者,他們根本不相信人,不相信自己,不相信愛。所以他們搖擺不定,往往在深情裡突然流露出一種刻骨的無情。收到看到張愛玲千里到溫州尋他,胡心生不耐煩之感;至於與小周說到張愛玲,小周接受不了,胡詫然道「我不是一直跟你說的麼」,「小周驚痛道:『我還以為是假的!』」周的世界與胡及張的世界相差了多少光年世紀,天真少女初識大城亂世的人事複雜,純情夢破,如何不是淒然的事?胡只淡淡評了一句「她真是如三春花事的糊塗」。至於寫到日本女子一枝,最見尊卑,不比其它女子那樣歷歷有性格,感覺幾近工具、傭人。在這些地方,我總是覺得他心如深谷,谷底有個無盡寒潭,任女子投水自盡,亦是波瀾不驚。

雙魚座雖然時常沉溺在自己的夢幻世界裡,但同時雙魚們的自我感是最薄弱的,虛無的霧靄縈繞在他們心底,無法驅散。那種感覺,大概便如胡蘭成要去借錢醫髮妻玉鳳的病不得手,灰心之餘竟然反而在乾娘家逃避了三天——這其中的虛無、逃避,胡蘭成都處理成落落大方,寫道:「我每回當著大事,無論是兵敗奔逃那樣的大災難,乃致洞房花燭,加官進寶,或見了絕世美人,三生石上驚艷,或見了一代英雄肝膽相照那樣的大喜事,我皆會有個解脫,回到了天地之初。像個無事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當著了這樣的大事,我是把自己還給了天地,恰如個端正聽話的小孩,順以受命。」

雙魚座因為深刻的自我懷疑,所以自欺。比如看胡蘭成的文字,誠實處極感誠實,如他絕不迴避自己某些弱點,如脾氣惡劣,看不起人。在文字效果上,要「表現誠實」,則胡蘭成的技巧也算是得其三昧,陳丹青曾在一次講話中說到「(外遇)我也有過,但我不敢寫,因為我沒有胡蘭成的誠懇」。但為何不少人還是覺得胡的自述有很大的修飾欺騙成份?我猜想是他雖然不避某些弱點,但下筆卻極刻意要維持某些形象,要在微塵般的小節中特別顯得高大。像初遇小周、范秀美等等關鍵場口,胡往往強調自己的「端敬」,「沒有別的心思」,也是一種此地無銀。或者更深刻的「自欺成份」在於,與張愛玲的「舉重若輕」、安守小道不同,他常常刻意要將治世、宗教、聖道等大道理,貫注在世俗生活的微觀小處,看一齣戲也看到孔孟雅頌,一個女子就是希臘天神;這可能是他大志在胸、空負才學而亡命半生的一種不得不為之的折衷調和,但如果一離開他那魅惑敘述的框架,終不免有如夢初醒感,感覺,有點自欺。

《小團圓》裡有個反擊,不是不漂亮的:邵之雍跟盛九莉講自己的髮妻是被狐所迷致病死,盛九莉心中驚訝:「他真相信有狐狸精!九莉突然覺得整個的中原隔在他們之間,遠得令她心悸。」冷冷的,一派現代文明人的眼光,從數千光年以外射來,階級時代地域等的什麼大牌坊都豎起來了,回憶或者自傳便會有這樣的狠。
***

作為黃道十二宮最後一個星座,經歷了前面十一個星座的人生,雙魚座被稱為輪迴的終端。這個星座的特質是看透世事的徹悟,終極的悟性。胡蘭成著重女子式的直覺力,「直取核心」的能力,如同禪宗的穎悟。於是胡蘭成時時顯露雙魚座式「異常的洞察力」,與唐君毅通信,唐氏評曰「見解甚高,似宗三」。 胡蘭成形容初見的張愛玲,在外貌形容上並不把張美化成天仙,反說她「人太大,坐在那裡,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也沒有。」但沿著這「大」,又寫道「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合適了。」張愛玲素來講究衣飾、到了奇裝異服人人為之側目的大膽地步,胡蘭成卻更把她拔高一層:「但她是個新來到世上的人,世人有各種身份有各種值錢的衣料,而對於她則世上的東西都還未有品級。」這種讚美不是在某種慣見的塵世審美標準裡得出的,胡蘭成寫出了張愛玲那種「重估一切價值」的品位(他是用尼采來寫張愛玲!)。可他反而讚張愛玲「謙遜」,張便回信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百轉千折的評語總是以凝煉的形式點評而出,也無怪乎張愛玲會說「見了他,她得很低很低,低到埃裡,但她心里是喜的,從塵埃裡出花。」

胡蘭成點評人物,往往都引來盛讚,覺得胡眼光極亮,洞察了無人能知的真相。比如他評周作人自《澤瀉集》之後埋首花鳥蟲魚,「正如白蓮花離開水和污泥,就只好壓扁在明人散文裡的古裝本裡,有時用來泡茶,也可以使苦茶加色加味加香,可是這只是死了的花的精靈,終究要空氣似的消失了。」胡蘭成估摸周作人出席官場宴會,是因為寂寞:「這些都是人的塵埃,他會歡喜,似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想起來,也只有塵埃才能證明空氣的存在,使清冷、沖淡的老人稍稍熱鬧,於是我替他悲哀。」如此穿透力倒還罷了,我只驚異於這段文字甚有魯迅的筆法。雙魚座雖然時有抽離,但在代入時卻可以完全逾越人與人的界線,變成他人心底最體己的一把聲音。胡蘭成評人物,往往多是對話之法,厲害之處是他能夠深入對象的心理,看到人在心底裡逆反的自我鏡像;是故文人與胡相識論交,多九死而未悔者,乃因文人重知音。

雙魚座的兩條魚一上一下,如果負面的能量發揮出來,是會製造混亂和災難的。但我們今日也找不到胡蘭成製造過什麼大災難大混亂,主要還是在男女關係上。胡蘭成出身寒微,或者因此而更受不得人家賤視,也受不得激。陳丹青最喜摘錄胡蘭成意氣勃發野性難馴的段落,比如在南寧一中教書時,有同事賀希明跟他爭風呷醋,爭奪一位本身是軍閥親戚的女共產黨員李文源。胡蘭成自言看不上李,但卻受不得激,便與賀打賭要與李親嘴:「我當即起身到女生宿舍那邊,一直走進級主任先生李文源房裡。是時已快要打鐘吃夜飯,南國的傍晚,繁星未起,夜來香未放,亦已先有一種濃郁,李文源房裡恰像剛灑過水似的,陰潤薄明,她正洗過浴,一人獨坐,見我進來起身招呼,我卻連不答話,抱她親了一個嘴,撒手就走了。」這段浪蕩香艷,我心裡卻只浮起《三國演義》裡關羽說張飛,「百萬軍中取上如探囊取物」,單騎獨往般的驚險——這其實根本是鬧事,粵語方言有謂,「點收科?」極像張國榮主演的《阿飛正傳》裡的片段。若張國榮還在,他大概有資格演胡蘭成。

不過觀乎胡蘭成整個人,還是向上的正面能量較大。胡蘭成講「機」,他對於機遇、他人的賞識崇拜,是持擁抱而非排拒態度,這是雙魚座的正面型態。魚兒若能逆流而上,力氣與意志也不能小覻。雙魚座是會有一種被動侵略性,以情緒掌控身邊的人。那情形,大概如《小團圓》裡九莉與之雍重逢後,九莉心裡一直怕聽到他提起小康小姐;但言談之間默然片刻,之雍突然沉下臉來,九莉便知道是怪她沒有提起小康,心中七上八下。當然九莉是完全不願被迫做個大度的女人。

雙魚座雖然深刻,但不是山羊座的深沉自持,也欠一股好強。台灣星相名家韓良露曾剖析過雙魚座的心態:骨子裡同情弱者,但又要依靠強者;喜歡接近權貴,但內心又偷偷排斥他們;一心想幫助卑微的人,卻又不敢負起真正的責任。二十多歲在廣西教書時,學校裡史大林派與托洛茲基派均有,胡自言對他們的國際視野、政經分析望塵莫及,但胡卻都不與之群。「但我自己什麼熱鬧都不參加,我亦不與桂林籍同事吟古詩,我亦不留意黨政軍要人的佳話,我亦不與左派同事合唱瓦爾珈船夫曲或國際歌。書生我原不喜,與要人我更無緣,而且許多所謂革命者我亦與之遠。」這大概便是「文人」,胡蘭成是天然一付寫貶謫詩的模樣,雖然他寫的泰半近於情詩。

雙魚座可以偽裝成與敵人站在同一陣線上,以「西瓜倚大邊」的方式來求生存,很具環境的適應力。胡蘭成流亡半生,在哪裡都找到關照他的人。但雙魚座心中充滿了動搖和懷疑,它經常傾向減低與人群互動,但又不至於疏離到離群。抗戰勝利後胡蘭成無處可投當是一例,他與權力始終維持若即若離,介乎文人互相欣賞及主公/幕僚間的關係,很多時候都是在兩者間搖擺。

***

在比較深層的星座對應上,雙魚受對宮的處女座影響,故亦像處女座一樣有道德潔癖;但亦如處女座一樣,其道德潔癖卻只是針對他人的,不應用在自己身上。雙魚座會有自責和懺悔,但對於自己的弱點和不妥之處,良心上並不感到不安。比如胡閒閒談起與范秀美的結合,吐露自己的計算:「秀美結為,不是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我不老。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分,忠實與機一,要說這是我的不,我亦難辯。」談他和佘愛珍相處的口角,說到自己的叛逆:「至今我與愛珍,人是一性命,這樣,亦人天天在一起就未免要有口角之,一,只我生叛逆之人。而且我對於好人好西叛逆。 胡蘭成對於自己的無情,是會尋找一個哲學性的解釋,以及歸結到真正的遭遇:「對於天崩地裂的災難人世的割恩斷愛,要我流一滴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成年泣都已還給,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雙魚座和處女座都會有點被害者情意結,更甚者會期待他人為自己完成這件事,又或等人營救。胡蘭成的自傳當然不會落於如此下乘,只是他又真的常常要求他人為自己完成大事。雙魚座逃避過多的責任,胡蘭成並沒有以「蒼生」為志業;太過困難和粗糙的生活,比如行軍革命,這個講究精緻又比較脆弱的星座,是受不住的。

胡蘭成出身微賤,故品性「像文人又不太像文人」,以《小團圓》裡盛九莉眼中看來,初見的邵之雍「像個職業志士」,這便是小資產階級角度看涉及政治的文人了。可終究是文人。胡的閱世與為人,都有其兩面性。雙魚座不喜歡明確定位,一旦被歸入明確的身份與責任,他們往往就會有抽離感,變得與人格格不入。胡蘭成曾經在汪政府當到宣傳部次長,在辦公室卻是天天不見蹤影,還埋怨其上司「是個十足的官僚,我怎能和他在一間屋裡呢?」甚至任汪的秘書數年,竟根本沒有進過秘書室。胡蘭成談女子時往往說到她們令他理解「天下之道」,但正是在為官時他又去羨慕孫悟空當弼馬溫。明明不守官場規矩,胡卻又自言「喜歡官人的貴氣」,此中矛盾,他歸結為「做官亦寧是不熟練的好」。這恰恰顯出雙魚座那種「不安其位」的本質。胡氏自己又將當官的吊兒郎當比附為情愛關係:「說實在的我是不慣將身許人」,一派浪子口吻。在官場權鬥中,這種人當然是「不能信任」的,連汪精衛的夫人都說胡「你時時要造反」,反來反去,胡其實就是貫徹著不接受明確定位、不接受外在安排,結果當然是脫不了「漢奸」之名,不見容於左右。

雙魚座的守護星海王星,關注宗教與神秘;又因其夢幻氣質和藝術傾向,因而有難以捉摸和充滿憧憬的性質。宗教是胡蘭成的重要論述資源,喜以宗教論證比附(又以比附為多),如他論張愛玲,便說張愛玲是屬於希臘的,也是屬於基督的,「她有如黎明的女神,清新的空氣裡有她的夢思,卻又對於這世界愛之不盡。」胡蘭成不喜言宗教的肅殺,多是提出宗教裡生命氣息的開揚成長,歸結成民間文化的「明亮喜氣」。胡逃難流亡之際,往溫州也是只帶得一本《清嘉錄》與《聖經》。晚年胡蘭成的重要著作《禪是一枝花》,是禪宗公案的論述散析,自成一體。宗教成為他情志寄託、與親者酬答的重要途徑(注意,不是目標)。

雙魚座是沉迷的,但也有關切整體性與普世性的面向,會想到全人類。《禪是一枝花》自序中,胡蘭成論「禪機」的「機」,解之為動態變化的先端;這機是先機,天機,歷史的氣運,山川草木的節氣。胡蘭成的禪機,寄託著儒士治國之志,甚至說可以黃老之術來抓緊天機,開創新朝。胡提倡禪宗要與士相接觸,禪是亂世志士的修行,如此亦是向上型雙魚的表現。亦可能是胡星盤裡月亮金牛的實際性質,中和了太陽雙魚的夢幻,胡在精神的最深處,是需要一種俗世的、物質性的安穩精緻。

雙魚座之愛是普遍的,界線不分明,也沒有儒家所謂的「推恩」的過程;在這裡齊澤克式的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學術語比較合用:「always already」。十二星座本身可視為一個人的自我邊界不斷擴展的進程,而去到水瓶座已經是普世的大愛,齊一、淡漠,空明如平野長天。但雙魚座的「普遍之愛」與水瓶座的又有不同,雙魚座是以愛個人的方式去愛全人類,水瓶座的大愛是中性、有距離的,雙魚座的大愛卻是對如影隨形的體貼。這一點,胡蘭成的文字常有印證,可說是神蹟級別的印證。試看《禪是一枝花》裡第七則「法眼答慧超」論尋佛,末尾以冤家喻佛:「但是你若不當佛是師,而是冤家,則思慕佛即是於你自身之親。有李商隱的兩句詩煞是叫人心疼,曰:『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夜芙蕖紅淚多。』佛去了也,唯有你在。而你在亦即是佛的意思在了……」明明論禪宗佛法公案,卻解得如情人中宵密語,臨別叮嚀,雙魚座的「普遍之愛」,便是如此澎湃。朱天文在二十年後出版《花憶前身》序中稱此段為淒艷的發誓;《黃金誓盟之書》 中亦記,《荒人手記》完後,朱天文向朱天心說,「對胡爺悲願已了,自由了。」 「你在亦佛在」,竟可成為他人多年的寫作動力。

網友推敲出胡蘭成的大概星盤,是太陽雙魚、月亮金牛、水星雙魚、金星雙魚、木星金牛、土星雙魚,結果雖不完整亦未完全可靠,但依目前所知的胡氏資料,大概只可推出這麼多。本文對此的態度是姑妄聽之,若推論時有啟發之處,便作援引。以這個星盤組合來說,絕對是文藝天才的格局。無論外表還是內心,言談還是情志,都是極富文藝氣質的。陳丹青讚胡蘭成,其中一個大論點是胡的文章充滿細節,極用心經營的細節;主宰整體氣質的太陽、管溝通的水星和管情感的金星都在傾向細膩的雙魚,加上月亮金牛也肯定對精緻的追求,《今生今世》真可說是每一頁都令人不忍釋卷,每一段都有可加硃筆劃線的警句。本文對胡氏原文諸多引用,也是因為愛好這些精緻的細節。至於對星座知識則不免水過鴨背,行家可能要見笑。但我心想,文學加上星座,且是講雙魚座的胡蘭成,也許會太過神秘沉溺——一想起胡蘭成心裡「天地不仁」的寒潭,我便覺得還是要以一種距離去看這一切。

7/06/2011

音樂的抵抗


(7月7日明報世紀版)

今年七一,除補選機制外,警方對七一遊行的諸多制肘也成為曲線的催谷人數手段。6月下旬,警方在予民陣的不反對通知書中,以附件形式援引《簡易治罪條例》228條第四章,表示「任何人無合法權限或解釋而在公眾街道或道路上奏玩任何樂器,即屬犯罪」,以圖打擊抗爭中的音樂參與。此舉引發更多人帶樂器行七一。

如今香港已太多厚此薄彼、「同人唔同命」。眾所周知,七月一日上午舉行的慶回歸大遊行,主要由大量奏樂與儀仗表演組成,銀樂隊、中國樂器、以播音器播放的音樂等等,樂聲震天而從未聞警方有任何約束。正如,香港街頭素有塗鴉,但只有噴艾未未的塗鴉少女受重案組招呼——記得電視新聞播出康文署人員覆蓋艾未未塗鴉,鏡頭所見旁邊就有一個「渠王」塗鴉,卻無須覆蓋。無疑,出於政治的原因,某些人比另一些人更為自由。出於政治原因的不平等,揭示了政權的極權性質。而警方竟敢染指音樂,也顯示了統治階級讀書太少的弊處。

音樂最難統治

我記得有位跳探戈的朋友在FB STATUS說,很驚訝為何會禁音樂,「真係去到同整個人類文明為敵架勒喎」。音樂是人類歷史最悠久的藝術範疇。電影需要機器,戲劇需要舞台和扮演,文學需要先發明符號系統和書寫工具,繪畫也需要工具——但音樂最最方便直接:最親近的節拍,是我們的心跳,最原始的樂器,是我們的身體。和朋友一起拿著牧童笛、搖鼓、杯蓋上街的黃耀明,便說「人也是樂器」(邁克在微博上回應:「讓我們互相吹奏」)。警方可以剪掉人的舌頭嗎?可以斬掉人民拍打的雙手嗎?要壓制音樂,所花的代價比壓制其它藝術更大。

所以,「不准奏樂」的消息傳出後,「一人一樂器 去七一遊行(我有權奏樂)」的facebook page一日千人加入(迄今累積人數已經超越藝術公民page),並令「七一戰鼓速成班」人數急漲。「我有權奏樂」page成為知識分享的平台,許多互不相識的網友在那裡分享大量的資訊,包括:外國快閃奏樂行動,抗爭時的萬人合唱,抗爭隊伍中肌理繁複之節奏,簡易樂器製造方法(以氣球和奶粉罐造鼓),古怪樂器(以胡蘿蔔和香蕉吹奏)。上面有許多私人的樂器經驗:例如從小被老師迫吹牧童笛的羞辱感,拮圖釘入鞋跟製造「的撻」聲;有便宜而環保的樂器製造偏方:瓶瓶罐罐、石子、果殼,「既成品」再利用的方法也上場了,碗筷、膠樽、掃把、飲管、貓。瀏覽此page接近一種知性娛樂活動。簡直是「警方一打壓,創意就爆發」;建議行政長官的「創意香港辦公室(Create HK)」應吸納曾偉雄,曾氏在引發創意這方面實在是能人所不能,與其再當警務處處長被人譏笑,不如名正言順一展所長。

異議的主體,及集體

叔本華說,唯有音樂能直接觸動靈魂。這往往被用作美育教化的理念,但音樂所引發創造的某種融合性的直觀主體,它直接、躍動、無可言說,如果放在抗爭與革命的範疇,就有莫之能禦的力量。張鐵志的《時代的噪音》像記載了Bob Dylan以至U2的各樣抗議歌手的歷史風華。抗議音樂肯定是近代人類文明的重要成就。而香港的主流音樂界,命脈掌握在他人手裡,因此鮮有抗議,但可補上的是香港近年的街頭抗議jam現象。

2007121日,當時尚在的皇后碼頭有一次「人民登陸」行動,是由保釣號接載學者、藝術家、學生、勞工、外傭等團體在皇后碼頭登陸,象徵人民取代皇室的登陸。登陸後,有一個環節叫「人民集擊」,現場的數十人一起集體進行敲擊奏樂,重心是一套DRUM SET,也有叮叮喳喳、小手風琴、鑼等等樂器,有許多人根本把現場的鐵馬和圍板死力狂敲。那不是表演,因為沒有觀眾,所有人都是參與者。會家子的節拍音調自然是細膩繁複的,而五音不全者如我,打簡單的1拍和3拍,也能夠加入,聽到自己簡單笨拙的拍子在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變幻拍子中跳上跳下。我沒試過和band友集體「jam野」,那次的經驗極其新鮮和震撼。那就是集體:它比你大很多很多,你只能構成它的一部分,但它也構成著你,你可以聽到自己,不過你已不經不介意自己的位置,因為你更享受它的整體。五音不全者常會羞愧,但在人民集擊中我知道不懂音樂的人也在音樂裡,迥異而平等。我記得曾有英俊長髮的搖滾男孩柔聲向我說,「所有人都識音樂架。」而我只在人民集擊裡體會過這點。

公共空間中的藝術權利

人民集擊辦過一兩次,2008年後也會即興發生(如2009年六月四日凌晨的文化中心外)。玩音樂的人愈來愈常走上街頭。因為活化工廈政策抬高租金,工廈藝術家組成了「自然活化合作社」,多次抬著樂器走上街頭,抗議政府放任地產霸權抬高樓價。在保育運動、政治議題,過程都會催生反抗的歌曲作品,對決關頭都有獨立音樂人上台表演。警方今年對示威者態度特別敵視,自然都認住了這一批「音樂人」。像比較活躍的獨立樂隊表演場地Hidden Agenda,最近更經常受到地政署的騷擾。別以為可以關起門打仔,有關事件已受到國際傳媒如CNN及日本報章的注意。

警方今年七一的打壓,分明是針對近年遊行中,以鼓樂振奮士氣和表達自我的現象。雖然警方及後迫於民意反彈太大,公開宣佈「七一遊行可以奏樂」;但,基於享受音樂、以音樂表達是基本人權之一,「藝術公民」認為,必須廢除《簡易治罪條例》228條第四章。眾所周知,香港法例往往訂得過嚴,卻給前線執法人員留下大量的彈性空間,例如三人同行即可被控非法集結,如果認真「依法」執行,香港就連行街都禁止。但如果執法與否視乎前線人員的判斷,無疑就是鼓勵選擇法執法。而以前殖民地政府比較要面子,會知道打壓藝術是很丟臉的;但回歸後的警方愈來愈不懂尊重藝術,為不讓警權的魔爪伸向街頭的藝術家,廢除《簡易治罪條例》228條第四章是很重要的。

龔志成組織多次「開放音樂」表演,不在華貴的音樂廳,都在街頭和室外舉行。良好的公共空間應該可以包容藝術性的表達,巿民的生活中應有俯拾而得的藝術成分才算完整——藝術自由不僅僅應存在於書房、畫廊、藝術館或劇院,更應活潑地在公共空間中彰顯。其實自從法院裁定「有趣先生」街頭賣藝合乎基本法「香港市民享有文學藝術創作自由權利」的規定,警方已經不能再用純粹人流管制的藉口來壓制藝術自由。藝術界在怒吼:街頭有藝術,街道有音樂!立即廢除《簡易治罪條例》228條第四章!


7/05/2011

期待一百個版本的《百年孤寂》


今年是馬奎斯年。年屆八旬的諾貝爾得獎作家加西亞.馬奎斯今年傳將推出新作,教馬奎斯擁躉們大為振奮。而近日在書店看到南海出版社《百年孤獨》,譯者范曄,這本聲稱是馬奎斯唯一認可的中文版。可此書在獲得正式授權前就已瘋靡世界,我家中就收藏了數個《百年孤寂》的譯本(本文譯名沿用較流行的志文版楊耐冬譯本)。是的,我們永遠不會忘記《百年孤寂》給我們的震撼,它完整地演繹了「魔幻寫實」這種文學流派,並把不同年代、不同地域的人連繫到一起。

今年適逢愛麗絲劇場實驗室將《百年孤寂》(下稱《百》)搬上舞台,頗獲注目。九月進念又將重演《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讓余生也晚的我等得睹這曾經震撼許多人的經典之作。讓我們先看看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演繹。

港版改編:家庭最大

《百年孤寂》故事綿長,寫邦迪亞家族六代在百年中,數十人全數落得孤寂的結局。這種家族史的寫法曾啟發無數創作人,今次愛麗絲改編導演陳恒輝亦將重點放在「家族」之上。原作中膾炙人口的第一句:「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邦迪亞是全書中第一個出現的人物,而改編中,第一個介紹的人是易家蘭。由這點已可看出對「家」的側重。易家蘭是書中最用力維持家庭的角色,經典場面之一是在孫兒變成暴君後奮起祖母的神威將他像孩子那樣鞭打,暮年仍嘗試重整頹廢的家風。飾演易家蘭的陳瑞如,在全劇中亦由頭帶落尾,由少女演到老年,她的肢體語言亦最搶鏡,同時能夠帶動日常瑣碎感和詭異感。

我常覺現在港式對「家庭」的擁抱是過了頭的,那是說,捍衛家庭的人往往對於分解家庭的因素持過分負面的態度。其實如果持辯證的眼光去看,那些分解、違抗、擾亂家庭的元素,更能豐富對「家庭」的理解。而這次改編的眼光似乎並沒提升到這個高度。馬奎斯筆下的邦迪亞家族,充滿了亂倫的欲望,擾亂家庭的系統;從易家蘭的丈夫老迪邦亞(瘋狂的科學愛好者),領導革命的邦迪亞上校,生下私生子的美美等等,每一代都有離家者,他們無法忍受家庭的規矩,總是有自己的理想。而這次演繹似乎完全站在誓死捍衛家庭的易家蘭一邊,而老邦迪亞的科學家、邦迪亞上校的革命者、美美的時尚少女,角色都有點懸空,沒有相等的魅力或理據與易家蘭的家庭觀抗衡。

肢體演繹與進入內心

其實看《百》的原著是非常興奮快樂的一件事,因為敘述節奏非常清脆俐落,一個片段往往只佔一兩頁。但看是次改編,感覺卻非常漫長。陳恒輝有利用劇場語言去演繹作品(我尤其喜歡真人扮鬥雞一段),但有時感到拖沓:例如老邦迪亞率眾尋找馬康多一段,跋涉的場面未免太長了;莉比卡與阿瑪蘭塔初見時的姊妹不咬弦,也放得太大;克列斯比不愛阿瑪蘭塔而愛莉比卡,以跳舞表現,足有四、五個回合……這些在原著中都是一段左右的篇幅,而且不算關鍵場面,感覺是在表層的東西上花了太多時間。相反,老邦迪亞發瘋、阿瑪蘭塔自殘左手、阿瑪倫塔難產這幾個重要場面,卻好像沒有信心把握。處理得較好的,我認為是阿瑪蘭塔死亡,莫氏柯蒂安慰老邦迪亞;此外除易家蘭神采飛揚,莉比卡的角色亦比原著更突出。

改編需要為原著經營具體場面,這亦是難度所在。我對改編作的純肢體動作、隱喻性場面,還算滿意;但對於演繹人物關係的一些具體場景,就感到不耐——它們演繹的難免是比較表層的關係,肥皂劇式的對白(不進入內心的話,任何關係都是簡單的)。其實原著多是第三身的上帝角度客觀敘述,極少主觀的內心獨白,對話亦極少。改編何不反其道而為之,大膽進入角色內心,撰寫長篇的內心獨白?感覺演員似乎不太能夠進入角色的內心。

改編像著魅、扶乩。值得注意的是,馬奎斯雖然是以自己家族為《百》的藍本,但他本人曾當過很長時間的記者,對於現實能夠確切把握。而有時我不禁有一種錯覺,當香港的政治氣氛愈趨熾熱,香港的很多創作人卻與社會距離愈來愈遠,不明白「革命」為何現在變成這麼多年輕人的心願。如果能夠投入革命者的心態,那麼演繹邦迪亞上校的「革命」就不會只是落下一面旗那麼單薄;如果能明白極權社會的歷史隱喻,香蕉園大屠殺那一段也應該不那麼抽離。

有喜歡原著的人說,看了改編,覺得這個家族很慘、很怪,但不覺得他們很孤寂。《百》的孤寂是什麼?不僅是孤獨終老、無法與相愛的人廝守,更在於夢想的破滅、永遠無法被他人理解。作為讀者和觀眾的我們很幸福,可以通過這個家族的孤寂而連繫起來。人們說,改編《百》,好壞都要去看一下。聞說此次票房不俗,實在樂見再有勇敢的文學經典改編。


(刊於周一星島日報)




6/29/2011


藝術公民七一遊行聲明
藝術對抗審查.自由敲擊政治

七 一大遊行,是香港巿民上街表達訴求的大日子。二零一一年,藝術公民於四月二十三日舉行過「藝術公民大聲行」,得二千餘巿民參與,實踐我們對於藝術自由、表 達自由的堅持,大聲講出釋放艾未未等國內維權人士的要求。艾未未已於六月得到暫時的保外候查,言論自由卻受到更大的控制;放眼香港本土,一方面政府施政無 能,製造社會問題,另一方面藝術自由和表達空間備受威脅;因此,我們呼籲藝術界人士、香港巿民,七一上街,向權力中心表達我們的不滿,以及對藝術自由的堅 持。

國際人權公約保障各國人民的藝術自由和表達自由,但今年,香港巿民已經一再看到,當巿民和藝術家想以藝術方式表達政治 訊息時,往往受到不尋常的威脅和打壓。繼警方對艾未未塗鴉的嚴苛處理後,今年警方對七一遊行諸多約束,以附件形式援引《簡易治罪條例》228條第四章,表 示「任何人無合法權限或解釋而公眾街道或道路上奏玩任何樂器,即屬犯罪」。當政府高舉文化創意工業的同時,街道藝術一次又一次受到當權者的打壓,甚至限制 公民的奏樂權,實在貽笑國際。

我們認為,警方此舉分明是針對近年遊行中,以鼓樂振奮士氣和表達自我的現象。眾所周知,七月 一日上午舉行的慶回歸大遊行,有大量銀樂隊、中國樂器、以播音器播放的音樂等等,樂聲震天而從未聞警方有任何約束。明顯地,警方有意留難表達政治訴求的民 間遊行,政治中立只是謊言,這是以政治原因壓制藝術和表達自由的現行實例。

而警方援引的《簡易治罪條例》228條第四章, 其實亦應用於日常生活,換言之警權的魔爪,可以隨時侵害巿民表達意見的基本人權。我們認為,良好的公共空間應該可以包容藝術性的表達,巿民的生活中應有俯 拾而得的藝術成分才算完整——藝術自由不僅僅應存在於書房、畫廊、藝術館或劇院,更應活潑地在公共空間中彰顯。

同時,政府 現正以版權為由,擬將網上的「惡搞」定性為侵權。藝術公民認為,二次創作亦是創作,其自由必須得到保障。藝術公民亦關注版權、捍衛作者的權利,然而政府在 版權法的制訂上,一直只偏幫財雄勢大的版權擁有者,從來不曾著力捍衛個體藝術家和創作者的權利。我們認為,政府是因為在「政改超錯」等事件上,多次被網上 強大的政治諷刺力量打敗,因而希望以修例進行報復,拑制人民反抗的創意。廿三條已經開始「分拆上巿」。

另外,藝術公民亦注 意到,活化工廈政策未見其利先見其害,因為工廈樓價急升、大量被改造成酒店,許多藝術空間和藝術家的工作室,其生存都受到影響。其中比較活躍的獨立樂隊表 演場地Hidden Agenda,最近更經常受到地政署的騷擾,這與Hidden Agenda經常表達對政府的不滿,不無關係。Hidden Agenda作為香港重要的live house,被騒擾一事已受到國際傳媒如CNN及日本報章的注意。藝術表演的場所需要時間去經營和成長,政府極少滋養少數藝術之餘,更扼殺本土藝術於萌芽 之際,實在令關注藝術的人甚為憤怒。

在此,我們有四點訴求:

1. 政府,尤其警方,馬上停止一切對藝術自由和表達自由的政治審查;  
2. 馬上廢除《簡易治罪條例》228條第四章,還巿民在公共空間中享受藝術的基本人權;  
3. 馬上撤回「網絡廿三條」,保障網絡二次創作所應享有的自由空間;
4. 停止對獨立音樂表演場地的騷擾;並調整活化工廈政策,加入保障藝術空間的成分。

在 警方多番的打壓下,民間的創意已經爆發如火樹銀花。在藝術的自由和創造力面前,政治管制和打壓徒然自暴其短!我們呼籲藝術界人士,及所有願意與我們同行的 巿民,帶同樂器(或任何可發聲的器物),於七月一日下午二時,到銅鑼灣東角道行人專用區,加入藝術公民的行列,遊行沿途自由奏樂,一起走出一個快樂、悅耳 而充滿能量的七一。

藝術公民
2011年6月28日

遊行細節
集合時間:下午兩點正
集合地點:銅鑼灣東角道行人區(崇光百貨外)
遊行形式:歡迎攜帶各式發聲樂器,遊行前會有公安投誠宣誓儀式
聯絡人:洪小姐(62877951)
合作團體: Hidden Agenda,自然活化合作社,遊 GIG Show
請廣傳給有意一起奏樂巡行的朋友!

6/21/2011

暴走!老師新書!

吾師樊善標教授,無聲無息出版短評文集。我在大學時,崇拜樊生是出了名的,那種排場現在的學生大概難以想像——老師出巡就像七一那樣隆重。老師由理科生變成文學教授,從古籍研究移到現代文學,師從余光中卻教出不少激進暴躁的學生,低調得來都幾傳奇,足可自居可怕。有時我在街上彈跳著大叫老師,老師總是冷靜地顯示一切與他毫不相關。

老師生性謹慎,且懶,輕易不下筆。書中有好幾篇短評是與中大裡寫作的同學有關的,算是我有份導致他提筆寫出來,拿在手上煞是滾動,晚飯幾乎吃不下,在火鍋蒸騰白霧中滿腦子都是詞句,唯如此令我暫時忘掉身處減飯鐘無良企業稻香中。

謹慎而懶的老師,記憶中沒學生學到他的小心,也不愛他喜歡的東西,大都是單學了他往岔路跑。這書便是岔路留痕——我們都知道題目的重點是「及其他」三字。說到底,人生不過就是「及其他」。

樊善標:《爐外之丹——文學評論及其他》,香港:麥穗出版有限公司,2011。港幣60元。

6/14/2011

周耀輝的心思與風度




周耀輝的心思與風度
(見南都周刊

周耀輝是香港著名的填詞人,經常給「達明一派」、黃耀明、「人山人海」諸子、AT 17等較有文化意息、脫俗另類的歌手樂隊寫詞。老實說他並不時常曝光,也一直不是工廠式的多產,但每每是那種有深意到你永遠都記得的作品,始終不馴服於流行工業,每次都像在嘗試拓展整個工業的容納度:經典作品如〈排名不分前後左右忠奸〉,竟能在流行工業內做到這樣如概念藝術的作品,把玩藝術和政治,又嘲諷流行工業的本質;我還記得初次聽到〈黑房〉裡「你舌尖舔著我要害」的句子之震撼,連我都要羞愧自己的審查意識。據說詞壇另一聖手林夕對周耀輝詞作的形容是「有仙氣」,是啊〈愛別離〉裡的「請收起你的溫柔/浮在水仙中的殺手/請收起你的風流/垂在鐘擺間的借口」,意象多麼迷離;〈隨身聽〉裡「當聲音 隨心飄/我耳畔蕩著玫瑰花//前面隧道快到達/沿路盡是一片白/多美麗 唸著千句話/別寂寞 讓別人害怕」,分明是詩,而且是非常具現代都巿感的詩。

恒穩與跳躍

我只見過周氏真人一次,而他的確就是像他的作品一樣,彷彿圍繞著淡淡的光暈,從來沒有因為常規的折磨而老去。看周耀輝的隨筆小集《突然十年便過去》,便感覺到,那種變化與恒定,是如何在他身上揉合為一。

周氏的散文文筆也是詩意秀麗的,敘述語調沖淡柔和,講起日常生活瑣事,心頭不是沒有波瀾,但總以一種溫和的語調駕御。這些散文是素樸而誠實的,周氏在寫作時直面他與親友愛人的關係,絕不煽情,不遷怒不貮過,也不誇張善惡美醜的對立,用流行話來說就是像無添加的純淨水,誠實。周耀輝平和、均速的敘述,大概是港式的文藝味,那是比內地和台灣的文藝都要沖和的淡然;但在抒發內心感受時,我卻品味到隱隱有一種海派的文風,朦朧間依稀是張愛玲式的透徹蒼涼。我一面讀,一面想起我非常喜歡的香港散文家俞風;至於周氏的愛情糾葛,則令我想起另一位香港文人,早逝的李國威,他也常寫愛情的齟齬。大概,他們都是成長於同一年代,吸收了七十年代香港本土文學的養份,在他們的文字中可以見到善感而不膨脹的自我,並且感到個體的情感,經歷城巿生活的打磨,仍然綿密,不會僵化。

而如果我們靜下來,慢慢在周耀輝的字裡行間逡巡,其實我們會發現其中也有芥子須彌的驚濤駭浪。在平淡的句子中,我們會發現,周耀輝的心思突然會跳得很遠,有一些和外在環境極不呼應的感受,所以在均速句式的行文裡,某些部分,文章的濃縮度和跳躍性會大增,尋常人要麼接受不來,要麼容易錯過。比如〈醉過新年〉,一般醉後是流露自我,而他明明醉得厲害,回家對鏡自照,卻感到非常陌生,然後完全以抽離筆法寫鏡中做鬼臉的「醜陋面孔」(其實周氏何嘗醜過),寫那臉孔接連做鬼臉來證明自己擁有那張臉的控制權,而後又馬上抽離地想做鬼臉這行為看在別人眼裡一定很怪。短短幾行已經轉了好幾個角度。周氏可能是那種彷彿林黛玉式「極歡之際,突然流下淚來」的人,用他自己的說法是「常常笑的悲觀的人」。他會在嬰兒誕生時禁不住在腦裡擔心,比如擔心孩子智力是否健全、會否有身體缺陷,這些固然是斷斷不能在喜慶期間說出口的話,而周耀輝更進一步擔心到身體的缺陷連繫到前世的憂傷,「那孩子喝過什麼婆的什麼湯,仍然記起前生的什麼,待要出世時,卻又後悔了。進退之間就此桎梏在生死關頭。」這更是說不得的了。周耀輝也在文章坦率地說過,如果我沒有把自己心裡所想的說出來,那就不會添加大家的麻煩。唉,只有文人知道,聰慧敏感,有時反而會帶來人世的災難。

不高蹈 有風度

本書裡也記載了許多情愛的折磨。我有時覺得這樣把事情披露於眾人之前,也真算是驚心動魄。但也許那是城巿還不複雜,沒有太多狗仔隊,也容讓個人有放浪和徘徊的餘地,公共的版位也還有容納私人的空間。在工作或家庭日常,周耀輝是在意他人目光的,但在愛情這部分,他卻是毫無保留的寫。

可是都巿的壓抑畢竟是要有個出口的。回看起來,周耀輝原來寫過很多很多關於「出走」的詞作,像王菲〈流星〉:「化作一顆流星 不管飛向哪裡/我身後有閃爍的回憶/我是一顆流星/我有一個希望/離開你 我自己美麗地消逝」。周耀輝本身也有不少放手一搏的經歷,例如在工餘寫詞,後把一般人眼中極安穩的政府工辭去,到荷蘭讀文化研究博士,回來成為一個在大學教書的人,但會背著一個螢光綠的圓型書包在街上徐徐地走;他並沒有把自己「偏離常規」那一部分壓抑下去。所以他,始終沒有老去。有時向他約稿,他笑笑說:「但我寫得好慢呀。」呆過在流行工業裡,仍然可以做個慢的人,這人肯定非常有自己的一套,可能是像他母親說的,「條頸硬過鬼」(極其固執之意)。

關於偏離常規,我喜歡周耀輝是淡淡的說起,一點不高蹈。周耀輝出身貧苦(而且他相當喜歡自己貧苦的童年),在志願組織工作過,關心社會大事,也對政治敏感。他和舊友聚舊,噓寒問暖之際就談到工作和理想,每個小小人兒,吃飯喝茶時也可以談到如何形造更民主的生活,更開放的社會。他從不在犬儒的角度去嘲笑理想,也不會聽到別人談起理想就自慚形穢,想想這其實裡面是有深厚的自信,對於自己始終能夠實踐自我、趨近理想的自信。其實有時我想問那些文化大腕在大富大俗之後,聽到純樸的理想時,能否還像周耀輝那樣有風度。

(雖然我想此書裡一定有被河蟹了的東西,像微博裡真正熾熱的關心都被刪除,剩下無害的優雅。有時也想隨著人世的謊話,讀讀閒書,陳述細膩的想像,並仍相信「白夜有稗官野史/記載不妥協的世界/好比麥芽糖老人/朝夕沿街叫賣」葉輝,〈廢郵存底〉)

6/12/2011

爛尾盲辯

今日朋友報訊,星期日明報四維出世再執一劑,再度點鄙人名叫陣,一睇,爆左。全文通篇重複前面已被反駁的論點,無對話齋曬馬,抽水,推理謬誤,多度針對郭子健個人。真是十分難看,可列入今年頭五大難看文章。過程中不斷想著四維在真實生活中的種種好處,不斷提醒自己四維是個好人。如果我還是少年時代,像四維說「我們是透過作品的品格來認識作者的,而此又會影響其後作品的觀賞意欲」那樣,肯定會因為這樣難看的文章而否定其人格。阿彌陀佛,幸好我老了。我會記住四維是個好人。

1.  杮子揀軟的捏?

喜歡《打擂台》與喜歡高達和塔可夫斯基,並不矛盾。四維汲汲而談什麼好電影和壞電影之分,說什麼看過好電影就不會再喜歡看《打擂台》,如何解釋有許多喜歡高達和塔可夫斯基的人都喜歡《打擂台》?例如,眾所周知,喜歡高達和塔可夫斯基,又喜歡《打擂台》的,有影評人李焯桃岑朗天陳志華列孚等。在FB留言間,岑朗天亦提出可以開一個座談會與四維二人打擂台。明報編輯建議鄙人與四維對談,鄙人說如果要談電影應找影評人,才能平衡對談。結果還是找一個非專業影評人去映襯「大師論」, 其中設置之心,路人可見,恕鄙人不奉陪。而鄙人不奉陪,訪談還是照出街,可見本來就不是為了平衡對話,而是讓其中一方有說話機會。

我不明白,真正影評人的挑戰不敢接,不跟會家子談只想跟非影評專業的年輕一輩談,是什麼想法?事過境遷後於自己專欄內再執一劑,顯示自己受到支持,還好意思抖出本人拒絕訪談的事。與其把篇幅花去講和公園仔有共鳴、影行者找自己做訪談、重提自己由2008年9月已不停寫好電影標準,不如認認真真講一個有說服力的論點,仔細一點消化反對的意見然後回應。如此種種,失風度,很難看。本人曾讚四維有風度,今日收回。還亂引莊子和惠施之辯來作文題,鄙人即場爆左。


2. 請先自我要求做好基本

明報編輯來信建議對談,並認為我與四維的論爭接近沈旭暉和呂大樂的論爭,本人O咀。莫說本人不是沈旭暉教授那樣的天之驕子,四維也總不會是呂大樂吧?在公園仔為四維做的訪談中,四維坦承寫影評只有幾年,其實筆齡可能和鄙人差不多而已。 再者,在回應四維的〈讓本土在戰鬥裡活下去〉,鄙人含蓄地說「四維評語時時斬釘截鐵,但同時卻欠缺知性的自我要求,全文其實只有判斷,沒有分析,頗有網民那種『一句收你皮』的氣質——雖然我支持鮮明表態——但是這不能說服觀點不同的人,也不是良好的評論示範。」其實是年紀較輕而且支持庶民的鄙人,要求言必稱大師的四維大哥,提交分析,不要只顧著罵人。文字發表不是應有較高門檻的嗎?我睇鬧人上網睇得啦,再唔係我睇陶傑,駛鬼睇你?四維專欄不是評電影的嗎?為求炳郭子健,連網上短片都要鬧一番?(其實基本邏輯係,《打擂台》又不是郭一人的作品,你拿郭一千樣罪狀出來,都不能否定《打》的意義的。)

綜觀四維歷來文章,以及與公園仔的對談,一直都是「一句收你皮」,一直不能提供任何分析。是因為知道四維為人正直善良,也覺得電影藝術值得宣揚,於是鄙人講得婉轉,也不願以「 分析」這要求凌駕於對電影藝術的肯定。但拒絕對談,也是因為我實在覺得沒有分析的人容易自說自話、來回兜轉、於世無益。比如,「誠實」是作者論框架下才能成立的問題,郭子健不算是作者導演,《打擂台》不是作者電影(它本來就是二人合拍!我都唔知四維狂針對郭子健有什麼用?),根本用「誠實」來量度就是錯的,錯在用錯框架。而四維講到今日還在講誠實,都不能反省到是自己的框架有問題。最好笑是,四維自己還搶先說:「請循其本,不作字面邏輯上的爭議,回到事物的本質才是最重要,我是感覺到《打擂台》是難看的,你先要明白我為什麼會這樣想,才可以有效的對話,不然就是自說自話了。 」作為一個影評人,寫《打擂台》寫到第三篇,還講不清楚它壞在哪裡,還說服不了讀者,要讀者首先去「明白」作者的「感覺」,評論能力是否有問題?

提出分析。這個是以前寫評論的基本要求。你黎緊七月才提出逐場分析,罵人則已罵了三篇,橫跨一年。說什麼電影墮落?憑良心講我覺得這樣寫評論才是墮落。社會的文化水準的確是愈來愈低落,年輕一代的知識和修養基礎也許真的在敗壞中,我也擔心,但是,真的輪不到四維來講,因為四維沒有守好評論的本份。鄙人完全不須挑戰四維,他經常自行毀壞影評人的立足點。但在這個墮落世代,能夠分辨得出有否分析的人愈來愈少了,是以完全拋棄分析的作者,也可堂皇地指點江山;反而強烈要求有分析的文章,卻出在網上,這就是香港社會的顛倒。


3. 藝術不應抽社運水

本人長篇回應四維引來注意,信報已有安娜為文,以「童真看世界」中的藝術電影去配合作者論式框架,談了何謂「誠實」。又有公園仔訪問,讓四維有多一個機會去談什麼叫好電影(其實他專欄已有大量類似說法)。彩都可謂攞夠。但電影藝術的話題,能夠在輿論空間討論,鄙人亦樂見。香港傳媒討論藝文的空間日益減少,往往要靠時事才能爭取一點空間,香港的社運與藝文都是弱勢,互相借力一下也好。

但是四維今次又以藝術品味問題,去將主流商業片/網上短片,和本土社運混在一起指罵(本人前文已經奉勸過叫他不要把兩個問題混同而論),似乎沒有在論戰中汲收任何論點。這種不理外界回應而自說自話抽多方水而且自傲挑釁的態度,稍具知性自我要求的人都會皺眉。不汲收任何論點,不接受他人批評,卻可一直獲得位置不停自我重複,這就是專欄的屈機權力。這類文章實在一直都不是鄙人口味,我不在那種愈罵愈要看的八卦雜誌邏輯裡面 ,下次再點我名,我亦是不看的了。

我完全接受,藝術是可以有自足的世界,甚至否定革命的方向、社會的要求,不配合任何人。但如果要引領人進入自足的藝術世界,要有很好的筆力,能夠講得幽玄飄渺,引人入勝——不能只靠「勁!」「這是好電影!」這麼簡單的標籤。無法在自己能力範疇內建立藝術的魔幻世界,而只能通過建立稻草人做指責對象才有文寫——這本是俗眾邏輯,不是藝術的自在高雅。

香港社運風飄柳擺氣若游絲,如果藝術要靠踩低社運來顯示自己品味高尚,更是辱沒藝術本身。如果藝術修養只是用來作品味判官,指點後生,那可稱煩厭之極。是否四維寫評論不久,或覺得寫評論就是盡情傾吐心中所想,根本沒想過評論的理念、原則、可能及效果?沒想過評論是一種權力,評論者也該自我要求?


4. 斷章取義肆意曲解

四維從來不好好講分析,卻無端摘錄一段「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的莊子與惠施之辯,斷章取義地突出莊子的一句「請循其本」(並作文題),推論說「不作字面邏輯上的爭議,回到事物的本質才是最重要」。可是,眾所周知,「請循其本」的「本」並不是「本質」的意思,而是指回到辯論的原初處(原文即指惠施看見莊子很開心)。莊子原文後面的也絕不是訴諸一個固定的本質。這個弗洛伊德式錯解也挺有趣,它顯示四維拒絕「回到辯論的原初處」,反胡亂推論「本質」。(這個亂解文本太震撼!!!只要上網google一下都不會犯這種錯,難道是陷阱嗎?!是故意寫錯來引人注意嗎!?

其實,你唔識咪唔好講囉,做乜自己亂作呢?仲要拿來論戰?駁人?還要駁一個讀中文出身的?本人在前文已經說過,「從別的藝術角度看來,電影不過短短百來年歷史,以電影奢談永恒,有點接近譫妄。」未料四維真的結結實實譫妄一次給大家看。原來四維堅實的經典認識,主要是在電影那百來年的歷史內。也是莊子:朝菌不知朔望,蟪蛄不知春秋。時間的視野遠一點,反而可能知道評論框架不是唯一而死硬的 ,並懂得寛容。

(還有,明明是四維看不過眼本土文藝社運青年看《打擂台》看得開心,一再吵著要人醒來,如果要代入莊子惠施故事,其實本土文藝社運青年是快樂相契的莊子,四維才是找碴的惠施。

------------------------

但以上這些實在沒法構成有意義的對話,就權當給四維和星期日明報編輯的勸言。因為本人還算知道,有些廢話寫在私人網誌就好,不必在公共領域有污讀者清鑑。

-------------------

「文科和它們的對象(嚴格意義的文學、藝術、歷史、邏輯、哲學、倫理、宗教)的關係,就其佔統治地位的功能而言,與其說是關於這個對象的知識,還不如說是關於各種準則、規範和各種實踐的規定和反覆灌輸。首先要懂得如何駕馭這些對象,以便恰當地消費它們[...],就是要懂得如何鑒賞—判斷以及享受—消費—利用這個其實就是『文化』的對象:這種知識專注於懂得為了什麼而如何去做的問題。[...]換言之,就是用這個場所進行文化的訓練,從而學會面對人的存在所包含的一切文化對象時,能夠恰當地思考、恰當地判斷、恰當地享受和恰當地表現行為舉止。它們的目標是什麼呢?是訓練出有教養的紳士、有文化的人。[...]

人文學科以其不同形式(文學、邏輯、歷史、倫理、哲學等等)所提供的『文化』,充其量不過是存在於該社會內部的文化針對某些被神聖化了的對象所做的評價。[...]文化是既定社會中的精英和/或大眾意識形態。不是真正的群眾的意識形態(因為,作為階級對立的結果,在文化內部存在著不同的傾向),而是統治階級直接或間接地、通過教育或其它手段試圖向他們所統治的群眾反覆灌輪的意識形態,並且這種灌輸是以歧視為基礎的(一種文化給精英,一種文化給大眾)。」


——阿圖塞,《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陳越編。

6/08/2011

劉心武續紅樓夢

(刊於五月二十七日經濟日報讀書版)

續紅樓夢的現代傷痕


小時候迷《紅樓夢》,也看過不少續書。但誰及曹公高才,連高鶚都顯得古肅,古時續書更多是難看,作者一般都會讓寶黛在死後重逢,在太虛幻境或天上,給予賈家、十二釵富貴團圓、寶玉左擁右抱的「大團圓結局」。古人不諳悲劇之美。在這個意義上,劉心武續《紅樓夢》起碼是以現代視角勝了一籌。

劉心武出版多本紅學研究揭秘書籍後,終於出版了《劉心武續寫紅樓夢》(下稱《劉續》)。此書建基於紅學研究,特別之處是自八十一回開始續寫,也就是說劉心武挑戰的其實是高鶚:誰都比不上曹雪芹,但我劉心武總該比得上高鶚!穿越二百多年時光,重新塗抹《紅樓夢》文本的邊界,不知怎的我覺得這續寫有點現代人的狂妄——誰知還有人建議劉心武應全用現代漢語寫作,真叫人無語,我想起國內版《倩女幽魂》強把小倩由鬼魂改為狐精(那不如改名「倩女幽狐」一乾二淨),當代國人其實不太懂得尊重歷史和欣賞過去。

現在相信,高鶚續書不全是高氏自把自為,部分是整理曹雪芹殘稿而成,但全體看來就是看得不過癮,例如高本第八十九回寫黛玉戴「赤金匾簪」就曾被張愛玲批評「刺目」,說曹氏筆下的黛玉斷不會戴如此惡俗首飾云云。高本最後讓寶玉得功名、賈家恢復富貴,更被指大壞曹氏原作「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的精神。而劉心武也是在曹雪芹殘稿的基礎上續寫,這個經西方洗禮的現代人,則當然保留了悲劇結局,也沒有高鶚續書的迂腐氣。另一方面,劉心武也讓人物對話保留了許多俚語,以地方特色掩蓋時代差異,但人物鄉野氣就重了。

高鶚續寫的《紅樓》一百二十回,但劉心武續寫的版本只有一百零八回,節奏之快幾乎以為是《水滸傳》。劉氏多用對話推動情節,內心獨白與人物營造不多,經常一回幹掉兩個角色(整齊得像《封神榜》,書中最後還真的有個「情榜」!),幾乎是性急的。這種「劇集時間觀」容不下多少草蛇灰線,最為劇集化的還是趙姨娘欲以慢性毒殺黛玉來謀害寶玉。《劉續》鳳姐線營造最曲折用力;黛玉則突然由「心較比干多一竅」的一代多心女,變成一個平板空洞的「象徵」,不知是否過去的「紅學」把黛玉意識型態化得太厲害,劉氏要把黛玉削回成一個純粹的愛情對象?這好像有點《山楂樹之戀》味道……用現代筆法寫成的黛玉沉湖而死一段,比不上高本「焚稿斷癡情」的動人,卻令人想起,三反五反、文革時期不堪折辱投湖而死的一眾文人。劉心武畢竟是傷痕文學作家。



6/02/2011

港女之轉生?——評《不再讓你孤單》

(刪節版刊於6月2日信報,爆晒字,連標題都冇位落……)

港產愛情小品杜琪峰韋家輝拍出《單身男女》票房逾億,但高圓圓代替鄭秀文,港女消失了。至於劉偉強拍出苦澀都巿愛情《不再讓你孤單》(下稱《不》),舒淇擔綱,講港女北上搵食,受挫折與北京窮病警察廝守的故事,大概可視為「港女之轉生」。

港女新標籤:有情有義

電影從舒淇(佩如)的角度出發,先寫港女在北京求生的掙扎。電影編劇鄧潔明,據說以前有許多在內地發展的辛酸史,以前寫《孤男寡女》時也有劉德華和鄭秀文在內地談生意,要「頂酒」食野味的橋段。「頂酒」也是《不》的重要情節,舒淇很能喝,醉後便盡吐辛酸惹人憐愛,開啟她與劉燁(方鎮東)的一段情。

《單身男女》中飾內地女的高圓圓萬千寵愛在一身,而《不》中飾港女的舒淇則飽受挫折,不但要維生、努力闖蕩、情海翻波、無路可退,而且在內地處處受困,無法融資,開鋪又受騙。這是近年港女電影中一貫的辛酸情節(更伴有港女的「想嫁」情意結)。而舒淇無論多累都要穿高跟鞋,也是港女身份的細節。電影不鼓吹消費,隨著情節發展角色們的階級是往下流的,名牌消失,但《不》竟然還保留了港女的一大夢想:不用做家務!真的,舒淇就算與窮病一家廝守大肚生仔,到最後都沒見她做過家務。可見《不》雖然是合拍片,仍有注入港女系列的慣常元素,試圖讓「港女」在合拍片中「轉生」,以圖同時迎合中港巿場。

值得注意的是出現了港女新標籤:有情有義。舒淇敗掉了劉燁的儲蓄後逃回港,又悔改回北京抓緊有情郎,排除萬難成婚,以致一直以智者姿態出現的黃秋生在婚禮上撲出來讚美:「你地D香港女人,真係有情有義喎!」呵,我想起之前某新聞節目中,男性狂數港女如何不是,最後全節目中最靚仔的,「新香蕉俱樂部」的電台主持阿Ben出來維護和鼓勵港女,說「你們是最有情有義的!」咦,港女的特色,原來已經由「消費主義」、「實際」,變成了「有情有義」。確實,最原初的港女典型,《孤男寡女》的鄭秀文,就是一個神經質但是沒有揀高枝飛的港女;後來在《矮仔多情》中的徐子珊,更是癡心維護「天若有情」式本土浪漫的忠實信徒。港女是香港本土價值的捍衛者(與本土電影以迎合港女來保障巿場同構),港女在,香港在。

以前香港人的形象是偷呃拐騙走精面,但是時日過去,和今日內地的偷呃拐騙相比,港人可能也算是「盜亦有道」——我們到底造不出那麼多害的假食品來賺錢,也不致於抹殺明明發生過的歷史如六四——不少往內地發展或交流的文化界人士,近來常常聽到內地對香港的形容是「你們香港人真純情」……真是滄海桑田。

轉生後不再是港女?

我覺得《不》確有心為港女留一位置,但正因為這部電影仍然希望討好港女,聽到黃秋生大讚舒淇「港女有情有義」時,我忍不住高聲笑出來(被身旁哭成淚人的港女飽以老大白眼)——問題是,舒淇並不是港女啊。

不是想以出生地域論高下,但舒淇那種經侯導孝賢調教過的文藝放浪氣質,一般港女絕對學不來;而換了港女處境,比如借錢開鋪發現水電都貨不對辦兼遭敲榨、高聲撒潑喝一句「我打開門做生意架!」舒淇還是像刁蠻女發脾氣,並無身經百戰、窮極反撲之感(如果由張柏芝來演?)。醉後吐心聲的十多分鐘胡同long-take,舒淇做得很努力,但也還是不太對味,迷亂感多於辛酸感。

轉生了的港女,也許就不是港女了?前世今生似是而非,明明是那個人又不是,沒錯是做得更好了但最好的東西也失去了,就像《西遊記下集大結局之仙履奇緣》裡孫悟空看著城牆上夕陽武士上演一個完美的自己,然而不完美的記憶卻構成情感的核心。其實時間是匯集在旁觀的主體(即觀眾)身上,香港觀眾是否能辨認出那些向他們發出的「私密」訊息?

不被諒解的劉偉強

《不》是一套受諸多計算而拉扯得有點失衡的電影,我不喜歡那些計算但喜歡它失衡。前半場舒淇不斷有類似色誘的場景,那種拍攝的眼光很有《非誠勿擾》的影子。據說大部分人喜歡溫情的前半齣,但我只覺那些胡同和四合院的社區感拍得完全不對味,傷殘、窮人、文藝、真情的正面很虛浮,不耐煩得幾乎walk-out。但舒淇再回北京與劉燁完婚後,電影脫離溫情軌跡,變得淒酸驚險,劇力到位:所謂溫情家庭,一反過來脆弱不堪,所有美好都可以一剎扭轉為不能承受的驚險,每一步都接近極限。

後半部的類型轉換,在香港似乎完全沒有引起注意。警察失憶?劉燁的失憶不就是《無間道》的變奏?當然沒有了劇情的支持,純粹詭異的場面(在警局同事面前表現失憶、狂躁和壓力)獨力難支,不能再像《無間道》系列那樣直接討論身份問題,只能是一個晦澀的脈絡指涉。但它難免可以解讀成劉偉強往內地發展的,向香港的一個言志和交待的手勢。港產片不是經常這樣嗎?半齣滿足巿場,半齣滲透作者自己想說的話,精神分裂。

然而在香港本土主義勃生、欲為本土劃界的時候,《不》得不到諒解。片中一句「這裡不是香港,法律是要遵守的」,引來網民強烈反彈。哎,從拍古惑仔系列的劉偉強角度來看,情與法對立,情義是港女,那麼僵硬的法律當然就是內地了;黑白相容、灰色地帶、彈性執法空間,也是某個年代的香港價值。現在沒人這樣諒解劉偉強了。曾有論者以「Launhing gor」大紅而判斷香港人現在不喜歡灰色只喜歡白,「守法」成為香港價值,正是從灰到白的過渡。此外《不》的另一問題在於,港男消失了——於是信報日前便有占飛評論,狠批《不》只為討好內地標準、不支持香港壞男人。嘿,人家電影才剛上畫不久,這樣片面敵意、壞人衣食的 「評論」,真要有個筆名才夠膽寫出來。《不》距離完美很遠,但我仍然替它被一沉百踩而惋惜。


6/01/2011

《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香港六四詩選》編者序



編者序

《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香港六四詩選》共收詩130首,作者64人。緣起是2009年,六四二十週年,《字花》在文化中心外的自由戰士雕像下,搞了一個紀念六四的詩歌音樂朗誦會,有二十位詩人讀詩,從六月三日晚上八點直至六月四日凌晨。出席人次逾三百。該朗誦會的名字就叫「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意思是在二十年後重感八九屠城之夜的沉重,「一樣黎明」則是乘節奏之便作一鼓舞。再以此為詩選書名,亦有重召歷史、反省當下、展望未來之意。不公義的黑夜繼續互相抄襲,複印,貼滿了國人的命運——而在維穩日熾、漫延香港的今日,我們應細思「黑夜」的意義,並持守對黎明的期待。
本書分七部分:

「走,走到一九八九」收錄八九期間的直接反應詩作,助讀者回到「現場」。不止是血洗京城的現場,更是無名的個體結集成集體,為理想而決斷行動的,意義龐複的多個現場。

不少詩人是從中國整體的歷史脈絡去思考六四,故有「中國啊中國你要我說甚麼」,以紀錄他們長年的思考、穿越時間的長歌。

民運理想的追求悚然以流血屠城告終,不少人士流亡海外,真相至今未明,而港人在悲痛震驚中亦長期失語,書寫如此心情的章節名為「離散失語」。

「日常碎影.有聲無聲」,記載著詩人們將對八九民運的牽念,交織入彷彿平淡無起伏的生活中。波瀾壯闊的運動,融入日常平淡的生活中;此間的思考與情緒,也築構了超越年代的「六四共同體」,並標誌著港人從支援民運的旁觀角色,轉化為執著的主體。

而「敲問石頭,思念死者」則當是八九後詩人最常書寫的主調,表達對於真相和正義的執著,以及對死者長久的哀思、持續的探問。

八九六四不是一已固封的靜態事件,它仍然延續並轉化為其它的異議主題,各種運動都向六四借力,「異議的歌謠延續」。

傳承八九民運一直是大家念茲在茲的問題,「我們一樣年輕」收錄的是一群年輕的八十後詩人,對於六四的思考。詩歌的想像力與抒情空間,幫助他們進入歷史,尤為值得注意。

這種以主題將詩作歸類的方式,是希望目錄可以讓讀者按圖索驥,令本身可能不熟悉詩歌此一文體的人亦能方便地使用本書。編輯時著重讓作品之間形成對話,冀望詩作安排形成低調的閱讀韻律,不以名聲排序為考慮原則,亦不硬性根據發表年序來安排。當然,詩歌本身的主題經常是多樣的,不少詩歌可以編排到超過一個主題下,亦有作品彷彿不從屬於任何一個主題。如果編排有生硬扭曲之處,全然是編者之過,還望作者和讀者包涵。

本書編者熱烈期待未來出現更完整、更大膽或更適切的編選本,我們願意向未來的編者提供我們手上的資料,歡迎各方隨時聯絡我們。

八九民運期間曾湧現大批相關詩作,單是香港一地所發表的已是數量驚人。而本書編選時,採用詳近略遠原則。當時不少詩作是受到血腥鎮壓的震撼而寫,不過本書對於重現血腥衝擊採節制態度,而更傾向立足於22年所帶來的觀照距離,沉澱並深化意義 。

此前也有關於六四的詩選出版,但年月久遠,當時許多詩人甚至沒有將詩作留稿。以致有作者對我們說,如果不是你問起,我都忘了我曾經寫過……或者這就是22年後出版詩選的意義。不少詩人是長期書寫六四的,這是將六四變成為其生命一部分的持續勞作,值得致敬。從八九民運爆發開始,人們便因為有感而發、有語不能發而寫詩,「六四共同體」一直是「表達的共同體」,它看見所有障礙,並圖以語言和想像超越之。

八九之後,有許多思考者都想著如何將八九民運「本土化」,讓香港轉化成運動的中心。時至今日,港人可以大膽地說,「六四」是香港重要的構成部分,某程度上六四是一件本土事件。而詩選中包括了一些中國詩人的作品,因為他們流亡在外,輾轉來到香港,書寫紀念。其實,定義香港的一個重要成份,就是它容納內地流亡者的開放性。

本書有幾個主題意象,各作者不約而同地書寫,值得注意。一是「廣場」:它是一個關於開放、投入、集體行動、人民、打破邊界的空間意象。二是「維園」:它既日常又詭秘,既平靜又悲傷,給香港的六四詩打上獨一無二的本土色彩。三是「青年」:它不斷變化,鮮明而神奇,賦理想以形狀,牽引行動的能量,時間過去而它並不褪色。四是「母親」:它象徵堅持與愛,感通和溫暖,對立於黑暗。

在編輯本書時,除了考察作者的結集外,編者很倚重兩個資料來源:一是突破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雖然那夜無星》,另外是《九分壹》詩刊1990年出版的七、八期合刊「詩與政治」特輯。我們感謝突破機構及《九分壹》編者允可轉載部分作品。另外我們也將幾種珍貴的、以六四詩歌為主題的書刊之目錄及資料收入附錄,望立此存照、供研究者查考。在版權收集過程中容有疏漏,我們歡迎相關的版權持有人與我們聯絡。此外,劉偉成先生不但提供詩作以及他個人的研究資料,並且捐助出版,我們在此對他表以深切感激。

毋庸多言,六四是一集體傷痕——它的挫折令虛無如霧一樣湧上。本詩選中有不少是憂傷無力的詩,我們認為涉及政治的詩仍然可以是多元且辯證的,憂傷和能量之共生引發,正是六四的弔詭特性。詩的誠實令我們不諱言挫敗,它的沉思與跳躍性質,也使失敗感得以轉化為能量。正是因為我們曾經為六四付出,我們還會繼續付出;而就是寫作者、思考者、行動者,將六四轉化為本土運動所可援引的重要證詞。在黑夜與黎明之間的深淵,相信人們還會繼續寫下去,並在深淵底部,看見了世界之結構,同行者熟悉的手勢,以及自己陌生的臉容。


20115月,六四22週年將近
(刊1/6明報世紀)

吼!!書已出!!!!

微小的白字,還有光影,素顏如此,方顯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