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9/2015

獨身女子的愛情書




 

愛情本來不是我的課題。然而我們誰又能逃得過愛情?張愛玲說:「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後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我們對於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的,借助於人為的戲劇,因此在生活與生活的戲劇化之間很難劃界。」此所以我們知道愛情小說何以會大賣:它始終是人類的一個免不了的需要,可以在書中經歷未經歷過的,讀過也就是經歷過了,把那些傷痕帶在身上——而現實可能是相反的,宅女、毒女、剩女,讀過書便擁有了那些愛情故事。

時移世易,據說六十後放縱任情,七十後對愛情無幻想,八十後愛情是多元關係,九十後覺得愛情很麻煩。愛情是否也會褪流行?以下的書單,或可名為「獨身女子是如何煉成的」。

當愛情故事的配角

李碧華《青蛇》出版於1986年,改寫傳統《白蛇傳》文本,以青蛇的角度論述。青蛇與白蛇一同成長,道行五百年低於白蛇,以半丫鬟半妹妹的形態共同沾染紅塵。小青比白素貞懵懂,如同少女,本不識於人間情愛,倒與素貞的姐妹情誼裡有點同性戀的影子;但見素貞千方百計都要擄獲許仙,她在旁邊寂寞妒嫉,又想品嚐凡世情欲,於是起了勾引許仙之念。如此構成三角,又遇收妖的法海和尚介入。小青以一種不受拘束的好勝之欲,在危急之際誘惑法海,亂了他的定力,起了生理反應的法海老羞成怒要收小青——原來他想要的是許仙。小青則是大感女人的尊嚴受創,且憤怒於男性的虛偽。最後水淹金山,白蛇產子,四口六面,法海用雷峰塔壓了白蛇,小青則手起劍落了結軟弱的許仙。幾百年來,小青就在西湖,一邊等白蛇出世,一邊寫她自己的愛情故事。

這真是一個少女的成長故事,李碧華開出來的情愛與欲望之層次與型態,遠比古老的傳說豐富。從第二女主角的角度去講,一種「總是輪不到我」的心情,小青雖落得孑然一身,但她對男人與情愛比白蛇看得更透,用妖的話來說就是道行更高,用人的話來說就是更成熟。自立自強,能夠親身清除自己的欲望對象,還懂得講自己的故事更以此賺錢,這其實已是一個現代社會女性自立的範本。配角可以旁觀者清。小青怎麼說?「我一天比一天聰明了。——這真是悲哀!」

自閉者的溫柔

獨身女子必定無情?親愛的,沒那麼簡單。西西〈像我這樣一個女子〉亦是寫於八十年代,論出版比《青蛇》還要早一點,1984年洪範出版以此點題的短篇小說集。故事的女主角是一位死人化粧師,戀上了一位青年夏,夏要來看她工作的地方,「我」在咖啡廳中等他,心裡充滿了矛盾掙扎,怕夏像以前的男人一樣,被她的工作嚇到調頭就跑。故事通篇以第一人稱內心獨白體寫成,迴環往復的重複著「像我這樣一個女子,原是不適合與任何人戀愛的。」這句話,不但獨身女子的座右銘,大概也曾浮蕩在任何受困於情的女子心中。在愛情面前,人人都千瘡百孔,自卑自憐,覺得無可托信,鞭長莫及。

〈像〉簡單好讀,大學時曾作為中文系導修課文本。課上男女同學口徑一致,竟覺得女主角十分可怕,怪不得沒有人愛,「換著我都不會愛她」。我才驚覺,原來在現實社會,女性坦露自己的心情,就已經叫人卻步了。但這女主角思慮過多,卻也反省到很深的地步,她突然怪責自己不應試煉愛人:因為愛與勇氣,本可以是不相干的兩回事。這難道不是體諒對方、自我反省的溫柔?一個人如果能真的認真思考自己與戀人的關係,體會對方的心情,就算是憂愁封閉,也可以是溫柔的。

我在課上幾乎是氣急敗壞地指出這點,同學都靜了,呆呆的望著我。所以,獨身女子,看來是很難讓他人認同的了。「像我這樣一個女子,原是不適合與任何人戀愛的。」始終是文藝女生共同的自許,孤標傲世偕誰隱,如果經濟能力等等狀況允許,生活好好的,實在未必要去受此一遭磨難。

禮物的邏輯

獨身女子是一個經濟問題,但它又始終不只是經濟問題。這個城巿已經太常以經濟去考慮事情。謝曉虹的短篇小說集《好黑》裡有一篇〈葉子和刀的愛情〉,暴烈的魔幻寫實手法,描寫了困在庸俗愛情考慮中的一對戀人:葉子和刀。他們住在一起,生活裡充滿了愛情的表示,比如煮飯給對方吃、送各種禮物給對方——大量的禮物,要排隊輪候,花金錢時間心力取得,這些壯舉代表了付出,代表了愛情,已經蓋過愛情本身。葉子和刀已經失去超越物質和習俗來互相關懷對方的能力,無法對應對方的情緒而行動,也無法在對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安慰。

資本主義的獲取與付出,定義了我們的愛情,這裡面還有一種競勝心理,即我要付出得比你多,讓你心存虧欠。當其中一方受傷,葉子和刀都只能透過傷害自己來作為反應,終於各自把自己的一條手臂砍下來了。小說在荒誕的高潮上一頓,魔幻寫實成為愛情的救贖:二人各自提著對方的斷臂上街去醫院,終於以對方的斷臂去撫摸對方的後臂,得到一點葉子記得的「愛情最初的感覺」。

這個小說兼揉冷酷與甜蜜,切中資本主義社會裡的愛情困境。而小說透過肢體的分離,自身的殘缺,才能達到一種些微的溫柔接觸。愛戀中的人,原也可以是極度自我中心的;那末,獨身女子的狀況,也就反而如同與一切進行戀愛,她隨時可以把自己變成一件禮物。匱乏與完整,原也是一個銀幣的兩面,這或者是愛情最牢不可破的核心。

 刊《號外》十一月書評別冊



11/26/2015

可以居:一個自理的神話



「可以居」是九龍區一幢私人小型住宅的名字,而攝影家黃淑琪及其團隊,則用來做一個藝術計劃的名字。這是一個關於西貢白沙澳,一條偏遠的客家村的藝術計劃,經歷兩年,做成了一本極其精美的結集《可以居》(下稱《可》)。

黃淑琪是生於七十年代的一位藝術家,早年曾有輝煌戰績,包括做起風格殊異新穎的《CREAM》雜誌,與友人一同創辦獨立出版組織「廿九几」,出版個人攝影集《蒐》,及後創辦每期探討不同主題的攝影藝術雜誌《KLACK》等。我一直有留意她,因為她能敏銳地提煉出當代的藝術感性與影像風格,彷彿當下即是般與生活的經歷與感觸相通,有時尚感而又從不庸俗。

實存的神話

某個七十年代藝術群體的做事方式是怎樣呢?我幾乎能嗅得出他們:喜歡連結,不高蹈,有一點通往巿場的追求,然而非常安靜,尤其重視細節,連結是以非常細膩而情感的方式進行,需要花大量心力資源——他們通往生活之餘亦重視魔幻與虛構,主體視角以一種微妙的方式存在,裡面有一種謙卑的再造現實之態度。

在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小村中「七月七水」的傳說被放大,流傳神秘。白沙澳後面密林有小河,傳說七夕當日,七仙女會下凡到這河沐浴,因此河水極清,能治百病,故每年七月七日午時,村中人會到河的源頭取水,然後密封於甕,待病時飲服。取水時萬籟俱靜,動物都消失不見。書中章節配合村河的游魚攝影,退色白底有神仙清氣,但又有日式味道。黃淑琪還把河水結晶的照片寄給身心靈書籍《水知道答案》的作者江本勝,讓他分析驗證。

書中訪談有部分由曾任電視台編劇的詩人劉芷韻寫成。劉芷韻筆調素以溫柔綿軟見稱,她給村民做的訪談中,有以虛構復現當時的寫法,把村民先輩的故事比為《傾城之戀》,也加入自身故事包括與家人關係的細思。我覺得更重要的是她在作村中翁家老婆婆訪談時,以自身女子的角度,不時輕聲質問客家女子的命運何以如此坎坷。

深入與開放

《可》可以被視為一本本土社區歷史紀錄,很配合當下時興的社區主題。不過「社區」在流行的呈現方式往往表現為帶動人流、支持消費,而我認為《可》的立意並非如此。《可》是希望以藝術方式去探索一個社區,在傳達詳盡而細緻的歷史、地理、生態學、居民個人家庭歷史等資料整理之餘,它更重要是傳達一種視角,一種觸摸的方式:溫柔,放大,平靜,充滿情感,而不希望改變社區的原有狀態。這條有著美麗客家建築的村子,也像香港的郊野公園及其它舊社區一樣,面對發展與販賣的威脅。它並沒有呼籲大家常去探訪村民或幫忙消費,它只是想講述這個地方的一切,盡可能詳細,希望你知道,並從中感受到一些可能重要之極的東西。而書的編排,包括不同開倒與不同紙質,配合不同主題的攝影藝術照片,都在呈現之餘,傳達著一種親密而重要的氣息。

如此細緻的藝術計劃,過程歷時兩年,需要與居民形成深厚的信任。舊社區的開發,往往與利益相關,藝術團隊可以免除利益瓜葛,相對就比一般社區組織容易,黃淑琪稱,她的目標並不是要保留實在的建築,而是希望以藝術打開一個空間,讓原居民可以團聚,重新發現這地方的重要,或者這種團聚可以變成保留的心意也說不定。跟隨出版的發佈會,在白沙澳連接二日的活動(包括寫生、朗讀音樂會、導賞、生態課、鳥語遊戲等等),也促成了原居民回港團聚。

而面對這樣多元的藝術團隊,包括攝影、文字、歷史、生態知識,黃淑琪認為最重要是不立框架,讓藝術家以心感受,自然流露。我閱讀《可》的感覺是,這本書是以想像空間來連結所有人的。在幾期的《KLACK》中,黃淑琪已經不斷磨煉一種將非藝術品re-touch成藝術品的方法,包括天氣氣像圖、酒樓婚宴場地、家庭攝影照等等,她已經找到一種非常幽微的方法,讓它們不知不覺,在照片的定格中,人們的凝視中,變成具有想像與情感的東西。而黃淑琪十分感性,她認為藝術的本質就是傳達人與人之間的普遍之物,過程是發現、了解、深化、轉化。

這時代最大的夢想

《可》有一種真實結合虛幻的弔詭,也有一種深度與表面的弔詭。能夠讓人在閱讀中感受特異的情感,照片與書頁便出現深度;但是,融合如此多方的合作,則可能需要停留在某些安全而美好的表面。黃淑琪必須小心翼翼地尋找互通的路徑。而我指出《可》有一種「un-real」的感覺,她坦承,她覺得人類需要夢幻(fantasy)。確實,情感與夢,都是人心共通之處。
 
《可》背後最重要的夢幻,是「我們能夠處理一個空間,以及打理自己的生活」。書中記載全能客家話教師陳心傳,文武全材開私塾教授全村學生。村翁家的祖先翁仕朝也是文人,《可》將他手書的「歷代帝王紀」等教材保留下來,並處理為精緻小冊夾在其中。也許每一個小地方,開天闢地時都有這樣的全才,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真正做到「詩禮傳家」。能夠自理,有時舉手之勞,有時遙不可及。香港是一個這麼難住的地方。在政治壓抑、核心價值崩壞的香港,能夠自理、自治,看起來仿佛桃花源或烏托邦。這或者就是我們現在最大的夢幻,或夢想。

而奇妙的是,這種夢必須以歷史探索的方式存在,我們的夢原在歷史裡面——正因為它是真的,才感到夢的甜美與遙不可及。這是一種時代感性,其理與陳冠中《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相通。一個可以居住的地方:我們與陌生的先輩相通,夢與歷史相通,在偏遠的土地上破除封閉,深究的背後是我們賴以依存的僅有表面。


11/19/2015

「慢讀」/精讀/速讀






台灣不時會有一些解讀西方經典文學/理論/作家的翻譯書籍面世,有時是散書(如《普魯斯特的書房》,《閱讀蒙田,是為了生活》等),有時是書系。數量不會很多,隔幾年會出現一個系列,也許標誌著出版業界的良心、志氣與高度。最近在書店看到一個「慢讀」系列,先有兩本:《慢讀里爾克》、《慢讀卡夫卡》,20159月商周出版,看來是一個新書系。

近年由日本興起「超譯」這個詞,看暢銷書《超譯尼采》,其實是由作者用自己的語言(即大眾心理學書籍的語言)把尼采的部分思想及句子重寫一次——所以你在書中能讀到的尼采部分實在少之又少,「超譯」也就是「非原文」的意思。所幸「慢讀」並非這樣。

「慢讀」是什麼意思?聽起來首先是一種精神,要求緩慢細緻的閱讀。看看《慢讀里爾克》內文,原來是從《里爾克全集》、書信中整理出金句,編輯為「童年、青春與老年」、「學習與教導、成長與成熟」、「男人與女人、愛情與婚姻」、「語言、名字與概念」、「詩歌」、「時間與永恒」、「死亡」等十四個章節。對於未能擁有或通讀《里爾克全集》的人來說,《慢讀里爾克》其實是摘錄的精讀——也因為比較短而快,所以其實接近速讀。「慢讀」原來是一種包裝而已。

包裝是吸引,本書精裝淡綠紋紙封面加凹刻,320頁書紙,果然淡雅而氣質經典。至於內容,它也是一個比較便宜的方法去代替《里爾克全集》。就設題而言,卡夫卡比較普及,里爾克比較專門而有極端崇拜者,讀者群計算也是精明的。

商周出版屬於城邦出版集團,算是一個長期有經營「經典著作」及「哲學思潮」的出版集團。2006左右他們有一個書系叫「藝文講堂」,包括《K一頓卡夫卡》、《夢一場弗洛伊德》、《追憶一回普魯斯特》、《咬一口莫札特》等。B5小開倒,260頁左右,字體比「慢讀」系列小,行距也比較密,書價比今日便宜140台幣。比較2006年到2015的操作,可以看到「普及經典」在操作上的差異。以前取大眾輕巧包裝,今日則取秀麗高端包裝,文青社群的興起,其實帶動著消費的上升,對於閱讀,也有了不同於以前的標準。

 (刊經濟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