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9/2011

方所


 超越夢幻的「方所」
華文界最不可思議的書店

近月廣州開設的「方所」書店,絕對是華文界目前最新鮮、最具震撼力的書店。國內文化評論人許知遠在北京也開有著名的「單向街」書店,他面對方所,也慨嘆「和方所一比,所有華文書店都被比下去了」,這間書店的震撼性可見一斑。筆者已自問看盡書的繁華、對任何雅緻書店都不會驚嘆的地步,但面對方所,也還是不得不驚嘆。

方所這名字來自於南朝蕭統的「定是常住/便成方所」,其實十分低調。但它開設在廣州高級商場「太古匯」中,佔地近二千平方米,旁邊是hermes和LV等名店。看它的門戶,你會以為是高級時裝店,又或者一家藝廊。而因為地處高貴,在方所中行走的人都是衣飾鮮麗獨特,再不然是一眼可辨的文藝青年——連在裡面的人,都好像變成欣賞的對像、裝飾的一部分。

不可方物的文化空間

事實上,方所的其中之一震撼性來自於它空間性質的混雜,那已經超越了「新鮮感」,而真的變成了好像某種藝術實驗。一進方所我就往右邊的書架奔,那高得不尋常的書架,不像是一般書店那樣顧客伸手可觸,店員時時要拿梯子在高處取書,以書架劃分空間的形態,其實很像圖書館,營造了一種專注感。但每層每格的書架故意被調節成高低不一,那種不一致感,卻又傳達了強烈的私人性。在方所中找書,不像是找貨物,倒像是有身處巨大圖書館中的迷途感。

如今書店已經不止是書店,方所的處理方式不是「書店賣精品幫補」的狀態,而必然要傳達一整套的生活哲學。方所的推薦榜裡有「綠色生活」一項,店中有一條大柱,纏滿室內綠色植被,像個迷你而突然的森林。方所中的生活館向高級家品看齊,茶具、浴品、香薰、線香等等,都是高價貨,可比連卡佛的店面,但更為簡潔——因而更顯低調的奢華,須知「少賣一點」等同於揮霍空間。咖啡餐飲區隔往往坐滿人,於是我也不過去。門口左方是老闆馬可的「例外」品牌,素色簡雅的高級時裝——這當然就是方所可以在高級商場開設的實質經濟原因。一般書店加設時裝部分都會顯得商品化,但方所的處理是異常高雅。沒錯它的收銀處很像I.T.等高級時裝店的櫃台,扭曲的銅色大壁,配木造櫃台,衝撞的拼貼感增加了藝術氣質,減少了販賣感。

最神來之筆的,是書店中心有一個U型台。它的功能是多樣變化的:在開幕式時作為朗誦詩的舞台,你會想到時裝花生騷的舞台;而我則眼見它閒置時,便有木箱堆疊其上其側,像閒置的工廠,人們便坐著看書,那裡便有種擬廣場的公共空間樣態。在台上的木箱上攤展的是香港藝術家謝淑婷的作品《瓷衣》,是將舊衣物與白瓷混為一體然後素燒,原來的東西於燃燒後消失了,卻遺下薄薄的瓷殼,作為記憶的痕跡。價格是20萬一件,那姿態卻像是閒閒無事地攤在家裡,誰說藝術必定拒人千里?方所的空間性質便融合藝廊成份。

超前眼光與藝術體驗

方所昂貴的部分很貴,你絕不敢掉以輕心;但它的整體裝潢又是簡潔甚至原始的,天花板甚至像工廠大廈一樣留有縱橫交錯的管子和線道;髹得凹凸不平的柱子上,會有藝術版畫;一入門的書架旁有新式水墨直幅,上書藝術造型字體「詩歌」二字;髹得平滑的方柱,有周夢蝶和廖偉棠的詩——方所裡,每次表達「文學」的方式都是不同的。方所在藝術方面確鑿的堅持,陳列在最近門口的都是純文學類書籍。它表達的是一種高超的眼光,超前的姿態,它的奢華絕不勢利,而是自知其份:作為商品的書、器具、時裝,都用一個簡潔而反商業的框架盛載,於是便突出了其精神部分。各個範疇互相影響、介入,也互相提升。

方所能開得如此超前,當然是「例外」品牌的支持。「例外」的設計師馬可,曾被賈樟柯拍成紀錄片《無用》的主角。「無用」亦是馬可的另一先鋒時裝品牌,其中有一系列作品是把皮衣埋在土裡經年,讓皮衣擁有泥土的質感和土地的精神,接近概念藝術。方所是例外,因為它「無用」——它真的不是從「有用」的商業角度出發的。是這樣的背景,才能吸引誠品舊部如創辦人廖美立、譚白絹等,攜手打造這樣一個接近藝術企劃的商營書店空間,給內地引入港台和英文書籍。

有人說方所賣的是生活氛圍,其實遠遠不止;在網絡賣書成為主流,實體書店愈加艱難的時代,方所其實提供了「體驗」,不親身到場無法延續其魅惑,所以必然一去再去——這是接近藝術館的觀念。書店舉步維艱的香港就不用說了;台灣誠品書店亦已被拋離,因為方所這樣的土地和資金支持是可一不可再的。

太古匯的消費檔次接近香港的圓方,但人流更少。走出方所,走出太古匯,四周仍是一片未完全整理好的地盤。那裡是住宅區,以數個大型豪華高級商場為中心,街道上行人稀少,豪華的架子底下仍是空蕩蕩,閃爍的強行開發。如夢的方所,是因為這樣荒疏的未開發地區才能容納?或這根本是夢土?

附:廖美立在方所的訪問

12/25/2011

剩餘的聖誕

就像任何一個上班族一樣。希望調動時間,花非常大的力氣,到頭來已經太遲。非常大的力氣,但其結果,相對於時代嬗遞那樣大的變化來說,實在微不足道。(註)於是我有一個剩餘的聖誕。「剩餘」這個詞,我在寫碩士論文的時代我用來形容時代層次的事。

沒有窗亮著燈,沒有人在途中。在那麼早的時候就知道了結局的歌。



註:有人曾跟我講過一個故事:話說黃霑開始不紅了,沒人找他寫歌詞了,他向林燕妮大怨「現在紅的那些什麼林夕之流,中文都唔係好好之嘛!」林燕妮回道:「你明唔明呀james,唔係你d野唔好呀,而係個時代變左呀。」



很難。很難。

12/22/2011

像西西那樣激進

(刊於《文訊》12月號)


我們都愛的西西,今年縫了猴子,夏天在香港書展出,迴響甚佳。洪範書店的葉雲平來香港搞活動,說到擔心西西在台灣的讀者未能年輕化,我聞言大詫——西西本就是一個永恒青春的象徵啊。

《猿猴志》的立意是,從猿猴為切入點,主張人類和動物的平等共存。諸多動物滅絕、遭殘殺的新聞,對於西西來說,比近在眼前的每日時事新聞,更令她耽心,必須要以手作及對談,做成一個大型的計劃,來表達她的立場。然而西西總是溫柔善意、重視知識的,她不從血腥的新聞和圖片入手,而是從概念、歷史、文藝入手,與友人何福仁娓娓談來,充分體現那種普世關懷、淵博學識和親切態度。這豈非就是今日通過網路獲取跨地域知識的年輕人,那種跳躍零散而充滿情感的狀態?

何福仁與西西的對談,其來有自。據說西西深居簡出,身負盛名而混跡於平民舊區,平時絕少露面;只有對著何福仁那樣幾十年的朋友,才能安心放鬆、暢所欲言。在《猿猴志》一書中,西西的立場非常鮮明:猿猴(以及其它動物),與人本應平等分享此世界,是因為科技等等發展,才讓人類佔有較有利的資源和位置,而令動物受到殘殺。西西深入了解知識,而從不為知識所累,她會質疑動物的分類法、命名是由人類為中心的角度出發,往往反映了人類自我中心的偏見,如果從動物的角度看,整套知識會有另一個模樣。在書中,何福仁總是比較持平的,提供知識、書籍和藝術。西西也隨口引經據典,但常常更像是激進的少女,一針見血,有種絕對之美,比如談動物園時說「我仍嫌籠子太小,因為我根本就不喜歡籠子」。書翻到最後一頁,是一隻手造大猩猩Digit,牠為保護同伴而身中五矛,西西寫意而不追求實狀的處理讓牠更像一位悲劇英雄,沉默如山靈的姿態叫人不忍,覺得所有獵殺都應停止。西西溫柔,而她非常知曉殘忍。但她還是可愛的,書中有張攝於上海動物園的照片,西西身穿黑色風衣連罩帽,向籠內的黑猩猩擠眉弄眼,相看兩不厭,西西還問:「是我扮得不像麼?」

西西對於人類傷害動物深惡痛絕;而除了和西西一樣討厭以虐打來訓練動物(最恨馬戲團),筆者也是極度厭惡動物園的,覺得裡面的動物總是無精打彩,厭惡那種展覽的模式,甚至懷疑那種豢養也很接近虐待(更別說近年世界各地都有動物園因資源緊絀而傷害動物、把珍貴動物殘殺賣錢的恐怖事)。書中有一章談到動物園和保育中心,西西覺得我們對於動物園裡的動物,也該視如朋友、街坊,偶而去探望一下,政府應該培育觀者與動物的情感互動,而不是只是讓觀者「觀看」動物。西西覺得動物園裡應該沒有圍欄和籠子,不要為沒犯法的動物多建一個監獄;而何福仁則作平衡,認為動物園應該負起保育中心的責任,不止是把動物抓起來,而是要保育瀕臨絕種、受傷或失去野外求生能力的動物。

然後,從這樣的國際視野,便會發展到知識份子式對本土政府、制度的批判。

《猿猴志》的型態被包裝成一本動物圖鑑,西西手造的猿猴便取代了圖鑑中照片的功能。將這種取代功能,與西西的原意合起來看,便看到西西的激進處。西西謙稱自己的猿猴造得不好,但她其實希望「讓大家知道這些動物的真身,可以一直愉快地生活,尤其是在野外,才是我真正的盼望。」藝術再造真實,但同樣的取代功能可以代表不同的寄望與立場。我記得在一個文學研討會上,有作家發表一篇關於香港本土街頭舊物之文學表現的論文,當時香港正發生青年爭取保育舊物的抗爭,作家善意地希望尋找舊物在文學中的痕跡以保存記憶,那樣實物被拆也就不怕了。這是善意的願望,但抗爭者卻會抗拒,因為文學取代了實物,也就取消了抗爭的必要。但西西造這些猿猴是因為她希望這些猿猴的真身得以自由,她的藝術創造始終是對於現實的挑戰——晚年的西西即使極度溫柔敦厚,但作為先鋒型的作家,她仍然是激進的,尤其當她那麼鮮明地要求人與動物平等相視。平等,總是比自由更激進,因為涉及資源、權力、階級的重新分配。藝術取代現實,但它不是作為現實的替補,而是對現實的挑戰。現在很多人都會嘗試做一些手作,飾物、玩偶、小傢俱,這是「日常生活的實踐」,可能是只為怡情養性、打發時間;而西西則是在當代藝術的概念高度上,去策劃這一次的手作猿猴計劃,幾乎是單手的創造,同時自我治療又拯救世界(起碼出發點是如此啦),示範如何能夠作物理治療「而又不失霸氣」。這樣看來,深居簡出、晚病清貧的西西,仍然是比許多更有資源更充裕更高學歷的人,走得更前。

看西西的猿猴,其實非常生動,有時是寫意多於寫實,部分猿猴強調手臂,部分則以布條輕易借代,例如山魈以花布為手足,更顯這種動物美麗、神氣,如神話中的動物。據西西友人稱,西西選擇以猿猴為題材,恰恰是因為猿猴的種類名目不斷更新,各種猿猴的型態可以相去很遠,如指猴類鼠,叢猴被西西造得像兔子,跗猴則如樹熊……如此變型,亦如西西的魔幻小說,處處有匠心詩意。西西笑稱自己的年齡停留在26歲;想起年輕時讀西西《花木欄》中〈狒狒〉一文,只感今日西西更加年輕,不止比我年輕,甚至比昔日的自己年輕。

12/17/2011

在口水戰的年代辯證

好久不筆戰,也沒時間,人總要因為這這那那而放棄本來的興趣。因為天與地的問題,在facebook隨便批評了無待堂一篇關於天與地的文章,隔了一陣子無待堂又罵回來。網上事網上了,今日難得有個清閒周六早晨,簡單講幾句。

從筆戰已經漸漸轉移到口水戰的年代。如今是,根本不看你批評的內容,也更沒有知識觀念的脈絡,單用他自己心目中的理解給你貼label下標籤。例如鄙人就是「凡tvb必反」,反師奶,然後什麼坐看雲起時逍遙派(這是毓民給陳景輝的label啦)搏出位搏到上火星,一頂頂帽子給你扣下來。很多人就是沒有耐性去看清楚,別人到底批評你什麼。而批評他人的人格、行為時,也沒耐性去看清別人到底做過什麼。什麼叫口水戰?內容對錯什麼都無關痛癢,單看誰罵人更嘴賤。

至於鄙人,不但會寫會讚tvb的師奶劇,而且品味不時站在師奶一邊。隨便找來 例證一。search本blog,不會找到一句罵「師奶」的句子。無論對高雅文化還是通俗文化,我都儘量避免用二元對立的方式,不靠打稻草人來建立自己論點,使用二元對立是為了打破它。否則,就很容易流露自己有被迫害妄想症(其實人人都有少少啦,睇自己調唔調節到啦)。

無待堂說,某些高級文化人是靠批評師奶、tvb來顯得自己清高、不同凡響。其實這個邏輯顛倒過來也可以,就是把你所反對的人,描述成有權有勢、身在高位,然後自己就得佔弱勢位置,可以大打出手拳腳無眼。其實真有自信的人,是不屑為之。對辯就是對辯,大家當平起平坐,你真有論點就說嘛,幹嘛主動搶前輩後輩的標籤?後來想想就明白,我比人家虛長幾歲,又被認為位已出,地位權力年歲等標籤一出,佔好弱者位勢,可稱是贏在起跑線上。以前這些手段叫做打爛仔交,現在是否被認為是「講道理」的方式之一了?手段是手段,端看你用在什麼地方上。 現在這是什麼地方呢?一笑。


鄙人常常被指位已出,前輩又是這樣罵,比我年輕的又是這樣罵,我是否應該把它轉化成自我宣傳的材料?嘿。如今在電台上班,一至五開咪什麼題目都講,確實是去了火星。在大眾媒體,「出位」其實是某程度上痛苦的根源,譬如老闆總是叫我「你罵人要罵得更折墮更衰格更仆街!」而我在一個連曾蔭權都 fb求like來打兩電的時代,就愈來愈不想罵人(我想做的是什麼,還請大家去聽節目)。所以,在真正mass的標準,鄙人的搏出位水平是屬於不合格類別。相比起來,如今後生可畏。

近來其實自己比較負能量,但寫東西時間太少,很想節制著寫——因為我害怕,除了對世界和他人的恨意之外,其實我們就沒太多東西想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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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此整理一下彼此的差異之內容。

1. 無待堂文章認為《天與地》好看在於流露了tvb劇少有的現實感。現實感表現為:a.有理想有熱肉既人點樣係一個弱肉強食既現實世界生存、奮鬥、自我救贖;b. 人會矛盾自毀; c. 失眠時會四處遊蕩。並同時不點名指罵不喜歡此劇的「屎忽癢同High Class既人」。


2. 鄙人偶然讀到上文,大為詫異,質疑「現實」這一判斷。因為全劇其實以大量剪接來製造迫力,(現實/虛幻;當下/回憶;山上/肉)表現迫力,與傳統影像語言以長鏡頭來傳達真實,迴然相反,。鄙人的強烈反感是來自於知識脈絡的歪曲,於是話也說重了://香港人食得太多屎,所以有少少飯食就已經好開心」,呢句好似係我講既,我而家再加幾句:人世失範,歪論橫行,好多人靠讚d麵包有飯味黎出位。//


3. 無待堂回覆,點鄙人名,繼續強化其原本「高級文化人」如何如何的想像。

回看起來,鄙人也有犯錯,就是明明不認識人家(一度還把他認錯成了另一個人),幹嘛說人家搏出位呢?人家不能真心覺得麵包有飯味嗎?!這裡我是武斷的,要向無待堂抱個歉,請他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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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天與地》,第七集後都沒時間看了,也不好再說什麼。在形勢來看,它會成為這個年代的傳奇劇目,收視愈低愈傳奇。吃人與理想的連繫,會陳而不腐地流傳下去。以我看來,我與無待堂的分歧,是在於對「現實」的分析切入點:無待堂對於虛構的大眾媒體折射了其心目中的真實,便稱其為有現實感;而我始終汲汲於注意營造「現實感」的手段是什麼(我個人有個喜歡否定現實的前設)。

知識脈絡的斷裂,不是一個人可以挽回的。

而我總還是想,站在辯證的一邊。

12/09/2011

存在主義與我的距離

今晚打老虎準備中。今晚是北上之夜,有葉寶琳、原人和我,講港人對內地人反感近年最高、張馨予用吳卓羲微博戶口宣示主權、廣州女孩微博直播自殺。

準備節目時不免就去找卡繆。「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自殺。」我飄蕩的少年時期啊。荒謬的生命,我的反抗,我的自由,我的熱情。因為生命荒謬,因此選不選都一樣,而想通這一點便有無限的自由。讀完之後趴在桌上嗚嗚的叫,並強迫同桌的同事聽一次我講。

後來找得更遠:

//卡繆晚期小說《工作中的藝術家》,寫一個畫家喜歡在閣樓裡作畫,所賺不多,一家人吃不飽、餓不死。他從來不投他人所好,只忠於自己的創作理念。他一直住在閣樓上,家人偶爾送點食物上來,最後他死在上面,無人知曉。朋友幫忙整理身後物,看到一幅畫,畫中有一個字,字很小很小,看不清是Solitary(孤獨)還是Solidary(團結)。//

Solitary/Solidary. 大概最熱火朝天的藝術份子,都有過這樣的錯覺、重疊、糾結吧。

小時那麼輕視存在主義(我心愛的李維史陀嘲笑它是「女店員哲學」),也沒看很多原典,也幾乎不喜歡卡繆,心底裡竟然被它影響得這麼深,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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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至一點,www.dbc.hk, now571台。

12/06/2011

最終的倫理(之崩潰)

我無法向你說明我的深刻沮喪。善良的人們。我在善良的人們中間達到無法理解的狀況。我在九龍城書節賣掉了所有的書,文學館的活動有許多人出席,他們提供了正能量,然後我們去吃了美味的潮州菜。但這一切過後我還是有深刻的沮喪,深宵寫長長的電郵,帶著無可訴語的沉重昏睡過去,然後次日醒來完全沒有恢復,我走到書店的櫃枱才發現自己沒有東西要付款,我在錯誤的地鐵站下車,我想打電話給從來沒談過電話的人。無人明白的絕地,理性的盡頭。

我說,我們這種人,覺得天大事蓋不過「理解他人的角度和感受」,這便是最終的倫理,以約束自我,修正視野。然後我們相信,只要將不同視角的說法並置呈現,便可讓觀者達致溝通和理解。理解。在一個被無限中介、充斥無限前設的世界裡還有沒有可能互相理解呢,還是你只理解你親愛的人呢。是我們留在了敘事學的年代無法回來嗎。

我沒有時間。

我說這對我打擊很大,幾乎在會議上哭出來。但我那麼痛恨自己在會議上失去理性訴諸情感,竭力控制自己,不願進入某種悲情的結構。然而那確實是悲哀呢,那麼簡單的道理,話不想說到盡,有些事情必須要等他人自行明白。d說,很難讓人有同理心,沒有辦法。需要想像,需要故事,需要劇場。而我只想說乾燥和轉折周詳的句子,使用中性的詞彙,於是我不得不忍受悲傷。於是明白,中年的人,句子往往碎裂平板,不是因為他們沒有感受,而是因為他們太過悲傷。

12/02/2011

大火燒出涼薄



花園街露天攤販疑遭縱火,四級火警釀成6死34傷的慘劇, 是回歸以來傷亡最慘重的火警,比之前旺角嘉禾大廈火警的傷亡更嚴重。這本是社會悲劇,也是有人蓄意犯下罪行(一條街兩邊都有火頭,可見不是偶然);但從周三曾蔭權早上的發表講話開始,焦點不是嚴打縱火狂徒,卻放在排檔管理之上。其後各方,包括區議員、周一嶽、立法會議員,口口聲聲都在講如何規管排檔。食環署署長梁卓文最過分,趁此機會表現自己「有做野」,急急數出今年度曾檢控攤販600次以上,多次強調必定加大力度管制排檔攤販。

不應指責受害人

其實排檔商販也是受害人,他們做的只是小生意,損失也必定慘重,這個冬天必定更加嚴寒。況且,意外尚可防範,蓄意犯罪的話也防不勝防,難道不去追究誰人為何放火,卻去責難唐樓和排檔容易起火?為何政府官員,要指責受害人(blame the victim)?

這種「指責受害人」的習慣,是香港長期以來的畸型文化。女性被非禮?一定是因為自己衣著暴露!你被打劫?絕對是因為你夜歸!美國學者William Ryan七十年代所著的《Blaming the Victim》,就是反對當時的一些研究者,把社會問題如黑人的貧窮,歸咎於黑人的行為和背景(如單親家庭)。事實上,我們在面對社會問題時,一定要著眼於背後的社會問題結構,才能持平解決問題。然而,我們的政府,卻帶頭出來,把矛頭指向受害人。

攤販不夠財雄勢大,受指責難免慌不擇路;結果排檔攤販轉向指責劏房,認為是唐樓劏房太多,阻塞走火通道,才令致傷亡慘重。看見這種弱勢互相指責、社群割裂的局面,令人不忍。劏房業主獲利豐潤,租客則是因為租不起完整的一個單位才蝸居劏房;而排檔的業權持有人也可收得不錯的租金(經濟日報報導不少攤販須把檔口分租牟利幫補,是為「劏檔」),相反檔販都是賣平價貨錙銖抵日。兩方都是肥了業主,苦了租客。

庶民走投無路

再看遠一點,太子道西的80年唐樓將會活化成「特色酒店」,該區的地價遲早飆升,政府和巿建局,地產商和收樓公司,都打著算盤。從這個角度看,政商是沆瀣一氣,對庶民平價生活趕盡殺絕。無論舊式唐樓,還是露天廉價攤販,都是其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收樓頻繁的地區會突增火災,警方卻查來查去沒頭緒。

五十年代石硤尾大火,令數萬人無家可歸,當時殖民地政府亦能面對社會的結構性問題,遂引入公共房屋系統。但今日火災過後,攤販面對嚴冬,政府帶動傳媒一面倒呼籲朝行晚拆,以至搬到更遠的地方——代價都好像要由攤販來付,再不然就是未起公屋先趕絕劏房。這絕對是管治智慧和道德的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