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1/2008

經歷與深淵 ——《龍騎士4》

電腦遊戲世界裡女孩畢竟弱勢。男孩成群口沫橫飛地講戰棋和經營遊戲時,幾時輪到女孩插咀?我就沉靜微笑,待男孩聊備一格來問我「邊隻係你飛佛」時,冷靜回答:「我喜歡《龍騎士4》。」此言一出六軍辟易,男孩變色。

《龍騎士4》人物設定華麗,系統則是角色扮演+戰棋(slg),戰鬥無道具、無裝備、不能儲存,簡陋到極致反而成了趣味。但以上特色也許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一隻經典的H game:即有「十八禁」的成人情節,性情節多以男性角度出發的電腦遊戲。萬千中學男生在房裡為它偷偷摸摸、隨時準備著一旦家人闖入就立刻把熒幕關掉。

《龍騎士4》(下稱龍4)由日本H game龍頭大哥ELF發佈於1994年,前三作湮沒無聞,惟龍4成為了不朽傳說,今年ELF還推出了復刻版;ELF已近乎全面衰敗,全新的戰鬥系統和3D界面其實無足觀,DOS時代原圖反而令人懷念——最最重要的是,龍4是一烙印般的經歷,無法抹去。有時遇到幸福天真的龍4玩家,他們身上還沒有那道傷痕,並以為自己接近爆機之終點。我為他們嘆息,決定的時刻終於會來,於是心理系的師兄凌晨三點留口訊:「龍騎士那邊,真的要這樣嗎?」也有紐西蘭打來的絕望長途,問「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在十多年後談論龍4,仍要故作神秘?齊澤克說他讀偵探小說的方法,是先讀頭十頁,再讀最後十頁,然後才決定看不看中間的過程——在時空嚴重壓縮的今天,「經歷」的代價是如此之高;而知道結局但仍然決定非要經歷中間的過程不可,你就會對你的經歷死心踏地。然而若說破,某些人將永遠無法體驗我所體驗過的深淵。這不是為他人著想,僅僅是因為,獨自在深淵裡是難以忍耐的事。

(以下即為未在報章上刊出的部分,涉及遊戲的關鍵轉折。如果你未玩過龍4,而又已經開始對龍4心動,我想還是不要看以下的土色文字,轉向去BT一個dos版來玩吧。)

龍騎士的關鍵就在於,去除了任何驚喜,都依然令人刻骨銘心的經歷。遊戲一開始,玩家跟隨的是十四歲的主角卡凱爾的視覺;隊伍中有一神秘男子名埃特,不以真面目示人,但頗見男性沙文主義風格(以性征服所有女隊員,姿態粗魯急色而高高在上),並一路都與卡凱爾的心上人不清不楚,從卡凱爾的角度看來,是個非常討厭複雜麻煩的人。一路過關斬將,來到最後面對魔王路西佛,卻一下子被全滅,主角獨自一人被鎖在牢裡十年,身體長大。得到身兼情人隊友和叛徒的瑪爾蕾妮幫助,穿梭時空回到十年前,他就是埃特,來幫助過去的自己,接下來的故事情節接近一樣,。問題是,當回到十年前,所有角色都要從等級一從頭來過!我們本來是準備爆機的完美軍隊啊!這樣失諸交臂而被剝奪一切!這就是讓玩家抱頭狂叫的關鍵了。當時我瘋狂地重新載入進度,面對現實時手腳冰冷脊椎發熱,腦中嗡嗡作響。其劫後餘生的感覺,大概就是陳慧嫻〈明日有明天〉裡所說「從最高峰跌落/仍然剩下脈博/而時間總嘲笑這種幻覺」。

由等級一從頭來過的鬱悶,令玩家極易與主角(埃特)認同,是當時遊戲中唯一可以與玩家視角重合的人(可說是接近一無所有),請想像玩家當時處於幾乎要把全屋東西都砸掉的憤怒中,那當然對於埃特的滄桑、粗暴、沮喪和主動出來承擔壞人角色的行為(蝙蝠俠黑夜之神?),多了一份同氣連枝感。何況當故事從埃特角度去看,就看到他與眾女之間在性慾以外的情義,並且,連CG都靚D。這樣含辛茹苦口不能言的角色,與玩家一路走來,到最後爆機時,埃特竟然要馬上消失。那種委屈感令人感同身受,彷彿自己也要消失一般。當埃特的身影在畫面上搖曳(那種DOS game式的搖曳),玩家面前的竟然是一個兩難選項:向瑪爾蕾妮說「我愛你」,或者什麼都不說就此消失——當時就像徐克《梁祝》裡山伯病危被迫要寫絕情信給英台,種種昔日湧上心頭,幾乎口吐鮮血。我是來玩h game的,怎麼認真到這個地步?



龍4是一個時空摺曲的遊戲,而帶著傷痕走到遊戲盡頭,玩家真正獲得了同一個故事的接近全知的雙重視角——過兩次的人生,你就可以全知,但最後會一無所有灰飛煙滅(註)。我伏案痛哭,知曉真相必須消失不為人知,全知視角下場就是毀滅,而唯對毀滅者一無所知,生存方才可能行進(卡凱爾繼續不知就裡地幸福活下去)。我覺得這種體悟,比之「我們為何要玩h game」之類的思考,似乎更令人難以忘記——何必汲汲於分辨h game裡動人的是愛還是慾,凡人都不能做到純愛或者純慾吧,都不過在兩極間擺盪,而混淆不清的糾葛體驗之於凡人心靈肉體更是銘心刻骨,或者說貨真價實。是王二還是陳清揚說的?「人活在世界上, 快樂和痛苦本就分不清。所以我只求它貨真價實。」

1994年,我唸中四。現在向人敘述整個故事,還會眼熱。這就是經歷的深淵。

此乃最後的菜鳥幸福回憶,感謝各位。把遊戲講到這樣誇張,其實也算是熱血game民的鏡像反面——不過都因最後都不能忍受孤獨。


註:因為翻看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於是找到一段曾經抄在記事簿扉頁的文字:

「因此我便陷在一個圓圈裡面,無法逃脫:不同的人類社會之間交往愈困難,就愈能減少因為互相接觸所帶來的互相污染,但也同時使不同社會的人減少互相了解欣賞對方優點的機會,也就無法知道多樣化的意義。簡而言之,我只有兩種選擇:我可以像古代的旅行者那樣,有機會親見種種的奇觀異象,可是卻看不到那些現象的意義,甚至對那些現象深感厭惡加以鄙視;不然就成為現代的旅行者,到處追尋已不存在的真實的種種遺痕。不論是從上面哪一種觀點來考察,我都只能是失敗者,而且敗得很慘,比表面上看起來還慘。我在抱怨永遠只能看到過去的真象的一些影子時,我可可能對目前正在成形的真實無感無覺,因為我還沒有達到可能看見目前的真象發展的地步。幾百年後,就在目前這個地點,會有另外一個旅行者,其絕望的程度與我不相上下,會對那些我應該可以看見但卻沒有能看見的現象的消失,而深深哀悼。我受一種雙重的病態所困擾:我所看得到的一切都令我大起反感,同時我又一直不停地責怪自己沒有看到那麼多我應該看得見的現象。」

——《憂鬱的熱帶》,頁38-39。其實下面的一段寫得還要更好。

8/30/2008

及時語結篇

(經濟日報的小欄,牙籤式只攝兩月,本日結束。有時也想貼一些上來,無奈最近太忙了。這個欄寫來有點綁手綁腳,有些趣事,還是日後再說吧。)

發篇之時,曾戲說要為時事噴灑一點口水,未成雲雨也望是一點俠義滋潤。女人仔說話也算話,無論當是戲耍或責任,都是向自己交代。不過日前在youtube看到,九龍西選舉論壇片段 ,黃毓民與民建聯的新人隊伍也打口水架:就片段看來,是候選人互問時,民建聯向民主黨的林浩揚發問有關涂謹申上屆的財務問題,但既不讓涂謹申答,林浩揚也無機會開口。之後毓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用自己的發問時間來痛罵民建聯,明擺著不守規矩,裡面無疑有驚心動魄的民粹式粗暴,但又確實痛快淋漓一時無兩,難怪網上熱傳。這是否真的路見不平並不重要,但那種表演性難以企及,一比之下,就覺得自己是文縐縐小丫頭,劏雞也手震。

少不更事時,常與人筆戰。那時梁文道和湯禎兆都勉勵我說(後來才知他們兩人少年時曾筆戰過),筆戰時難得的,現在香港太少筆戰,大家都儘量避免與反對者相遇;又或者,用「我地已經聽到巿民聲音」、「香港是個多元社會,有很多不同意見」搪塞過去。筆戰沒有了,口水仗也不如大陸人打得精彩,我們口齒遲鈍,香港愈來愈悶。

粗中自然可以有細,像黃秋生曾唱過徐志摩的〈偶然〉,沙啞低沉、煙酒過多的嗓音,有雜音迷幻味電子音樂,果然意象如朦鬆滄桑的「黑夜的海上」。徐志摩詩常被人過度浪漫化,大家只記得「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有秋生的粗獷演繹反而更顯層次複雜。

「及時語」本是暑期小品,開學在即,自當引退。及時語只是過雲雨,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8/26/2008

回覆

很長時間都不使用sms,因為堅持自己倉頡輸入的身份。別人寄給我,也不回應。後來不這樣了。但sms還是我不太適應的溝通環境。有時收到很嫻熟於sms溝通的友人短訊——像生日時王細祝我在路邊都撞到陳丹青,她前天生日了我還是想不到等價的祝福——就覺得羨慕和慚愧。

以前,不回sms的好處,就是別人不會寫太好的sms給你。那麼,就不會有太多在意的sms留在電話裡尾大不掉。但在意的是什麼呢,每個人都有其說不通的偏執,向他人說明也是徒勞。記得2006年春天,我在街上呆逛,突然決定要把手提裡留著的數個sms刪掉。那時我雙目失神地走在旺角新之城商場,把那幾個sms按出來,發現全是「快到了」、「抵壘」、「在門外」、「已在你家」,這麼統一以致我覺得非常悲愴:不過就是成功的召喚、確實的到達而已。留著已是無益的愚昧,刪掉時還竟然痛苦。雖然召喚而到達是美好的,雖然夏宇說因為離開已經無效但是到達仍然神秘,雖然文字紀錄比一切都神秘,但看在旁人眼裡大概還是太可憐了。我在那個以20歲以下少艾為目標顧客的廉宜商場裡呆立當場,體味到所謂崇高(sublime)——刪掉幾個毫無意義的sms竟然這樣難,舉手之勞而成其為錐心刺骨,那像是一種壓倒性的外力把我擊潰,常理解釋不了的失敗。而這明明是無意義的執著:每個人的人生裡,成功到達的次數都是無限的,如果不是因為曾經狠狠的失誤過,不會如此偏執於召喚而到達——召喚是黑魔法,無節制地使用便會出現反噬,把自己靈魂削弱、容貌變醜。並且,別人可以從你重視什麼,看出你缺乏什麼,因此再抽象的重視都是示人以弱。

因為相信過多資訊等於無法控制,我總是無法決定把哪些電話號碼儲存到手提裡,最熟和最常打的號碼都會背下來,但如果所有記不住的號碼都儲下來,又怎麼記得住自己儲存了什麼?於是我的電話簿常常等於廢物。皇后清場那天,收到很多非常溫暖關懷甚至激動的短訊,但我竟然泰半記不起來自誰的電話號碼,好幾天後才慢慢弄清。弄清後,電話也丟了。2007年夏天,不知與皇后碼頭有沒有關係,我在三個月內丟了四部電話。回想起來,如何記得那些遺失的號碼、如何捨得那些sms?但這樣也好,便不用自己選擇刪除、清空信箱——無比細緻織就的句子要求調笑淒酸甚至虛擬的擁抱和吻,如何篩選抖落?只好交給隨機的命運,以丟失的方式替你刪除。否則生命便再無空隙。

我離題。我寫這個post的原意是,感謝下午傳sms給我的讀者(其實是朋友,不過為了尊重內容,姑且稱讀者),請不要為那本小書太過激動,因為它不值得,我也不值得。它原應是本日常消閒的小書,我則是爛做的花瓶玩物,只合虛擲浪費,博君一粲。



***

附錄:

 〈將冰冷/喧鬧/痛楚分開的〉 夏宇
  

  玻璃上蒙著霧氣。傾向於殊途的
  車廂裏的人一遍遍地想像著他們
  
  在眾人前長久地擁吻著的他們
  她要的更多或是他或是
  有一天他們誰先不想要但此刻
  幸好他們相愛。眾人想
  幸好乖乖地他們有了彼此
  那因此空出來的
  匿名的出發地
  眾人用食指確切地指點過的
  使得
  每一張地鐵圖上啟示該站站名的黑點
  總被這樣磨損——是,我在這裏
  我們在這裏,你在這裏——點
  終於消失不見。我們因此更輕易
  知道我們在那裏——整張地圖
  唯一消失的點上
  眾人上車
  否則 眾人想
  他們——還在吻著的那對——他們
  怎麼樣向這樣的陰天索取
  這樣和解又怎麼樣向
  這樣疾速駛過的車廂索取
  不確定的顏色與韻律
  怎麼樣向所有人宣佈
  因為他們相愛
  而要求所有剩餘的鎳幣
  
  也有了理由
  因此
  向高空走索人借走他的軟鞋和緊身衣
  除了那條繩索
  因為愛人們較傾向於弧線
  或是抛物線
  為了那種拋擲的降落以及
  突然的到達
  因為離開已經無效但是到達仍然神秘。

(到後來我們都會原諒那些旁若無人的情侶,出於某種不忍深究。夏宇好寫神秘學,反過來又深知相愛原非隱蔽的事,而是一種表演的勇氣,挾帶某種消失前的因悲愴而腎上腺素飆升的狀態。)

8/25/2008

任是失敗也動人

(其實我想取的題目是「惟是失敗才動人」。昨日看了京奧的娘爆閉幕式,加倍感動於去年雅典奧運閉幕式開場時那個憂傷動人的失敗精華片段。)

任是失敗也動人
奧運.經濟.歷史

每年奧運都有金牌榜,向來都是心心所繫;只是今年的競鬥特別激烈。大家心中雪亮,所謂「辦好京奧」,其最重要的意思,其實是通過體育來展示中國作為一個超級(體育)強國,換言之,其實是中國對西方的一次國力演示。

沒拿金牌就是失敗?

中國今次的金牌豐收,其實仰賴於由前蘇聯及東歐等共產主義國家所遺留下的、所謂「舉國體制」,「指國家綜合實力還比較弱的情況下,為了短時間內形成突破,從而採取集中全國人力、物力、財力進行攻堅的一種組織制度」。簡言之,「舉國體制」是調動全社會資力、物力操練少數菁英運動員,盡最大力量在國際大型競賽中奪取最多的獎牌獎杯,不無揠苗助長,但由政府強勢推行,收穫自然甚豐。

中國在京奧的金牌數字,已經超越上屆金牌榜首位美國的紀錄;同時,運動員一旦獲銀或銅牌,就哭得好不傷心,就可見一種唯金牌是尚的舉國壓力,已經形成並壓在運動員頭上,絕難翻身。中央電視台的記者這樣訪問獲男子五十米手槍銅牌的譚忠亮:「你奮鬥了二十多年,參加了四届奥運會,而只獲得了一枚銅牌,你覺得你有愧祖國嗎?」迫得譚忠亮說「我對不起祖國23年來的培養」。內地網友炮轟央視記者問題刻薄,駁曰:「23年的努力,23年的坚持,本身就是一个人,一个运动员,一个射击运动员的责任心的最好的体现」。

我想說的是:一、京奧把所有個人成敗都與國家綑綁在一起、不顧一切地追求榮耀的情況,可能已經走入極端;二、一個只容得下成功一面的故事是極之可怕的。記得去年雅典運動閉幕禮播出一個紀錄了那些失敗的運動員之傷心面容的錄像,那種憂傷的美麗令人動容下淚,奧運/體育/人之付出,各種厚度完完整整地呈現出來。在任何故事裡,失敗都必然是與成功交織的雙生植物,有了彼此才能完整。

失敗與經濟

京奧從來不是純粹的體育事件,想知道「失敗」一詞今日的真正涵義,也絕不能只看體育範疇。國人並不真的完全只盲目「拜金」,尤其國內網民,一旦顯出庶民正義俠氣來,真羞殺香港傳媒。舉個例子:香港幾乎完全沒有人留意過伊拉克參賽隊伍,然而內地網民和傳媒都有報導這支只有六人、在開幕前八天才獲准參賽的隊伍,其友善程度且完全超越想像。比如伊拉克皮艇隊的參賽者,雖然包尾,在場觀眾報以不尋常的熱烈掌聲。另一位伊拉克短跑女選手漢娜.候賽因的故事更震撼了大眾的心靈。(註)而國內對伊拉克的友善早有前因,月前於成都舉行的亞洲盃足球賽,成都人民就主動地擔任伊拉克的主場:全場翻滾著伊拉克國旗,熱烈歡呼打氣叫好,伊拉克球員感激涕零,賽後做了一面寫著「謝謝成都 IRAQ」的旗幟繞場誌謝。

大家不禁要問:為什麼是伊拉克?除了反美帝同仇敵愾之外,國人對伊拉克的同情更在於「窮」:運動員參賽時只有自己的舊t恤,自己縫上國旗;皮艇隊的皮艇是中國贊助而來;達娜.侯賽因穿二手跑鞋參賽,平日訓練時更是赤腳跑在滾燙的運動場上;足球隊太窮無錢上街購物,躲在賓館裡,又沒錢致電回家,連喝不完的礦泉水都帶回家……我想,國人是在貧困乏累、家園動盪連基本的國際賽權利都幾被剝奪的伊拉克運動員身上,看到了昔日的自己。據美國時代雜誌報導,二○○一年前,中國國家體育總局年預算為四億二千八百萬美元,為了迎接北京奧運,年預算隨後增加到七億一千四百萬美元。據體育總局體育科學研究所所長透露,中國在國際競賽中每贏一枚金牌成本要七百萬美元。在這樣龐大的預算中,有多少山區平民、上訪者、沒練出頭來的運動員被犧牲?難得是國人並沒有只見金牌忘記失敗。我們擁抱失敗者,因為這些與我們迥異的失敗者,其實就是自己。

是的,京奧、成功/失敗的交接,竟然是在於「經濟」。有本書叫《失敗萬歲》(Born Loser),竭力要把「失敗」詮釋為美國核心精神的關鍵構成。書中研究指出,「失敗」(lose)本來意指破產時所導致的經濟損失,在野心勃勃人人淘金的十九世紀時則慢慢轉換為「生活毫無建樹所導致的機會損失」——原來它只是指經濟,後來擴大到個人價值;而在最野心勃勃的投機者世代,失敗者亦愈多,思想家梭羅甚至指他的世代(十九世紀中期),百分之九十七的人都要失敗。其後的歷史,就是「失敗」這個原指經濟的用語,轉變為整體性用語的過程,「避免失敗」甚至成為每個個體的使命。然而,作者指出,「失敗」貫穿了美國的流行文化,又存在於社會變遷的歷史,「失敗者」的形象才真正代表美國的大眾,亞瑟.米勒《推銷員之死》的主角,提著大公事包,身影傴僂,連臉也不必有——他的臉就是大眾的臉。

真正把「失敗」從陰暗裡勾出來的,是歷史。批評央視問題刻薄的網友舉出了《史記》的「不以成敗論英雄」,司馬遷之偉大,是因為他曾遭誣陷下獄、受腐刑,無人營救,一介孤憤,令他有了批判主流和統治者的獨立眼光。無獨有偶,《失敗萬歲》的作者史考特.桑迪基,也是歷史學者。如果我們有多一點歷史眼光,起碼能多看許多動人的故事。

註:短跑選手達娜·侯賽因是唯一代表伊拉克參加2008北京奧運會的女性運動員,參加100米和200米項目。從她家裏到訓練場地要經過一片教派衝突地區,經常有槍戰,她曾真正遭過槍擊。一度被通知不能參加京奧,她哭了整整4個小時,教練安慰她說她還可以參加2010年倫敦奧運,她說:「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活到2012年。」

8/24/2008

月前與謝一起為一對新人尋覓結婚禮物的時候,在homeless看到這隻豬,一度嚷著要買下來,後來覺得新人會不樂,於是作罷。

後來書展,謝來了,送我禮物,回家拆開,便看到這隻豬,還夾了小籤:「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會喜歡這樣的豬吧。」我看著它,長了獠牙、分明是野豬模樣,四肢矯健幹練適合亂衝亂撞,正面拍怎麼也不好看;然而卻是有眼無珠的,身上還紋了少女式天真的四葉草,他媽的幸福的期待。

書展時覺得自己忙得太無謂,哭過好幾次,到看到這隻豬,趴在桌面又哭一場。如今來往月球,這豬留在桌面站在雜物廢紙之中,貌似滿腹心事,但面容卻已經極盡柔和了。所以是豬啊。

8/21/2008

虛無飄浮

1999年,我在唸大學,學生報接近落莊,王菲婚變,推出《只愛陌生人》大碟,我們歌迷泫然欲滴,一首一首聽進耳裡。學生報會室有皮質沙發,窗外有藍到接近人造的天空,偶然會有飛機飛過,下午我們躺著就昏昏欲睡,聽著歌發呆,任無數未來在身邊掠過,我們已經確切看到了未來的景象,只是毫不介懷。其後,幾乎每一年的暑假,夏天,我在炎熱裡昏昏欲睡,虛無,覺得自己似乎要隨光線一起淡化至無形跡而又永不消失,我都會想起這首歌,呢喃,我不在這裡,我不在那裡。我臥在時光的間隙裡,朦朧中翻身,不時覺得有摺疊的痛楚在身體裡,像花一樣開放,我被那綻放的痛楚麻醉,修改身體所有程式,徹底忘記當下的工作(唉那些找我做事的人是會到這裡來的。)。總有這樣的時候。讓我到月球去吧。


〈嗶一聲之後〉

詞:林夕 曲/編:張亞東 

留話 留話 請在長音之後嘆氣
留話 請留話 請在我說完後哭泣
我不在這裡 我不在那裡

請在嗶一聲之後留下自己的秘密
請在嗶一聲之後對話筒沾沾自喜
請在嗶一聲之後對空氣唉聲嘆氣
我不在這裡 我人在那裡 我想到哪裡

請在嗶一聲之後留下有趣的話題
請在嗶一聲之後分擔感情的問題
請在嗶一聲之後某某名字別提 (你要找的人不在 不想給任何人尋覓)
你現在要找的人正在娛樂著自己(抱歉你要找的人不在想說什麼都來不及)
你現在要找的人不需要姊妹兄弟(你要找我已經沒關係 已經來不及)
你現在要找的人自己同樣在尋覓(誰要陪我 我在玩尋人遊戲)



看清一點,不在這裡/不在那裡,豈非正是人來人往的變體。這歌在香港沒有太多人知道,但原來在國內頗紅,視頻可見此。讓我到月球去吧。只有到了月球,我才可以不在月球啊。

無味迷幻

(前按:誤妹為弟,人已丟盡,覆水難收,感謝指正。我自去撞牆。)

也許是學習文學時被教導過,愈平淡的敘述愈要看出味道,我常常翻來覆去地看那些清淺淡漠、幾乎沒有縐摺的話語文字,平靜地,著了魔也不知道,像某種下意識的機械動作,或者日間雙目焦點模糊的出神狀態。

一定有人跟我這樣說:要看向田邦子,應該看她更著名的《女兒的道歉信》,或者至少看短篇小說集《隔壁女子》。可我總有種偏執的直覺,認為要認識一個人,應該細看其最平淡日常的部分(殘酷點說,今日一個好作者的私人博客若不好看,對我而言也要貶值)。而對於向田邦子,我還是傾向把她當成人——一個日本女子——來認識。《向田邦子的情書》(下稱《情書》)內收錄了邦子和N先生的通信、N先生的日記及邦子妹妹追思姊姊的散文紀錄。書擺在桌邊已經好一段時間了,我接近無理地輾轉流連在一開始的通信和日記裡,甚至不願意翻到後面邦子去世後她妹妹的記載。


向田邦子被稱為日本國民偶像,撰寫多個受歡迎的電視劇本,是日本直木獎得主。1981年,邦子在往台灣途中因墜機意外身亡後,她的妹妹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了一個牛皮紙袋。在邦子逝世近二十年後,她妹妹將牛皮紙袋開啟,發表袋中的信件,披露邦子與有婦之夫N先生的關係。男方早逝,似乎是因健康問題自殺。 「偏食、好色、家中耍老大、小心眼、害羞鬼、愛撒嬌、喜新厭舊、好面子、說謊大王、使性子、懶惰蟲、愛老婆、壞脾氣、過度自信、健忘症、討厭看醫生、不喜歡洗澡、妄自尊大、任性、粗心糊塗……


說也說不完,就到此為止。你其實是男人中的男人。

我就是看上你這一點。 」

以上摘自〈馬米歐伯爵大人〉(馬米歐是邦子的貓),想來令很多男性陶醉不已吧。嗯,只有第一段我自忖能說得出口。女子如我還是認為,真實,或者情書,都是其淡如水:《情書》敘述日程和工作表,簡潔細緻的每日食物及購物單子,夾雜幾句對電視節目的點評,還有反覆出現、平空而來的「請保重」、「請千萬注意身體」。傳統的細緻(無論男女),波紋不驚,清淡的日本文風。向田邦子好寫日常起居、家常食物,遺物中有一個專門整理美食資訊的抽屜。蛋、生魚片、蓮藕、香腸、鰈魚、柑橘、奇異果、奶油濃湯,我想起日本食物的份量,總是那麼少,瑣碎的紀錄同時是樸素、點滴在心頭。名詞懸在空氣裡的若有若無,指向虛空的魅力,一如對瑣碎生活自身的凝視,那麼虛無,又如此平靜,到幾乎成為一種充實的幻覺,始終若在半空飄飛。沒有味道的迷幻藥。四點後,邦子來。十點,邦子回家。下午邦子來了。晚上邦子回家。

都是飲食,日記和通信裡平靜自持的生活檢索,對照妹妹在接到邦子空難消息後的食不知味,令人慘然。

奧運開幕那天,我去買了一部新的電視機,把家裡那部殘破的絕版古董換掉。把機器搬上唐八樓,大汗淋漓,而無辛酸之感。這並不是趨趕京奧大潮,只是一個獨居女子的日常運作而已。是到後來我才想起,昭和才女向田邦子三十五歲那年被父親「趕出家門」,搬走那天恰好也是奧運開幕,她四處奔波於找房子,在巷子裡眺望開幕典禮。

傷心

1. 文明單位:武俠小說


2. 文明單位:奧運點睇
嘉賓:葉輝

和葉輝叔叔談奧運,那麼興高采烈,轉頭俄羅斯意大利雙雙無緣女排四強,京奧提早結束。十五年青春夢碎,唯一的安慰只是,這樣失敗也還好,沒有太接近,不致於是銘心刻骨的心碎。然而,永遠不會再重來。時間的關口就在手裡這樣流去,我明明白白的看見,那是生命——更令人難以承受的是,那分明不是你一個人的生命,然而每個人都還是那麼孤單。

8/19/2008

一意孤行

補完軒轅劍第二篇及《發明工坊》。下週應該是最後一篇。寫法不是巿面上其它game評的路子,有時甚至不是玩家角度和經驗分享,每次花最多時間想的是「怎麼認識這個問題」,寫的時候比較累,但即使是有人不喜歡,我還是一意孤行要這樣寫的。


歷史.記憶.孤獨——百轉千迴軒轅劍

作為華語遊戲經典的軒轅劍系列,是怎麼走到讓資深軒迷哀求大宇不要再出軒轅劍之境地?是沒有好好的穩住陣腳面對3D和網絡遊戲時代吧。軒四開始,出品包裝簡化、向網絡遊戲看齊,習慣以往厚厚一本詳列各種武器符咒文化脈絡的遊戲手冊之玩家,不免意興闌珊。現時加入隊伍的角色增多、玩家可自由編排出場陣容,這種彈性的代價就是劇情與個別角色之間的關係淡化,有網站評曰「原本很鮮明的配角,加入隊伍之後好像就死了」。軒五「一劍凌雲山海情」及其外傳「漢之雲」,劇情多次被評為單薄。像張愛玲自嘲某些不完美的少作:「這樣就沒有了?」

軒轅劍的品牌在於中國性、創新遊戲系統、大量道具、背景考據,也尤其在於其發人深省的故事劇情。所謂「劇情為RPG之魂,系統為RPG之魄」,95年「楓之舞」以墨家弟子為主角(多麼當代知識份子的選擇!),同時引入墨家機關奇術,奠定軒轅劍劇情與系統雙頭並進的傳統(因此也一直有「外傳勝於正傳」之說)。而遊戲的背景設定一直氣勢恢宏極具野心:像軒三「雲和山的彼端」橫跨歐亞大陸,涉及法蘭西、阿拉伯、唐三個古代文明,在1999至2000年時是超越想像的縱橫開闊。三代外傳「天之痕」分兩個結局支線,靖仇、小雪、玉兒三個互相關愛勇於犧牲的主角註定生離死別,一個結局是到頭來靖仇還要失去有關的全部記憶;小雪不忍,耗費靈力恢復靖仇記憶和玉兒生命,自己則打回原形六百年,再度為人時,靖仇玉兒已逝。洞見清晰:時空穿梭的故事裡,「記憶」乃是無上之珍。

遊戲裡分人魔神三界,也多選種族混雜的朝代如戰國、隋唐、五代十國等,每個人的身份有兩重(正邪/輪迴/後裔),華夷、人魔身份之間的矛盾碰撞,堪稱深刻。軒轅劍的主角總是戰亂時代的旁觀者,一點犬儒的智慧或平民的情感:軒轅劍的主題思想是,個人身處不同利益集團而追求不同夢想,以至爭戰,這其中並沒有必然的誰對誰錯。譬如四代外傳「蒼之濤」,遊戲已無足觀、3D煩得要死,但劇情時間結構極其複雜:兩名主角都是從東晉淝水之戰回到春秋戰國時期的,其中桓遠之是因為不滿於淝水之戰後胡人統治中原,於是想回到過去修改掌管天地間所有生克的法器太一之輪,讓晉勝秦。外族女子慕容詩則是前秦人,難堪淝水戰前秦敗後的生活之苦(可說是桓遠之修改了歷史才有她),也欲修改歷史。二人基於誓不兩立的國族仇恨,陰差陽錯卻又成了隊友,而無論他們之中誰成功修改歷史,他們自己都會消失,因為他們所屬於的那個時代已經被他們自己修改、取消了,他們就沒有了來處。蒼之濤的重要角色都面對這樣自我取消的悲劇。

犬儒的智慧當然是:問題在於有人竟想修改天地生克之理,應該讓歷史回到原點,只要封印太一之輪,本來的歷史將會是一個六族和平共處的黃金盛世。但飽讀詩書的桓遠之無法放下漢族利益、還是要去動太一之輪,結果是殺死戰友車芸、重傷慕容詩,讓一路走來的重要角色全部白死,苻堅沒有得到歷史的公平對待,東晉偏安北方分裂,桓遠之獨自被封印在太乙殿孤獨一千年。

反漢族中心主義、讀書人自以為是而反失持守、反省歷史有其利益立場,到最後,人最大的懲罰是孤獨。 有時我會非常非常羨慕,台灣的孩子能夠在玩遊戲時接受這麼重要的教育。

***

政治.激進.少女 ——《發明工坊》系列


《發明工坊》(下稱《發》)由日本工畫堂出品,2003年至今共出二代,是個年輕且較小眾的遊戲。翻查網上九成game評,我幾乎肯定華語世界未曾肯定《發》的偉大。好吧,讓我斬釘截鐵地說一次:這是我見過最具教育意義的遊戲之一,如果不是最有意義的遊戲。它值得世上百份之七十的人去研究。

激進而可愛

《發》是所謂「百合」遊戲,即女性與女性之間的情誼曖昧深厚,但又非常純潔重視精神層面,遊戲裡有一幕是女主角娜諾卡在慶典醉後無意吻了好朋友芙莉,爛醉的旁觀者吆喝著「女孩和女孩接吻喲!」「有愛不就ok了?」遊戲訊息是positive到這個程度:當主角被困於密室,她不肯讓攻擊力強的機械狗破門,而堅持製造開門工具——因為「發明」的奧義是製造而不是破壞。但比這更為有趣的是,這個主角幾乎全是女性(以少女為多)的遊戲,如何模塑性別身份認同。
娜諾卡是一位工坊士,天才少女,一旦開始發明工作就充滿幹勁通宵達旦喝超量咖啡,不顧危險(工坊數次幾乎炸掉),睡眠長期不足,醉後解開相對論的核心方程式。一代的另一位核心角色蕾妮芮,收容孤兒照顧病殘,天使般的神職人員,但同時非常毒舌,並有酗酒後在街上游蕩的習慣。芙莉是成熟的漁港商會會長,潑辣親切;奈奈是暗戀娜諾卡的豪門世家千金貴女;加上一隻扮演父親角色、專門提醒娜諾卡睡覺並替她打走壞人的機械狗(外型唯一具男性特徵的是機器人天剎,但沒有語言功能。)。挑撥性別定型,這樣巧妙而激進得恰到好處的人物設定,故事不可能沉悶。

少女化的政治經濟

這是個少女遊戲,但故事絕不小眉小眼。遊戲是通過研究發明新物品,再將物品轉賣給城巿中有需要的商店,令商店的等級提升來復興城巿。所謂「發明」,同時包含科技與煉金術的元素。當城巿發展得好:跨國資金會來染指;地區經濟會因開發遭到打擊;利用價值會引致國家突然的控制;遠古飛龍對文明的反撲……寫劇本的竹內直幸竟然在少女遊戲裡處理政治、經濟與文化的宏觀問題。這種種複雜對立,最後由「發明」來解決,於焉「發明」便與藝術的神奇相通。我為竹內的思考架構感動得不行。

《發》二代,真恐怖,竹內直幸在今次想處理的課題是民主制度的腐敗、政治冷感和高貴獨裁君主這三個不解死結。對白更加長而複雜,我忍不住出聲哀鳴「如何save對白」?我想像著竹內,如向外太空發射訊號一樣,向御宅族們講解他們厭恨的政治。而玩家只想他「多寫些溫馨的故事」。

8/17/2008

謝安琪訪問全文

星期日明報幾乎刊出了全文,真是感激。謝安琪當然有型,但她不是有型咁簡單;其實她答問題時並非立場和態度先行地大鑼大鼓,只是她慢慢說自己的考慮和分析,都有理由,而且站在矛盾尖銳的交叉地帶,於是不會被擊倒。單看「討論」、「分析」這些字眼的使用之頻密,就顯示她所屬於的話語群。關於皇后、囍帖街及減肥,那些話,真是她慢慢說出來的,我連引導都來不及。甚至,我是一路訪問,一路想,呢個係咪陳景輝黎架(都是雙魚座)。

(另外,原來江記和謝安琪是小學同學!他們一相見就好開心。掛住開心,就冇幫我影相……)


分析女子謝安琪

謝安琪,2005年進入樂壇,至今共出五張大碟。出道時一度不以相貌示人,2006年因懷孕生子而暫別樂壇,2007年與張繼聰結婚,07年6月誕下兒子 張瞻。雙魚座。我說湯禎兆曾寫過一篇文章叫〈謝安琪憑態度站穩樂壇〉,她笑笑:「靠態度搵飯食,真詭異。」當歌手後每天要起碼用一小時化粧才能見人,滿懷 不願。喜歡看新聞和評論。怪癖包括:一、擦牙好大力、所有人都驚;二、一旦思考或很放鬆的時候,會用雙臂抱著自己,或用手捏著自己的喉嚨。


謝安琪面龐精緻、笑容節制,同時沒有架子,僅僅是認真而且非常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聽什麼。我們走過兩旁光溜溜的利東街,滿街空虛,而空氣裡的塵埃都是庶民歷史。她細細地聽著利東街街坊十年爭取的故事,我說得有點急。謝安琪是個願意表示態度、想法清晰、行為勇敢的人,這些大家都已知道了。但我還是想告訴大家,謝安琪如一塊尖尖的美麗礦石,冷冽、嚴肅,總是論點論點論點,聲音嬌柔論述清晰,連她長長的睫毛、上面灑的閃粉和mascara,都是嚴肅的。

為刀刀叉叉尋找理由

謝安琪是因為看到在皇后碼頭搞的城巿論壇,而致電給黃偉文,說要做一首關於保育的歌,後來Wyman就寫了〈囍帖街〉。「小時候我也很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一些公公婆婆會拒絕搬離自己的房子,甚至拿出家裡的刀刀叉叉來『保衛家園』。直到我中學時看到一個關於九龍城寨的新聞特輯,看到那些住在城寨裡逾半世紀,並不稀罕外面世界,家人全死去或離開後仍留下的人,我就明白,把某些人的『地方』遷拆,等於摧毀他們的人生。我每次搬屋都會發現流失了很多東西,而那些人更是整個人生被連根拔起。我就開始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她真的明白,並且分辨。「高中時我參觀過土發公司,他們把自己的理念present得很好,聲稱以巿價購買舊區,又以巿價分拆轉售;但他們不會考慮保留地區原有的特色、或重建成類近以前的面貌,只全盤改建成金融或商業等賺錢項目。若這是照顧居民生活,修整樓宇結構,完善舊區令大家生活得更好,我是接受的。但我發現其實不是這樣。根本是在『賺錢』的大前提下,許多人的人生迫著要被改變。再後來我也在新聞裡看到許多舊區街坊走出來說,他們不要錢,只想留在這裡,但卻根本沒有這個選擇。」

香港人總是難以相信有人會不要錢,但謝安琪說,「我相信喎。我甚至不必親眼見過這些人。我相信最要緊的不是錢;人是應該這樣的,應該有尊嚴,應該為值得支持和尊敬的東西付出。有人不需很多錢都可生活得很好,我也是這樣。若人只談膁錢,就是空虛的行屍走肉。自己都會不開心的。」

我表示,許多保育人士會不太認同〈囍帖街〉那種以愛情邏輯來勸大家放下對公共事務、社區保育的執著,謝安琪斬截地答:「〈囍帖街〉裡沒有寫出來的是,傷感和憤怒。表面上它是個愛情故事,其實是傷感香港的改變,一條街、人和事,要被改變竟毫無商量餘地。你剛剛說,利東街街坊甘太說過,人的尊嚴來自背負自己的命運,我很shock。來之前我已經想過各種清拆原因,比如政府常說的,太遲提出、諮詢時無人反對、居民意見不統一等等,但原來真實的故事不是這樣。是人們一直努力,但被政府拒絕。」她沉默下來,凝望窗外街道。

站在弱勢這邊,背向投機

「我最懷念有人情味的香港,講到尾,珍貴的歷史和人的回憶是無價的,任何地方要建商業大廈都可以,都是一模一樣的。但要再找一個皇后碼頭就很難很難。我愈來愈不明白這個城巿的邏輯,它怎麼決定哪些值得保留哪些不?老實說,我也認為,若把碼頭拆了,搬到別處或重建一個,都已經不再是原本那個碼頭了。皇后碼頭這麼小,為何都容它不下。我真的不想這些事再發生了。」我掩飾自己的驚訝,竟然是她主動提起被清拆一年的皇后碼頭,而且全是民間觀點。

謝安琪是從社會脈絡述說她對香港的感情:「香港有一半以上人口是住公屋的,生活璀璨奢華的,只是一小部分人吧。我的父母非來自富裕家庭,只是恰好趕上香港發展得最快的時期而得有小康生活,他們見證了香港經濟的轉型:小型農業、大型工業,然後攢了錢開始搞生意。他們懂得感恩,重視艱難,也尊重人的根源。」我問她可曾留意到香港的經濟神話中有被遺落的人,她利落地數說:「在八十年代,連娛樂工業都重視中下階層的人,電視電影的主角都以藍領居多。現在主角則變成了最有錢的人。如今白領是多了,但在工業發展的尾聲,有人因無法轉型而掉隊,這裡面有許多錯落。」她說她從賣旗和籌款箱去發現被遮蔽的弱勢社群——令人感動的是,她隨口數出了十幾個有擺放籌款箱的地點,證明她一直把一切看進那睫毛長長的大眼睛裡。

「現在整個城巿都把希望放在金融投機,盼望把握到一個機會便可以擁有一切(包括結婚),我還是懷念那個強調共同努力、一齊暢旺的溫馨香港。我不喜歡投機的香港。」

謝安琪有一次刻骨銘心的經驗。有一天幼稚園開學,隆重其事地燙了新校服,媽媽帶她到茶餐廳吃早餐,全店滿座,只有一張桌子沒人搭枱,因為坐了一位婆婆和她的蒙古症兒子。謝媽媽便帶她過去坐。那位兒子一直很暴躁坐不住,一手就把謝安琪的通粉潑了她一身,她燙得渾身發紅,婆婆驚慌地哀求謝媽媽不要報警。而謝媽媽,則一直好言安慰婆婆:小孩燙一下沒事的、校服濕了可以再換……「媽媽的說法是,坐過去有乜問題啫,他也只是一個小朋友罷;潑了東西有乜問題啫,正常侍應都會打翻東西的。何必小題大造。」謝安琪說她媽媽super勁。謝媽媽做過兒童院家長照顧孤兒,小時候謝安琪曾問過「為何會有孤兒?」謝媽媽會從好的方面去理解那些拋棄孩子的媽媽,告訴她有時真的會養不起一個孩子。謝安琪說媽媽讀書不多,但會用盡方法去幫人。是心存平等,便可做到最正確的事。

身體作為行動

謝安琪說自己頑固,我便問她是否曾被人迫她改變。我以為她會說一些比較感性和個人的經驗。她的回答卻是:「我們身邊存在許多不知不覺但非常巨大的力量,最明顯的是廣告,然後是媒體,隱性一點的是教育,這些都不斷在教你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我比較敏感,會從許多角度去分析,並反問不同角度會有什麼不同看法。」她竟然談到了意識型態。

比如減肥。她說在她年少的歲月,減肥並未成為風潮;至九十年代末中學尾聲,女孩開始瘋狂地擔心自己過重,大學時已全街都是專業瘦身公司。她輕笑著說,自己自小粗壯並感覺良好,甚至到身邊所有人都不認為自己瘦的時候,她仍然覺得很舒服。「我自小都活得很舒服,生活健康飲食正常,為什麼要改變自己?」

真正的壓力是懷孕生子之後,傳媒嘲笑她是因有家庭壓力所以暴肥都要出來做野,她不想家人誤會自己是她的負累,所以考慮減肥。「但一個女人生育之後會肥是好正常的,用十個月來增加的體重當然要用十個月去減,我不會考慮fast killer。當然我的減肥是涉及『商機』的(贊助商之類)。但我覺得現在的瘦身風潮太盲目,很瘦的女孩都怕自己胖,我不想成為推動這種事情的一份子。於是我靠自己減。而且我故意穿一些會顯得肥的衫上電視,被譏為脹爆春麗;但問題是,為什麼女人一定要穿一些令自己顯得瘦的衣服?為什麼要特地掩飾自己來取悅他人?但種種問題,你無法一次過解釋。那我說,好啦我就take懷孕呢個chance去講。那次是我真的第一次用自己的身體去做一個行動,對抗外界的看法。我覺得對得住自己。」謝安琪反過來慶幸那次傳媒的襲擊,讓她有機會講清楚她的想法。是的,維基百科上謝安琪的條目,都留著她的論點和理由,而不是gossip資料。

為了職責做歌手

我問謝安琪是否覺得歌手存在某些職責,她說當然有,「而且我是為了這些職責才進入主流音樂工業當歌手的。我不是要做明星,不是要來奪取什麼,否則不會這麼老才入行。而且,我並不定位自己是小眾歌手,因為我要做的事必須進入主流工業、接觸mass層面才能做到。如果我不是要傳遞有意義的訊息,我和周博賢可以繼續定期出單曲、讓人在網上下載,不需要進入工業。我想得很清楚。我是看中了音樂及歌手本身的影響力,想把某些值得思考的訊息傳遞給其它人,才會進入娛樂圈。一首歌可以做到很多事。當初開始出碟時,沒想過可以生存(指持續出碟),更沒想過路會愈走愈闊,信心會愈來愈大。我幸運地有一team思維相近的人去支持我做這些事,而且遇到很多很好的人,我所講的pretty much是我的感受。我很慶幸我和監製周博賢互相發現,我的公司也支持我經常對事發表意見。比如我將會帶一群學生到日本交流環保,基本上沒有傳媒報導。五日搵幾多錢呀,一般藝人根本不會做。但我的公司知道我支持環保,一定會做。」謝安琪說,她的確覺得自己成為了某種位置:由以前以為沒有這種非主流商業的位置,到發現這個空間其實OK大、有相當大的人口。發現非主流的潛流,其實也是發現自我,這於她和於他人,均成立。有比她更出名的歌手(姑隱其名)看到她可以爭取到這麼多自己想做的東西,覺得這種自主性很厲害,特意打電話跟她說「若不是你,我不會想到可以這樣做歌手、可以這樣向公司爭取」,並開始也向公司爭取嘗試做比較有意思和藝術成分的音樂。謝安琪把這些行為概括為「尊重自己作為歌手」。

杜琪峰去年接受訪問時曾說,他也曾想過要到皇后和他口中的「小朋友」一起捍衛碼頭,但想到「跟自己搵食的人很多」,唯有長嘆作罷。謝安琪抿抿唇,她也有類似的限制:「現在對於政治,遊行示威各種政改方案諮詢,我不方便用自己的名義表達意見。但我當然有意見。等有一天我不是歌手了,大家睇住囉。」我望她抿著的唇,主觀地覺得她有點咬牙切齒。

在前年北京《三峽好人》和《滿城盡帶黃金甲》的論戰裡,賈樟柯曾指出,中國第五代導演之所以無法抵抗商業大片潮,是因為他們獨立思考力和獨立判斷力有限。我想,唯有最清楚自己路向和原則的人,才能進入商業娛樂而不至蝕滅,並做到自己要做的事。我為什麼相信謝安琪真是這樣的人?或者是因為她的語言習慣。她使用知性的詞彙(例如稱她減肥一事引發的話語為「討論」),考慮的條件交代清晰,每次解釋想法時,都描述想法所產生的歷史和社會脈絡。沒有惑於商業語言,她沒有說過關鍵詞「集體回憶」,一開始就講較基進的家園保衛、記住的是勢孤力小的人民。這表示她習慣分析,而且習慣從較嚴肅的媒介汲取詞彙和論據,並且習慣對抗。謝安琪現在每天都要花長時間化粧和等埋位,她承認做藝人可以是一件完全與社會脫節的事。但幸好她喜歡看新聞節目,每天上網看報紙(尤其評論版)。現時她每天工作12-16小時,於是她只睡四小時。



謝安琪訪問全文

電腦有事,今晚十點upload。

8/10/2008

我也開心飲過酒

已經忘了是何時開始,我又翻來覆去地聽〈人來人往〉,在不開燈的房間,一根一根地抽煙,從整個工作意識型態和生活機器裡剝落下來,覺得處於另一時空,所有之前接下來逐漸到期堆積如山的工作,都顯得陌生不可理解。若因果鏈斷裂就是死亡,那麼讓我以飄浮的狀態接近它。

肝不好,又對酒精敏感,素不喝酒。第一次喝酒喝到嘔吐,就是喪煲〈人來人往〉之後,因為什麼而醉酒痛哭我當然還記得,但因為已經再無影響,那就等於是忘記了。那時我住科大,宿舍書架頂端放著大學時留下來的十數個舊酒瓶,其中有一個黑色的「松竹梅」瓶子,是我之前那日和謝在宿舍外的草坡上喝光剩下的。我當時望著那瓶子拼命回想,和謝喝酒多麼愉快,反覆默唸「我也開心飲過酒」,以抵抗我當時在自己房間裡面對的束手無策回天乏力。當時我的困境、醉酒以及〈人來人往〉,徹底地是與謝不相干的,我自己在心裡把那場景編派給她了,好事全入佢數,整個科大的記憶,我都是這樣處理的——簡單來說,就是因果錯配。

體質本不適合喝酒,酒精幾乎是不能留在我身體裡的,啤酒就算喝半杯也必立竿見影地引致胃痛,後來更發展到喝酒便失眠的地步。開始隨身攜酒是日本回來之後,日本居酒屋裡我聽說喝酒就是讓一切在平日狀態被認為是負面的行為顛倒成正面;既在日本試過這種幸福狀態,回來就常常帶一瓶vsop到處去,與人相見,在陌生房子的沙發上安然入睡。於是我從夢漂流到夢,恍恍惚惚,在清晨時突然覺得有巨大的悲傷氣息傳來,把我浸透。我為什麼會在這麼悲傷的空間裡?我無法回答。兜兜轉轉在地獄門前回頭,原來我手裡的,不過還是那一句「開心飲過酒」而已。

***

〈人來人往〉 陳奕迅 詞:林夕 曲/編:陳輝陽
朋友已走 剛升職的你 舉杯到凌晨還未夠 
用盡心機拉我手
纏在我頸背後 說你男友有事忙是藉口 
說到終於飲醉酒

情侶會走 剛失戀的你 哭乾眼淚前來自首 
寂寞因此牽我手
除下了他手信後 我已得到你沒有 
但你我至少往後 成為了密友

閉起雙眼你最掛念誰 眼睛張開身邊竟是誰
感激車站裡尚有月台 能讓我們滿足到落淚
擁不擁有也會記住誰 快不快樂留在身體裡
愛若能夠永不失去 何以你今天竟想找尋伴侶

誰也會走 剛相戀的你 先知我們原來未夠 
借故鬆開我的手
藏在貼紙相背後 我這苦心開過沒有 
但試過散心旅遊 如何答沒有

閉起雙眼我最掛念誰 眼睛張開身邊竟是誰
感激車站裡尚有月台 曾讓我們滿足到落淚
擁不擁有也會記住誰 快不快樂有天總過去
愛若為了永不失去 誰勉強娛樂過誰
愛若難以放進手裡 何不將這雙手放進心裡

時間會走 剛失戀的我 開始與旁人攜著手 
但甚麼可以擁有
纏在那頸背後 最美麗長髮未留在我手
我也開心飲過酒

(舊文:〈庸俗.sentimenatal.不可穿越〉、〈穿越穿越!這次的主題是穿越。〉)

***
我們在歌裡尋找自己的故事。而〈人來人往〉之不可穿越性或許就在於,它一開始,就不是你的故事。否定的否定就包攬了世界的全部。這是一首關於「不能擁有」的歌;而你不能放棄一些不屬於你的東西。

它像一道詛咒般印在人生每道小小落差的縐摺裡。慣以購買去告訴自己還有選擇權利的都巿人,發現心裡和眼前的落差,一身虛妄無力。而跟循水鬼邏輯,填充物再尋找填充物,橫越城巿的工作人群之心思全都落在別處,猛烈的缺陷感構成城巿。

***

三、他者與他處 (節錄自〈全部真實〉,《字花.假》)

黑暗的K房裡,朋友們牽手問好、親吻臉頰。他們希望「一次過穿越所有不可穿越的流行曲」。

人人都有頹廢、軟弱的深淵:喪煲某歌,什麼都做不來,現代化的機器運作停頓,身體各部分出現痛楚反應,曲詞音樂逾越語境而引發創傷性的大規模回溯檢閱。「她抱著我,我感到生命的創傷都湧過來又被推開去。我竟然懷疑我跑了老遠來,費了這麼大的勁,供養了另一段生命,可能都不過是為了這些永遠不會被滿足的、黑暗的安慰。」(游靜:〈我無法想起你的臉〉)

「穿越」令人想起橫向水平的方向,像穿過一條長廊或隧道:但它其實更像直線的上下運動:你掉進一個井裡,冰涼的水令你身體沉重,你仰望井口透入的一束光線,而那卻只是,你無法擺脫的過去。

據網上結果所見,最難穿越的是陳奕迅的〈人來人往〉。〈人來人往〉其實是一個有特定背景的故事,為它傷感的人,並不一定有一模一樣的經歷。流行曲服務大眾,但絕非為特定的個別聽眾而寫,然而情歌的幻覺還是讓我們以為,那是自己的故事;歌詞以更具表達力的方式說出了那些話,於是我們情願重複歌詞。

穿越不是藝術的昇華,因為藝術追求獨特。黑暗裡的人都敏銳而纖細,都已經想盡了辦法擺脫。而這樣的人,最容易沉溺,因為我們都傾向以為自己的苦難是獨特的。是以要集體、聲嘶力竭地,唱熱播流行曲。

我們故意走調,唱得像叫口號:「閉起雙眼你最掛念誰/眼睛張開身邊竟是誰」。

所有的身體同時微微一震,像中了一道輕微的暗箭。這是陷阱,指示聽者去定義出掛念與身邊之間的裂縫,其結果必然是失落。它指示聽者從當下的處境割裂,指示缺席,而缺席暗示在場。穿越失敗了,誰也不必說明。

然後我看到那些已經離開的人們都來了,以幽靈的形式。他們沉默地坐在被他們離棄的人身邊。K房變得太狹小。而黑暗中我的朋友們呢,也有別人在唱這首歌的時候,想念著他們吧。他們也會以幽靈的形式,沉默地坐到別人身邊吧。靈魂來往飄昇,K房裡其實空蕩蕩。熟悉的身軀空洞,陌生的幽靈沉默,我一個人唱歌。誰勉強娛樂過誰。

***

後來我找到解藥,就是古巨基的天才與白痴。這個白痴為了陪你活一次沒智商得個痴時常被騙極容易,口語流利爛到最爛,像一桶金黃滾油把什麼辛酸都炸成香酥笑口棗。連結的版本還有吳佩慈的配音,真係好好笑架,尤其係最尾「我好想你喲!」的哭訴。

8/08/2008

難以拒絕

羅展鳳寄來書封面的檔案,於是,我便迷迷糊糊地答應了參與。



《出版之門》2008-08-05報道:香港三聯書店“現代中國”系列講座第二講──“70/80中國新人類”定於本周六下午舉行,將由《城市畫報》資深編輯桂梅和詩人、作家鄧小樺主講,《城市畫報》主編李暉主持。

近年,香港文化圈出現了不少年代論說,在“年代際”加上“集體成長”的氛圍下,不同年代人各展示不同特質,在社會上有著不同定位。與此同時,內地同樣對 “70後”與“80後”有相當關注,媒體不時就兩代新勢力作檢視。廣州《城市畫報》無疑就是這方面的佼佼者,該雜誌曾於2002年和2006年分別為兩代人製作了一個精彩專題,今年更與香港三聯書店合作,出版《70/80中國新人類》一書。配合新書出版,這次請來雜誌總主腦李暉及前線採編桂梅,跟大家分享雜誌的製作過程,讓讀者了解內地的“70後”與“80後”現象;此外,香港代表找來炙手可熱的女詩人、作家鄧小樺以不太感冒“年代說”的姿態,說說她自身 的“70後”成長與觀察,來一次兩地對話。

講座定於2008年8月9日(星期六) 下午午2時30分至4時30分在中環域多利皇后街9號中商大廈2字樓(MTR中環站C出口) 香港三聯書店的出版傳媒專門店──“創Bookcafe”舉行。免費入場,歡迎參加。詳情可查查看http://jointpublishing.com網頁。

8/07/2008

8/06/2008

心情的好壞變成來去無限

1. 電腦遊戲菜鳥的幸福回憶:
從實驗室到工業大樓——憑弔軒轅劍

「軒轅劍系列」是台灣大宇公司研發的長壽遊戲(以角色扮演為主),一代1990年發佈, 到2007年底發佈五代外傳「漢之雲」,共發佈14個版本。

軒轅劍系列由「DOMO小組」負責製作,遊戲裡會有隱藏關卡,玩家可以接觸到DOMO小組的人物,進入一個瘋狂惡搞的古怪世界,裡面的角色全是瘋瘋癲癲的製作人員,玩家在其中可以得到超級道具,而這有時要你半條命,有時只要說句無聊話就送給你。這種後設遊戲(meta-game)笑死人不賠命。DOMO小組的英雄事蹟:1986年,蔡明洪(遊戲裡名叫蔡魔頭,大概是「催逼人工作的大魔頭」之意)成立了DOMO小組(DOMO是日語的「朋友」音譯,全義是「一群好朋友,一同作遊戲」)。當時華文世界的RPG只有日式和美式,蔡魔頭矢志要寫一個中文的中國式RPG冒險遊戲。軒一完成於90年10月蔡魔頭服兵役前夕——這麼年輕的幾個人搞出這樣偉大的遊戲,足堪遙想當時台灣整個遊戲界是如何年輕活發、跳脫飛揚。

軒轅劍系列強調中國風格,故事與正史互涉,以水墨風格為標誌。遊戲裡的怪物種類參考了《博物經》、《山海經》等古書,符咒、武器也經過考據,「機關」更參考當時出土的三星堆文物。二代外傳《楓之舞》引入了「煉妖壼」系統,即把不同妖仙神魔一起煉化可以得到新的妖仙神魔(組合不固定,如蛟龙女 / 雷神/ 风神+朱砂 =刑天),記得當年我就是煉了一堆貌美如花但攻擊力極低的樂仙女、嫦娥、九天玄女……組合而得生產的樂趣,完全凌駕於純粹戰鬥的勝利。在世代論爭裡我說過「連結作為自信」,「不必趕走上一代,只需加入他們或與之交流,他們就再不會是原來的面貌,而且上一代必須這樣倚賴下一代的傳承才能存在——細節可以改變整體、甚至根本就是整體的支撐」、「(連結)是在信任和友愛的基礎上,讓他人碰擊自我、進入自己的核心,共同幹出本來幹不出的事」,有些年紀比我大的人好像難以明白,我就想讓他們去試試用煉妖壼。(試想想煉妖壼解決世代論!這實在妙不可言。)

02年四代上巿,煉妖壼沒有了,變成有建造、製藥、召喚護駕功能龐複的「天書」系統,就像從一間實驗室變成了一座工業大樓,已沒有了當年楓之舞的墨家樸素。水墨2D也從此退隱。DOMO小組經歷改組。今日竟有軒迷哀求大宇不要再出軒六,讓軒轅劍就此死去。於是,讓我們下週再談軒轅劍。


2. 伍佰〈純真年代〉



相信的意義正在那進出之間 心情的好壞變成來去無限
我也有想過 是距離將它濃縮 時間變得緊迫

你覺得應不應該 抗拒莫以名狀 說不出來 隱藏在平靜後面那份忍耐
我時常沒有顧忌 大聲把它喊出來 這樣又好像變成 是誰的錯

輕鬆 我看著天空 明明就很沉重 何去何從
能回頭我早回頭 我還在等待什麼

完整歌詞


向來不喜歡那些關於純真的話語,也不喜歡把小孩象徵化。整首歌詞裡最吸引的當然是老油條味,「輕鬆 我看著天空 又沒有下雪 我幹嘛感動」,自嘲與絕望的交織(「關燈 這樣的日子依然沒有改變」),冷澈的「能回頭我早回頭」,歷盡滄桑,話語都晦暗不明如天欲雪。而這時「純真年代」的簡單重覆呆板,就成了一個遠方,人有時絕望地需要遠方。遠方是假的,絕望卻是真的。雖然我還是會把副歌跳過去聽,但還是可以推薦給大家。

8/05/2008

相信的意義正在那進出之間(續命賤)

眼前無路想回頭,女子求神問卜。兼朝來昏昏沉沉,便尋了兩個姓名分析的網頁來玩。記得有一次街頭算命談及姓名,飛快地瞥了算命先生的file一眼,看到筆劃38是「若女子用之,則剛強而多憂慮也」,便想起我中學時也查過姓名吉兇,這個分析我早就看過了。朋友說,我去算命,總是測一些我一早知道的東西。

我命賤我一早知道了。知道歸知道,不同的卜者把結果告知你的方式不同,震撼力就有分別。下面這個陽宅四格姓名論斷,真是誇張,我講話有心酸感覺都要算出來??憂心勞神事與願違為人作嫁???四至六月裡籌劃了好一堆project,各處sell人,sell外人sell自己人,終於有次字花另一編輯忍不住說,這計劃是為他人作嫁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我當場崩潰,他完全說中。為他人作嫁簡直是我人生主題。記得中二時讀到「苦恨年年壓金線」這句,實在覺得好慘好慘,忍不住哭出來。「苦恨」之餘又用了有力量有重量的「壓」字,疊字重壓,接下來末後那一句完全變成如日常口語的直線敘事句子像撒手放出去,那分明就是,洩氣的感覺。


鄧小樺小姐 主運(青龍方)解說: 管大環境.家庭中風格.腦中思想

您的主運為以下論述: 主一生中有憂心勞神之傾象,事與願違,孤獨、分離、空虛之憾。

講話有心酸的感覺,有一點無奈,事事追求到底之人,表面溫和,內有怒氣,任勞任怨,做事優柔寡斷,鬱卒,朝令夕改為人作嫁,不宜創業。

可從事研究工作:是輔佐、策劃型人物,完美主義、喜挑剔,言語尖銳好面子肯為人服務犧牲,優先處理別人的事,自己事情擺一邊。擅交友,口才好、意志弱,容易空虛苦悶悲觀,外表大言不慚,內心消極退縮容易放棄大好機會。求知慾強,博學達理,熱心助人,容易管閒事。想的多做的少,理想高卻缺乏執行勇氣,易自暴自棄半途而廢。

此數為完美虛榮之數,做事雖仔細,但有點潔癖,重整齊潔淨,個性起伏不安,易輕信他人言論,在外做事較保守,有虎頭蛇尾情形,如遇桃花則有婚姻危機。

可從事企劃、幕僚,文藝、寫作等工作,是一個有品味、有貴氣、有異性緣的人。

另外姓名網甲批我「(屋下藏金)非業破運,災難重重,進退維谷,萬事難成」、「秋草逢霜,困難疾弱,雖出豪傑,人生波折」、「(多難)風雲蔽日,辛苦重來,雖有智謀,萬事挫折。」挫折、挫折、挫折挫折挫折,一個無任何特徵的早上,連續承受這麼多負面話語,最後反而忍不住咭咭笑出來,算啦我有異性緣喎,咩都算啦。

連環爆樽事件

(自從facebook開張後,這裡好久沒貼過自拍照。出新書卻貼地獄照,書還要不要賣?)


一旦你決定叫那些態度不好的男子都去死,接著就屍橫遍野了。於是你就站在高原,詫異自己一路怎麼走過來?難道不是踩著自己的屍首,就是踩著別人的屍首?在i-tune裡找來找去,一青窈太柔軟,竇唯太飄渺,原來是要聽這首。


〈命賤〉
詞:林奕華 曲:劉以達

忽然不再想 借月光 照曳航
忽然不再想 隔岸的相看
忽然不再想 牽掛似流亡
忽然不再想 惋息開腔
不 不放縱淒愴 放 放逐是以往
學會說不 不費也不枉 這美麗翅膀
忽然不再想 借蠟燭 照世俗
忽然不再想 百合採一束
忽然不再想 聖詩變混濁
忽然不再想 假裝祝福
不 不信仰天空 讚 讚頌為靠攏
學會說不 不敬也不恭 這偶像血肉
錯對不隱 愛惡不侵 任末期盛世鬧市光臨
尺寸不甘 進退不堪 命賤無理 漸勇敢
不 不霎眼惺忪 縱 縱愈倦愈碰
學會說不 不煽也不捧 這既定結局
錯對不隱 愛惡不侵 任末期盛世盡獻慇勤
尺寸不甘 進退不堪 命賤無理 漸勇敢
錯對不隱 愛惡不侵 任末期盛世鬧市光臨
尺寸不甘 進退不堪 命賤無理 漸勇敢
錯對不隱 愛惡不侵 任末期盛世驟變灰塵
尺寸不甘 進退不堪 命賤無理 漸勇敢

這首詞是林奕華的,原來我竟是從小便ok得林奕華的,亦願持此詞向嫌他尖刻的姊妹求情。黃耀明唱來唱去都是「錯對不穩」,我其實還是懷疑原文應是「錯對不隱」。一直很喜歡這首歌,若能做到「錯對不隱 愛惡不侵」的境界,想來即是「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一星寒懸高到絕地了——然而後面又為什麼「尺寸不甘 進退不堪」呢,落地便羅襪沾塵,要待得有無理之勇,已經是凡塵折騰。大約這便是,命賤。










因此,最好還是英國歸來的江康泉。



文明單位:拆掉城堡跑上街
嘉賓:江康泉

8/03/2008

一個香港,只有一個李智良

文題好不浮誇vulgar,眼看是到了「穿prada的惡魔」的層次。這是打造名牌的過程嗎?不,這是真正名牌的曝光時刻。磨劍十年,繼《白瓷》之後,今年出版《房間》,全城騷動。跟梁文道通電郵,他說:「李智良簡直是驚天動地,如此下去,他日會成大家的。」如同驚蟄,百蟲齊動,原來你也偷偷看李智良?

巴黎著名時尚記者黛娜.湯瑪斯指出,當名牌分店叢開、人手一個「當季大熱」的名牌手袋,正正標誌名牌降低品質、玷污(自己的)歷史、哄騙消費者的墮落時代。早年真正的名牌絕不量產,也不花高昂的廣告費作鋪天蓋地宣傳,力氣都花於將每個細節(皮扣、花邊、銅釘、蝴蝶結)雕琢得精緻無瑕、舉世無匹,只為非常少數的人度身訂造。真正的名牌,秘密、精緻、緩慢,是以精湛實在的手工,與獨特的受眾作等價交換。在這個意義上,李智良是在這個世代僅餘的,最具古典意義的時尚文學名牌。不明白?再舉一實例。

有一次字花在kubrick書店搞「惡死能登會」,會上智良因一聽眾發言而動怒;作為一個文學作者,他聽不得那種直觀地就將別人生命的傾訴評為「悶」的輕率話;是一種「作者的尊嚴」,幾乎是歐洲式的矜持驕傲,出現在今日香港簡直時空錯置。智良獅子座,發怒情況可以想知——我遙望後排,某位第一次見他的少艾有點臉青。但日後我親見該少艾拿起一本《白瓷》乖乖付鈔,口裡還幽幽道「幾十蚊就可以買起李智良喎……」。盡顯edge不賣帳還讓少艾覺得心甘命抵,這不是名牌是什麼。

我是編輯慣見才子,驕傲作者尤其不稀罕。不過智良委實是聰明,自尊又懂得自嘲,說胡話時神情最天真。獅子座的虛榮能夠完全不可厭,因為他從不粗枝大葉,該看到的都看到。以鄙人這種受不得氣的脾性,至今也有一次拂袖而去而已。事實證明,你一走,獅子座馬上記得你的好。

智良說《房間》出生,讓他知道自己如何可怕。我們都是,帶著對世俗的厭惡超昇雲端,又帶著對自己的厭惡回到人間。是只有少數聰慧人,才能讓這個過程不致等於回到起點。

論早,鄙人自然不及在青文書屋時期就對智良慧眼獨賞的黃碧雲,但《字花》第三期也有一個「走著瞧」李智良小輯,鄙人也有一篇〈(後)殖民都市的錯亂,歇斯底里的主體——難以鎖定的李智良〉,花了心血,試圖橫向和縱向鎖定作者李智良在文學史和城巿中的定位。該期《字花》貯有少量存貨,此刻正好趁《房間》上巿而大肆炒賣;鄙人也擺好甫士準備邀功——誰料拿到書的電子檔,鼠標拉到書後鳴謝的名單,啊原來,沒有我。眼看親疏有別,不禁臉上一紅,但旋即變得更無恥老辣:哼哼,閉門羹也嚇我不退,還待再捋袖子要寫「我的朋友李智良」!眾所周知,這是專供攀附的題目——前陣子倒是出了反例,有篇〈我的同學陳智遠〉酸味衝天令人不忍,真是阿彌陀佛。回想作家之間,十九世紀的大仲馬(獅子座)和雨果(雙魚座)就算被巿場弄得曾面阻阻,也未曾失義;對我等不顧慮巿場者而言,對喜歡的作者,撐起來就更加潑皮耍賴義無反顧。

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離開不屬於你的地方
只留給他們空酒瓶

8/01/2008

八月一日


今天是皇后碼頭清場一週年。

下面的u-tube,是7月29日林鄭月娥來皇后碼頭的論壇,其中保衛皇后主打歌〈誰說〉的一部分。當日一唱歌就哭到眼鼻浮腫,還是前面的記者小姐遞紙巾給我。我原是無論如何都要捱到回到家一個人才哭的,竟然在數百人的現場裡旁若無人地痛哭——或者這樣說,對於自閉的香港人與寫作者如我,所謂運動,所謂投入,就是一個逐漸把充斥大量陌生人的現場當成自己的房間般釋放情感的過程。本土行動今天七點在皇后開會,我煲一輪〈誰說〉哭夠了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