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7/2014

女性的靜寂與讚歌



靜寂與讚歌

審視自己的書架,思考自己的購物軌跡,無法不承認,我喜歡看以女人為題的書,也許從小就開始買這種書了,各種傾國傾城紅顏薄命,李清照魚玄機唐琬柳如是,記民國奇女子的《小姐集》,《女性的一個世紀——從避孕藥到投票權》,到雜書如《紅妝翠眉》的中國古代化粧史,到明顯無實用價值的《女巫不傳的魔法藥草配方》,本土的《天水圍十二師奶》,甚至也有頗為主流的《登上巔峰的女性》,朋友楚以女性為題材的短篇小說集《十年未晚》……我喜歡多種女性的故事紛呈,或者也是一種陰性取向。

最近很迷烏拉圭的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恰恰是從他的一本小書《女人》開始的。加萊亞諾與著名的南美作家馬奎斯一樣,早年曾做過新聞記者,有左翼的人權及自由關懷,而筆端常帶魔幻。他的小說篇幅經常極短,看來令人有極大快感,而在其中,現實與虛構是結為一體。他以奇魅的想像力重構歷史片段,就像《史記》裡的奇妙小節,反而讓人接近了真實。

《女人》裡有傳奇的亞瑪遜女戰士,也把平凡的女性寫得極其高大。美國總統班傑明.富蘭克林的姐妹珍.富蘭克林.米考姆,雖然擁有近於班傑明的意志和天賦,但只下嫁了窮皮匠渡過平凡而坎坷一生。加萊亞諾只是將瑣碎而磨難的日常家庭主婦重擔,與富蘭克林總統的成就與姿態,作淡淡的平行對比:珍和歷來幾乎所有的女性一樣,完成了她在地球上的使命,她盡可能讓自己不發瘋,並在空虛中尋找一絲靜寂。「她的事情對歷史學家來說不值一提。」

但這是我見過最深刻的,對女性的讚歌之一。


(刊《MING'S》創刊號)

9/23/2014

平常與患難的身體





身體總是在你忽視之後它才格外地顯現,它以絆倒你的形式來表示與你同在。比如是到了,脊椎太過硬直頸部骨節空間收窄壓住神經和血管令頭部缺氧,我的頭顱像脹大成要墜落的雲朵,我便不得不知道我的頭顱;有一回撞傷腰部,每走兩步都要抽一下筋,笑或講話太快亦如是,去看徒手跌打,醫師把我整個人扭過來翻過去,我便知道我整個人是一個結要解開。頸、肩、腰、手、眼,都是寫作者的常見病例。身體有時是你無法迴避的生命銘刻。

記得香港有位形象比較時尚的作家葉愛蓮有篇小說〈給K〉,翻來覆去的有一句:「我二十二歲,不關心社會,不諳世事。我無知,沒有登記為選民,但我有成熟的身體,我成熟的身體像櫻花。」像我這樣以頭腦及知識自恃的人,看到這句就感到相異者的魅力。當時我曾問過葉愛蓮,如何能夠如此自愛?她說從小就被教育「自己的身體是高貴的聖殿」。那時我們還叫葉愛蓮做年年,現在她或許要叫我左膠。雖然我沒有年年那麼自愛,但也知道,不應以自己的身體為恥,自尊須要順應內在的原則而非外在的標準。

身體於我其實本不在意,純粹只是自我的實在延伸。小時候父親練功夫氣功等,也會迫我紥馬,虛應故事之下,好像練來了不錯的運動底子及柔軟度。雖然一直比較胖,不過中學時我是幾個校隊的羅致對像,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正選,會參加體力訓練營及登山,還有可以表演幾式梅花樁的靈敏度。不過我一直比較關心的是頭腦——身體類似社交,都是逢場作興跟大隊,不足掛齒。《浪遊之歌:走路的歷史》裡提到,在每時每刻走路的當下,我們所感受到的那個自然而實在的「身體」,不同於後現代文化理論中概念化的「身體」。我想我青年時候,也許體會到前者。

實用的身體或者比較少界線,就是自然而然。實在沒想到自己也會有機會被邀談「身體」這個題目,與許多前衛先鋒極端的文藝和社運朋友相比,對於身體我也許卑無高論——我的感受和看法可能庸常得很。或者,就是這份庸常,讓現在的人看來不可思議。老實說,但在成長中,老實說並未感到很多減肥的壓力;在我開始在報紙發表文章的日子,曾有一篇專訪叫〈惡女談肥〉,我在裡面說,肥是好的,因為自己肥可以讓我習慣於對主流審美標準提出質疑,這有利於創作、思辨和參與改變社會。目前如此嚴苛的肥瘦及審美標準,評斷外貌的刻薄語言系統,崛起的時間不到二十年。別說七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許多公認美女,現在都要被抓去減肥。這和減肥美容工業的囂張不無關係。


手機興起,近年人人自拍。自拍藝術作品在世界藝術範疇中大量湧現,自拍也成為一種日常的創作及自述實踐,人們大量地拍攝自己的臉、手足、全身、裸露的身體。它理所當然地是一種與身體的自我觀照與對話。我也常常自拍,仍然是集中於頭部,其實自覺不比網絡裸拍激進;是月前在文學生活館開設了「自拍寫作班」,宣傳照引來網絡上一些訕笑:「這麼醜都敢自拍?!」我才明白,對於某些人來說,以我這樣的人,沒有自卑自恨不可終日,反而對自己的身體感覺良好,就已經是極度不可接受。

香港社會的風氣是有倒退。八九十年代,在劉美君和梅艷芳的許多流行曲中,身體是反擊主流、規條、男性的挑釁武器,方式多樣而恣肆,到近年就只剩下「不減肥」的自衛而已。

自拍寫作班的分享很有意思,像獨自旅行者拍攝自己沙灘上的雙足、美少女同學以染髮自嘲、運動型女孩包裹全身長途單車照配合直線式的文字節奏……有一位接近中年的男同學,秃頂且常穿背心和極短褲,但照片和文字都給我很多驚喜。他以布甸狗公仔代替笑臉(並寫「這就是我近期最快樂的樣子」),大土中健身的更衣間拍攝自己平常不過的及膝褲,都坦白到異乎尋常。不自戀卻堅持自己的方式,我不必稱之為美,但誠實本身就有震撼力。

隨著蒼老之步近,身體必以它的方式再教導我。英國藝術家John Coplans有一系列的Self Portrait,拍攝自己老去的身體,堅持把它塑造成自己陌生的樣子,有令人感動的藝術能量。我信奉的那句老話是《老子》:「吾之大患,在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與身體的愛與患難,交織成生。

刊號外八月「女人」專號

9/20/2014

浪漫與眼界







詩人蔡炎培以其縱橫戲耍的詩風見稱,又號「馬經詩人」,粵語俚語粗口入詩不拘一格,其風格用西方的「先鋒」、「實踐」等觀念視之依然有點衣不稱身,我想實是近於魏晉狂放一態,蘭亭流觴竟日醉酒呼朋引類,老來記憶散亂,乃成不醉自醉。以前編《字花》,蔡詩人一札往往寄來十多首詩,部分詩中對話真假難辨其態逾越,我們小輩吃驚,後來想想,或這就是蘭亭醉酒狀態——詩人在藍田公屋足不出戶,神思倒是絲毫不受束縛。

而近來天地出版《雅歌可能漏掉的一章》(下稱《雅》),所收九輯橫跨詩人所活的「兩個世紀」;詩人自稱從八十年代起,嘗試「平白如話」的詩風。書中可見蔡炎培的古典時期,而書中所選者亦多為語言精緻婉約者,情詩尤多。論者嘗言,蔡炎培是香港少見的浪漫詩人;浪漫有豪放有婉約,《雅》顯現的是婉約一面。亦曾聽前輩席間笑論,崑南是浪子,蔡炎培是情聖——浪子是自由不受拘束,情聖則是對每一人都傾心全情,像金庸小說裡的段正淳就是情聖,對著每一個人都當對方是最愛。真非我輩所能。《雅》的前言,就鄭重鳴謝了三位紅顏知己。都與蔡詩人活過兩個世紀,耳順之年,早無世俗的計較了吧。

浪漫是被用爛了的詞,一如情詩可能是最普遍的詩歌題材,更難寫好。情詩談情示愛不能肉麻,往往以意象出之,如〈農院小夜曲〉(1958):「彷彿是花,你去後的藍衣/有一條乳白的水流/歷歷吐出樹影的小詩/就是這一道月下的流水了/彷彿誰放下來宵的憂慮/悄悄走過你幽夜的窗前/讓一片新來的葉子/輕輕負載我們的名字」,蜿蜒輕柔,情人離去後的思念,若有若無引人念想,這就是戀人們總需要信物銘刻愛情,否則如同無法把握,莫名的憂愁。

《雅》裡有信物。蔡詩人曾豪語,他前半生的詩都是為了一位「文學要人」送他的一撮頭髮而寫,書中貫通數輯都有解髮、蝴蝶髮結、束髮紅羅帕的意象。詩人名之為「愁腰髮」。多麼古雅,意象婉麗堪憐,而又明顯是自鑄新詞。如果相信愛情能使人創造,我想蔡氏情詩的語言堪為證明。讀《雅》時,不免常與現代詩中最負情詩盛名的鄭愁予相較;簡言之,蔡氏的句構節奏有與鄭愁予相近之處(孰先孰後未及考證),但在鑄詞及意象方面之大膽新鮮,則蔡氏有明顯優勝。

詩人跳躍神思,不拘囿於情詩功能性的示愛,〈再來〉裡將情人之再來,托寓為「夜,是再來了/夜,留下了中國」,這裡以直覺拓闊境界,進入一種中國語言自覺的狀態,「你的夜分開來恰如那個分不開的人字」,語言的自覺加入情詩中竟是份外的性感:「不同絃上要更動今古的諧和/這就是你背後沉船的骨骼」,愛情竟成為思考詩歌語言方式之轉化的動力。詩本身也採自覺的迴環往複結構,呼應「再來」的主題。至此,情詩「眼界始大,感慨始深」。而香港詩人就是,不必高調宣言,輕輕巧巧就做到了。

刊明報世紀專欄.翩翩不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