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3/2014

平常與患難的身體





身體總是在你忽視之後它才格外地顯現,它以絆倒你的形式來表示與你同在。比如是到了,脊椎太過硬直頸部骨節空間收窄壓住神經和血管令頭部缺氧,我的頭顱像脹大成要墜落的雲朵,我便不得不知道我的頭顱;有一回撞傷腰部,每走兩步都要抽一下筋,笑或講話太快亦如是,去看徒手跌打,醫師把我整個人扭過來翻過去,我便知道我整個人是一個結要解開。頸、肩、腰、手、眼,都是寫作者的常見病例。身體有時是你無法迴避的生命銘刻。

記得香港有位形象比較時尚的作家葉愛蓮有篇小說〈給K〉,翻來覆去的有一句:「我二十二歲,不關心社會,不諳世事。我無知,沒有登記為選民,但我有成熟的身體,我成熟的身體像櫻花。」像我這樣以頭腦及知識自恃的人,看到這句就感到相異者的魅力。當時我曾問過葉愛蓮,如何能夠如此自愛?她說從小就被教育「自己的身體是高貴的聖殿」。那時我們還叫葉愛蓮做年年,現在她或許要叫我左膠。雖然我沒有年年那麼自愛,但也知道,不應以自己的身體為恥,自尊須要順應內在的原則而非外在的標準。

身體於我其實本不在意,純粹只是自我的實在延伸。小時候父親練功夫氣功等,也會迫我紥馬,虛應故事之下,好像練來了不錯的運動底子及柔軟度。雖然一直比較胖,不過中學時我是幾個校隊的羅致對像,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正選,會參加體力訓練營及登山,還有可以表演幾式梅花樁的靈敏度。不過我一直比較關心的是頭腦——身體類似社交,都是逢場作興跟大隊,不足掛齒。《浪遊之歌:走路的歷史》裡提到,在每時每刻走路的當下,我們所感受到的那個自然而實在的「身體」,不同於後現代文化理論中概念化的「身體」。我想我青年時候,也許體會到前者。

實用的身體或者比較少界線,就是自然而然。實在沒想到自己也會有機會被邀談「身體」這個題目,與許多前衛先鋒極端的文藝和社運朋友相比,對於身體我也許卑無高論——我的感受和看法可能庸常得很。或者,就是這份庸常,讓現在的人看來不可思議。老實說,但在成長中,老實說並未感到很多減肥的壓力;在我開始在報紙發表文章的日子,曾有一篇專訪叫〈惡女談肥〉,我在裡面說,肥是好的,因為自己肥可以讓我習慣於對主流審美標準提出質疑,這有利於創作、思辨和參與改變社會。目前如此嚴苛的肥瘦及審美標準,評斷外貌的刻薄語言系統,崛起的時間不到二十年。別說七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許多公認美女,現在都要被抓去減肥。這和減肥美容工業的囂張不無關係。


手機興起,近年人人自拍。自拍藝術作品在世界藝術範疇中大量湧現,自拍也成為一種日常的創作及自述實踐,人們大量地拍攝自己的臉、手足、全身、裸露的身體。它理所當然地是一種與身體的自我觀照與對話。我也常常自拍,仍然是集中於頭部,其實自覺不比網絡裸拍激進;是月前在文學生活館開設了「自拍寫作班」,宣傳照引來網絡上一些訕笑:「這麼醜都敢自拍?!」我才明白,對於某些人來說,以我這樣的人,沒有自卑自恨不可終日,反而對自己的身體感覺良好,就已經是極度不可接受。

香港社會的風氣是有倒退。八九十年代,在劉美君和梅艷芳的許多流行曲中,身體是反擊主流、規條、男性的挑釁武器,方式多樣而恣肆,到近年就只剩下「不減肥」的自衛而已。

自拍寫作班的分享很有意思,像獨自旅行者拍攝自己沙灘上的雙足、美少女同學以染髮自嘲、運動型女孩包裹全身長途單車照配合直線式的文字節奏……有一位接近中年的男同學,秃頂且常穿背心和極短褲,但照片和文字都給我很多驚喜。他以布甸狗公仔代替笑臉(並寫「這就是我近期最快樂的樣子」),大土中健身的更衣間拍攝自己平常不過的及膝褲,都坦白到異乎尋常。不自戀卻堅持自己的方式,我不必稱之為美,但誠實本身就有震撼力。

隨著蒼老之步近,身體必以它的方式再教導我。英國藝術家John Coplans有一系列的Self Portrait,拍攝自己老去的身體,堅持把它塑造成自己陌生的樣子,有令人感動的藝術能量。我信奉的那句老話是《老子》:「吾之大患,在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與身體的愛與患難,交織成生。

刊號外八月「女人」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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