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2011

記廢屋文學館





自尋路自由人間道
——菜園村的廢屋文學館
(刊明報世紀版)


文學館倡議運動堪稱近年文化界最生氣蓬勃的「無米粥」。兩年前文化界明示訴求,又有幾十篇公開討論的文章,成為西九文化區最矚目議題;建制一直不置可否,在各個部門之間把文學館的訴求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又有說「先要你做了一些東西出來才能肯定文學館的可能性」。要求組織沒錢都做出一些事來其實不算合理,但文學人的訴求和創作能量也到了不可按捺的地步。於是原來的「香港文學館倡議小組」改組成「香港文學館工作室」(下稱「工作室」),成員包括董啟章、陳雲、潘國靈、馬家輝、司徒薇、廖偉棠、鄧小樺、謝傲霜、朗天、陳世樂(阿三),決意在未有實體文學館之前,先著手進行一些文學館的試驗計劃。

兔年的年初三及初四,工作室便在菜園村的廢墟文化節中借一間空置廢屋,做了一個先導的「廢屋文學館」試驗。菜園村位居新界石崗,文化節宣傳亦倉促,但當日文化節人流暢旺,單是初四拍照「樂撐菜園村」的在場人數,已經超過一千,可見文化節目的重要性在於凝聚相關社群,而非在於錢和規模。第一代的文學館初生於一間沒水沒電連天花板都被掀開了大半的廢屋,由廖偉棠、鄧小樺、阿三策展,參展者包括創作兼製作的廖偉棠、朗天、謝曉虹、鄧小樺、陳麗娟、謝傲霜、鄭家駒;並在極短時間內撮合了兩對文字X視藝的組合,即陳雲X葉浩麟、游靜X黃衍仁;也有本身是視覺藝術家的何倩彤和阿三。11個單位的十多件作品,把一間空屋點綴得鮮明美麗叫人驚艷,兼之文化節當日天清氣朗,吸引大量龍友,沿路有人讚美文學館,筆者在facebook和微博上收到許多相識者與陌生人的鼓勵,有文學界朋友抱怨為何不叫他參加

深掘.當下最具能量的議題

廢展文學館的展覽,在環境和新聞議題牽引力,以及藝術的獨立自主之間,找到了不錯的平衡。朗天寫的是向梅洛龐蒂致敬的哲理詩〈廢屋的散文〉(龐蒂有《世界的散文》),在訥訥的木板上書寫廢屋那種欲言又止卻始終引人注視的空洞——它是不受社會議題影響的,但卻可以和其它作品產生化學作用——這件作品設置在入門處,讓進入者得到一種鎮靜,進入藝術欣賞的氛圍。與之相反的是阿三的爆竹衣紅紙(從廣州收集回來),撒滿各角落和屋外沿路,明顯是從視覺效覺開始思考,以紅色將新年的喜慶與民間的不滿聯繫成換喻。哲學與感官,精英與庶民在這裡也融合成互為表裡。

在菜園村做文學館,菜園村本身也成為主題,參展藝術家中不少都有入村巡守的經驗。謝傲霜參與了「在菜園村救走『倖存者』計劃」,在村中拾走了不少被棄置或破壞的小物件,其中有一套杯具,她將之佈置成飯桌,去展示其劇本式小說〈團年飯〉。廖偉棠的作品乾脆就叫〈菜園村的頒獎禮〉,安靜的展示他對菜園村運動的致敬,中國內地地產過度發展,以及奧登詩中山水意態的聯想、憤怒與哀傷。菜園村本不止一條小小村子,它的獨特性正在於它揭示了香港社會的普遍性不滿、嚮往,也揭開了社會運動的新帷幕。我的〈菜園斷句〉便是一種內在於運動的思考:在是次運動中,「自然」、「戰鬥」這些被認為已經是陳舊的字眼,都有了新的意義。而游靜的〈給我滾——致青年〉裡面直接提到反高鐵運動,首句就是黃衍仁所寫的歌詞「轉念始於足下」,機緣巧合這件作品又回到黃衍仁手上來演繹,實在是一次感動的連繫。黃衍仁放置一把撒了泥土的結他,由弦線牽指出牆上的詩作,在白牆上愈寫愈高溢出牆外——這豈不令人想到西西弗斯的推石上山運動。

拆遷暴力與地產霸權當是現下最具能量的議題。力批地產霸權的陳雲,寫的多是散文和評論,本來難以呈現,但我想到陳雲行文,多以對偶句或押韻句等傳統手法,來呈現尖銳張力;幸好又有為反高鐵寫漂亮橫額的葉浩麟,將陳雲的〈新年怨偶〉,在大紅灑金紙上寫成「揮春」或對聯——夾在喜慶感中的「全國一盤棋/攬住一齊死」、「呎價八萬/時薪廿蚊」、「財閥真收錢/政府假工作」等等對偶句,令人心驚同時覺得痛快,是弔詭的藝術效果。何倩彤畫就一幅區旗,當中卻以工人的安全帽砌成洋紫荊,旁邊寫上「你噯我/你唔噯我」,表達在發展暴力和粗魯的工程中,政治身份的認同已經非常困難。陳麗娟則比較溫柔,她的〈土地不懂復仇〉寫發展暴力與土地溫厚之對比,伴之以舊式碗碟的花紋為壁畫(寛口公雞碗是她的特殊愛好)。

而何的〈合泥掩港鐵〉最具趣味,她在十八區收集泥土,又把自己家附近的泥土作為例外的第十九區,然後設置一條運行的玩具港鐵,參加者可以用混合的泥土把港鐵埋起來,是為對港鐵的發展暴力作一種天真快樂的復仇。謝傲霜也做了一個有互動性質的地霸裝置,她貼出了多張收地條契紙(呼應強拍修例造成的社會不滿),參觀者可以自行填上地霸的名字。在抗爭性藝術中,能夠觸發受眾自身投入的互動性質,至為緊要。環境(菜園村、廢屋)和議題(土地情感、拆遷、廢屋、抗爭)本來就有豐富的內涵,文學和視覺藝術創作本來就應該對之進行發掘和提升,讓參與者產生感受和進行思考,並與自身的經驗作聯繫,從而令「觀看」此行為影響自身日常生活實踐,而非純粹「幾靚丫」的消費。

臨場之趣味

幾位參展的文學作者都是先在家裡寫好作品,到場才著手製作裝置的,這種隨機應變的模式增加了作品與環境的互動性。因為沒電,一切要在天黑前完成,哎藝術家佈置展品,作家趕稿,或者學生趕paper,那種興奮和同在感回味無窮。

整個廢屋文學館基本上混合了展覽廳和家居的形式,牆被大幅利用,廢棄的木板、碎玻璃、掀起的舊地板、水喉栓都成為可用物料。物質匱乏(文字人要在沒有桌子的情況下做手藝難免窘態百出),時間緊迫,那種機智應變實在太港式了。而何倩彤和阿三兩位視藝人在臨場的協力,實在居功至偉。兆基創意書院的同學預先以繽紛塗鴉給廢屋打了底子,又留下數面白牆,至為感激。

謝曉虹這次寫的是千餘字的小說〈廢墟辭典〉,對展示的挑戰最大——她本想繞著屋子寫在屋外牆上,但因天黑而不能實行、工具又不趁手,終於使用了我帶去的白窗簾——結果在藍天白雲下,白窗簾效果出奇地好,她並把一件自己的衣服掛到廢屋窗外——「有人」的感覺在廢屋中成就了與寓言體小說一樣的超現實感。她的小說人物,許多是家庭成員,在廢屋中更見詭異;而廢屋中的裝置又巧合地呼應了她文中的意象,像黃衍仁的結他就是文中「埋在牆裡的舊結他」的實體化,完全沒有事先約好的,她的小說變成好像是後設於整個廢屋文學館。

我必須感激原屋主留下了一間塗得鮮紅的廁所,成就我展示關於抗爭思考的詩,廁所那種私密性進一步闡發了詩作本身語態的孤立感,這種狀態很能表達我寫詩的起點,平時不易向他人說明。因為前年由蕭競聰策劃的「字花園」經驗,讓我很意識到在公共空間中「閱讀」文字、調動受眾,是必須認真考慮的問題。〈菜園斷句〉中起始的兩個長句「不能看透的那麼一個的整體摻雜些微祝願稱作未來/不曾理解但無法徹底切斷的某些過去之斷片,名為根源」,完全是考慮到展示形式而寫:我將雪梨紙裁成方塊,一張寫一個字,薄紙上透出下一個字但整句卻不透明,觀眾讀到「未來」、「根源」二詞的感觸便不一樣。鄭家駒則找到了非常直接對應的表達形式,他的〈拆〉以血紅字寫在白牆上,根本就是內地拆遷或大耳窿追數的粗暴,和電腦或紙面閱讀感覺完全不同。

文學與公共

家居佈置的形式並非廢屋文學館首創,也非策展事先想好,而是集體受到臨場環境牽引的結果。但這次家居與展場的糅合,卻饒有意義地展示了一次公共與私密的交融。文藝創作有其私密成份,而恰恰是因為我們有著個人的感受與視角,才會就公共議題表達異議,進行創作。就「private」這個詞的根源來說,它就是通過與外在對照來定義自身的,也就是說若無公共,就無所謂私人。參展的創作者得以用自己感到舒適的方式介入議題和環境,保留自己的風格和取向,超越了過往「政治利用藝術」的冷戰思維式恐懼。而透過裝置展示文字,可以強烈地傳達(直接或迂迴)的意義,人在開放的空間中會感到安心、受啟發、可與陌生相遇。一些社運青年在facebook status說,看廢屋文學館會感覺到環境正如何影響自己接收作品,這正是具反思性的藝術體驗。一兩千人看了文學館的詩小說散文概念藝術,沒聽過人抱怨「看不懂」。有時公共領域及環境空間,反過來會讓文藝作品能與普羅接壤。

近年社運場所常變身為文藝展演場地;以筆者在天星、皇后、立法會外等等的策劃及參與經驗來看,開放的公共空間是最優良的藝術環境;而這種開放性往往在公民運動中最得彰顯。「藝綻冬日」在公園的公共藝術,有時會遭到破壞;廢屋文學館沒有保安和禁止牌,我們本擔心何倩彤的港鐵玩具會被偷或破壞,但最後一切完好無缺。公民運動也就是最好的公民教育。

所謂運動是複數的差異個體聯合起來進行反抗,藝術及文學的反抗性質,必須在消費城巿以外得以宣示,重新找到土壤。空中樓閣的文學館,看來將在虛空中漂流一段時間,但與其在政府各部門之間漂流,吾人更傾向重拾我城,所謂在地。在功利社會,文學與菜園村一樣受著殘害,辛酸難以言說——廢屋文學館會與菜園村一同被推倒——文學終須與蟻民同命,為自己爭一方寸地。文藝必流浪,像《倩女幽魂》書生寧采臣夜宿荒屋,文學館也便在廢墟中生長,成就奇異姻緣,燦爛不可逼視。

(PHOTO:何倩彤、家駒)

失眠夜一則閒話

(根據經驗,這種失眠狀況,一定是因為有文章未寫出來,或者有太多想說的話沒說出來。)

很久之前閒話時某人跟我說,之前東歐革命浪潮,1990年之前[古怪數字為內地豆瓣網友而設]壽西斯古當時下台,是因為軍隊在廣場用直昇機掃射民眾,連軍人也頂唔順,馬上叛變。最近轟炸民眾的卡達菲政府也馬上眾叛親離。只有中國人可以接受一個大量屠殺自己人民的政府。

老派的人喜歡講國民素質。我多麼希望自己可以有足夠的證據辯駁。

2/26/2011

動亂時期的讀書

革命是什麼東西?
(刪節版刊經濟日報

過去幾週以來,由突尼西亞的茉莉花革命,埃及人民的勝利,以至中東及北非各國捲起的革命旋風,震撼了世界的心靈。中國的茉莉花革命似乎未能在寒春中盛放,而巴林和利比亞的血腥鎮壓則令人震驚傷痛,而利比亞狂人卡達菲則作出了荒誕的演出——作為平凡的香港巿民,如果對於政權的血腥手段感到驚懼和痛恨,似乎只能寄望國際社會對不義的政權作出制裁。筆者也處在難以言喻的震悚中;而這種時候,我們可以選擇政治哲學家漢娜.阿倫特的經典著作《論革命》,憑藉理論的高度,讓我們冷靜地思考眼前事件的意義。

依照香港人的習慣,不免有人會把革命的動盪與暴亂的動盪等同——這是因為我們不了解「革命」的概念。網路上有善心人祝禱一切的暴力可以停止,不過顯而易見,革命過程如果真正要挑戰不義的政權,過程裡難免會產生暴力。阿倫特開宗明義便區分了戰爭的暴力和革命的暴力,「為了自己國家和後代的自由而甘冒生命危險,與基於同樣目的而犧牲全人類,兩者之間是那樣判若雲泥」。所以,我們反對野心家和侵略者,但卻會對於爭取自身自由而犧牲生命的人致以最高敬禮。貧窮、貧富不均等社會問題是現代革命的主要因素,但阿倫特始終相信,這些問題帶來的可能是顛覆或者叛亂,但「革命不止是成功的暴動」。那麼,革命,是什麼?

創新與自由

阿倫特認為革命的概念很大程度源自於早期基督教教義中的造反精神,革命所指向的創新性觀念也與基督教的直線世界觀相關。而現今普羅世界關於革命的印象,很大程度來自於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置身革命其中的人士,以及旁觀者,往往會覺得一個重大的歷史進程將要展開,這是前所未見的先端。

革命是為了解放與自由,但解放並不會直接帶來自由。解放是免於壓制,但這只是表面的,只涵蓋某些負面推定的消極自由;阿倫特認為真正的自由,是一種政治生活方式:人在政治空間中自由言說、行動、討論,並被一種平等的政治結構所保障。「革命的結果不是『生命、自由和財產』本身,而是它們成為人不可剝奪的權利。」在此祝願茉莉浪潮的人民,能在犧牲之後,獲得真正的自由。

體驗自由.體驗革命

革命所帶來的是一種有趣的「自由體驗」:革命者會覺得,「我們的愉悅來自行動,而非休息。」說到這裡,我不禁想起某位代表青年人的青年學者斷定香港青年比較傾向消極自由多於積極自由,這種說法無疑代表了某些青年心聲,卻不能解釋當今許多青年對「革命」和「行動」的熱切。他們不止是要hea(消極自由),而是迫切地覺得需要改變現況,並且亂撞亂碰來尋求方法(積極自由)。

阿倫特從哲學層面,剖析起始於追求自由的革命,後來捲入其中者往往覺得被其它無數力量推著走,因而有「不可抗拒的命定感」,革命如同星體運轉,非人力可挽。自由和命定在概念上是矛盾的,但在革命的經驗中,卻是那麼弔詭地結合成普遍的真實。因此阿倫特強調,革命是一種體驗,必須親身體驗。唉,我懷疑中國和香港的茉莉不能盛開,可能是因為我們對「革命」二字的最近體驗或最深印象,是來自「文化大革命」——一場根本沒有帶來政治結構轉變的權鬥或動亂。

2/16/2011

賀歲片爭霸啟示



電影巿道復甦,今年有四部賀歲片上映,其中黃百鳴模式的《最強囍事》(下稱《最》)與曾志偉《我愛HK開心萬歲》(下稱《我》)正面對決。一周以來兩片均已收逾千萬,至初四數字是《我》小勝一籌(當然票房怎算各有說法)。筆者兩套都看過,在此小評一二。

炒雜燴.食老本.何謂老本

賀歲片有其特定模式,除了歡天喜地大結局、意頭賀辭、錯摸情緣之外,觀眾亦不難發現很多賀歲港產片都會拿該年的話題影片開玩笑,學術上這叫電影的「自我指涉」(self-reference),有時人們會笑它炒雜燴、食老本,其實它也是大眾傳媒人對過去一年的社會現象之回顧。《最》要劉嘉玲扮張愛玲、多次開《葉問》玩笑,《我》複製了《槍火》和電視劇《義海豪情》場面,甚至兩片不謀而合都出現了《潛行凶間》的橋段。

如今低成本港產片都比以前更有意識地「自我指涉」了,因為他們很清楚部分支持者是本土文化的死硬派。於是我們可以更深入地問:什麼才算是「老本」?《最》和黃百鳴《家有囍事》系列及陳慶嘉的小男人精神一脈相承,都是男人受女性影響來自我追尋意義的過程,男人會因為失去女人而自我提升(黃百鳴瘦身)。電影甚至相當認真地問了「何謂真我」:劉嘉玲憤然高叫「你以為我不想做回自己?但用我自己的名字出版的書沒人看,但我扮其它人去寫的書卻好好賣啊!」可惜儘管如此,電影始終沒在這方面說出什麼新意。

《我》的「老本」則是另一些東西。電影回到屋邨,這個曾是香港精神象徵的地方,去重提互助、人情味、「搵飯食姐」的寛容精神。裡面當然有美化成份,故事亦簡單平面得像漫畫;但較之去年《七十二家租客》單純重構《七十二家房客》的故事,《我》的確做到了較好的「舊酒新瓶」——即在當下社會語境中,看舊精神、舊事物所遭受的磨難和逼迫,例如條例指引如何規限了人的靈活性,自強養家的小販如何被趕盡殺絕,「領悟」(聽到這名字時全場大笑)如何迫走舊屋邨街坊商戶,令到電影重新得到活力,不止於單純緬懷昔日。我想即使是對香港過去可能一無所知的九十後,入場也能理解、也有共鳴。

當今娛樂王道

賀歲片不是藝術片,它是一種娛樂,而且要照顧全家老幼,才能在短短的新年假檔期殺出血路。《最》和《我》都有最強的喜劇班底(《我》的編劇班子好像更年輕),這場對決也是「娛樂王道」的爭霸。

《最》以一條灰姑娘故事線為主榦,輔以性別調亂和錯摸情緣元素,主要推動因素是男女關係。整個電影的階級背景是中產以上的,即使是古天樂所飾的沈美,都是成功人士。此是大眾娛樂的一種信仰:觀眾入場,是希望看到「自己想過的生活」多於看到「自己真正的生活」,用學術語言來說就是被統治階級希望看到並且模仿統治階級。回顧90年代以來港產片的整個設置之(脫離現實地)豪華化,大概可以如此解釋。

《我》則是以因金融風暴而階級下調的中產人士尋根為主榦。相對而言整部戲的背景底色都是中產以下的。本欄曾說過「窮是香港的集體回憶」,《我》正是以一種「集體回憶」為基礎去作社會關懷,其背後所倚靠的是另一種大眾娛樂信仰:大眾消費以至支持某文化產品,是因為它對應了大眾的需要,大眾娛樂是要面對大眾的日常生活困難,替大眾說出心聲,紓解不滿。此在香港亦行之有年,是為「18樓C座」模式。這種信仰,無疑較易滋養本土意識和社群凝聚。觀影之中,《我》引來觀眾反應明顯較大,電影以街坊日常語言,對種種社會問題鮮明批判,觸著痛處、搔著癢處,觀眾受落。如果《我》在票房上真的贏了《最》,那麼就是一重要宣示:在貧富愻殊嚴重的今日香港,批判才是娛樂的王道。快樂不再是和稀泥的「和諧」,而是一種清醒的寬容。

文與武.男與女

《最》與《我》,一文一武。《最》有才女、講化粧,女性味道較重,《我》講義氣談兄弟情。筆者身為女性,仍然支持男性味道較重的《我》。無他,節奏爽脆,乾淨俐落,以快打慢,不容易見破綻。二片都明顯是接近電視、廣告的平面化電影語言,但《最》場口接駁比較拖泥帶水,三條感情線週轉不靈。相反《我》中林欣彤淺淺的感情支線,三兩筆卻甚具說服力。無論如何,二片都絕對有討好女性觀眾,一洗以往低俗港片歧視女性的惡俗。港女抬頭,港片亦早已潔化洗底;《我》尤其像是已經有了教養的中產階級,講粗口都無傷大雅。

《最》仍是小男人成長故事,而《我》在這一方面有一大勝著,就是重新塑造了一個「Father Figure」,那就是曾志偉飾演的托水龍。手藝巧、時急馬行田、經常消失但其實什麼都搞得掂(最重要是有錢!竟然能收購「領悟」股權)。在政府聲望愈下的今天,這真是滿足了大眾心中的夢想。

港版「站著也能把錢賺」

本來由於電影業衰微,人才和資源都被電視吸納;但人所共見,電視業的限制原來更大,無傷大雅的粗口不能講、煙不能抽、新聞裡從來不談小販、真正影響大眾民生的話不敢說、時段都賣了給廣告。《我》的班底本是電視班底,只是將電視所抑壓的能量稍稍釋放,已可做到不錯的大眾娛樂。《我》之中有不少地方揶揄TVB,觀眾尤其受落。明明全是TVB班底,電影全靠TVB瘋狂力谷,但卻可以暗串TVB,也算港版的「站著也能把錢賺」。這當然也是曾志偉的江湖地位。無線終於被收購,林雪最後一句「俾我搞啦」,竟然教人情不自禁地應和。

2/08/2011

正義兔年 革命車公


(一答應寫這篇文,一出門口馬上跣親,腰傷至今。初二在村裡佈置完,回來直落寫這篇文,初三腰痛到不能下床。看來是我命不夠硬——反過來看也可能是我真的洩漏了天機哈哈哈)

車公也革命?

文人好解謎,解籤拆字這些玩意,讀書時都略有研究。閒來心亂往寺廟問卜,一般也就自己去解,因為心覺廟祝的語言未必能追上各人的現代生活。香港各大寺廟,以寶蓮寺的觀音靈簽簽文最為文雅隱晦,典故精妙意象繁複,與我最合;黃大仙是道人,亦文雅、有意象,簽文時有民間生活趣味。而車公是武將,忠勇護主,簽文有時不指涉古人,甚至嚴厲訓斥。少時曾在那裡求過一枝姻緣下簽,最末一句是「縱是神仙也難扶」,當時只能駭笑「太直接了」。

從學理看,解籤也不過是詮釋學的衍支,它以神秘混合理性:神秘學提供許可、規則和線索,最終達致的是人對當下的理解、過去的重新理解以及未來舉措之調度把握。只要不執著太過,大不了遊戲一場,在看守政府末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官僚時代,又逢新年假期,不玩玩還可怎樣?

恃勢凌人者必被取代

官員鄉紳替香港求籤,不是個個承擔得起。零三年極準的「逆水行舟」簽大家記憶猶新,零九年的「眼前鬼卒皆是妖」亦猶為人津津樂道。今年是非纏身的劉皇發,往車公求得十一籤「威人威威不是威,只當著力有箴規;白登曾起高皇閣,終被張良守舊圍。」雖然中籤,但按語極是嚴厲:「恃勢凌人.缺德不改.其所擁有.必被取代」,簡直好像是對「新界王」地位近日有所動搖的劉皇發當面直斥。這十六字按語,看在被索天價路權、青苗賠償未解決已被剷倒果樹的菜園村村民眼中,大概直舒一口氣。而會不會, 「威人威威不是威,只當著力有箴規」二句,同時是贈以嚴打示威著名的新派鷹派一哥曾偉雄的?有權威的人炫耀權威並不能真正建立威信;車公耿直、軍法嚴明,可能看不過警隊插水、動輒以襲警控告示威人士、目睹港鐵保安傷人而袖手旁觀。

不敢談「白登之圍」

按籤文直解,第一、三句令人聯想起零九年的「秦王徒把長城築」,都是對好大喜功的強烈否定,尤其「高皇閣」句突出了建築物(一般史實典故很少提到建築物本身),車公似乎再次對於大型建造計劃表示厭惡。籤文明明提到「白登之圍」,車公廟祝卻不敢談,也許是因為太嚴厲。漢高祖領三十二萬大軍親征匈奴,初勝而驕,遭敵誘,中埋伏,於白登城受圍,相持不下,漢軍受苦寒所困,結果高祖要賄賂匈奴閼氏(皇后),回國後還要以宗室之女和番。「秦王徒把長城築」只是意味著徒勞,而「白登之圍」更嚴重,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

學者司徒薇以代入法解籤,說「殖民政權為了鞏固剛建立的天下,送給新界土豪惡霸(匈奴)等特權好處,與其訂立盟約,各自以新界為界,各自進行侵掠活動,互不相干,結果會是怎樣?如傳說中的白登之團,劉邦賠上妻女,以及接受極之屈辱的條件後才解決圍困之禍,不但留下禍根而且累及妻兒,殖民政權這政策的後果,我們還在承受。」其實更易聯想到的是新近出爐的「環珠江口宜居灣區.建設重點行動計劃」的公眾規劃,港府將劃出香港的新界東北、龍躍頭、大嶼山大澳、屏山、落馬洲,以配合珠三角政府打造跨界的主題樂園——香港也要建「世界之窗」了?——當地居民村落、原有歷史文化、原有生活方式、原有經濟模式、原有農耕,則予以橫掃。表面上大融合、搵大錢,難道結果是白登之圍?

誰是張良?

籤文所示,白登建起高皇閣是沒有用的,始終要有張良守舊圍。張良是誰?漢初著名謀臣,「狀如婦人好女」,少時曾伏擊秦始皇,有勇有謀,除了用計替高祖破項羽,立國後亦解除多次危機。其中包括建議劉邦重賞劉邦最痛恨的雍齒,以平定群臣的造反之心。這種對反對派的寛和態度,港府何時才能懂得?張良還曾建議呂后請天下四位名高德重的長者商山四皓共勸劉邦,以免劉邦廢立太子。這種對德高年長的智者之重視,特首跑馬仔的諸候選人誰能做到?漢初大封功臣,張良只選了留縣這一小地,紀念當初他與劉邦在此相遇。按籤文脈絡,香港最後該依靠的,應該是不求利益、多智淡泊、關顧舊土的文人。不過這一類人,已經多被政府邊緣化、或標籤為反對份子了。

車公的解籤廟祝,在權貴來問卜、鎂光聚集時,有時會自我審查自砸招牌。無他,直說怕有壓力,怕求籤的權貴臉上掛不住。八十後往求籤,不找廟祝而自解,也不是沒有理由。生於網絡的一代,一按google就盡收眼底,很難騙。網上討論區不乏高人,早已拆穿劉皇發「香港是一塊福地」的牛皮。

車公喜歡八十後?

八十後替香港求籤,去年被認為是惡搞,但從籤文來看,車公對八十後的好感似乎比對劉皇發更大。即使去年為香港社區求家宅得下籤(重建拆遷的暴力新聞亦真是年中無休),「星月雙輝捲釣綸」雖意指未能有成果,籤文卻滿是正面欣賞之意。今年八十後的家宅中籤是五十三籤:「睽別家園歲月多,不知家內若如何;昨宵一夢真端的,今日人傳信不訛。」似乎暗示家園保護的社區意識有逐漸建立之效。

去年反高鐵大聯盟成員葉寶琳為香港社運求得七十籤上籤,說到「困苦如今未出身」的社運界可以「不超群處也超群」,簡直是預先對反高鐵以至八十後運動高唱贊歌;今年八十後為香港社運求前程,求得的四十二籤是中籤:「前者披星帶月來,多方魚獵未思回;今朝天上加恩澤,自有麟兒現出來。」「披星帶月」的艱辛奮進形象呼應去年的「形影飄蕩入山林」、「星月雙輝捲釣綸」,但今年似乎社運會有突出成果(麟兒)?我想八十後想要的「天上恩澤」不是有人被吸納入建制這麼簡單吧。

都說經濟好轉庫房水浸,但基層未嘗經濟成果,先受通脹之苦,最低工資也只叫到時薪28。八十後為基層求財運,得九十二號中籤:「人生何在逞英豪,天理人情只要公;天眼恢恢疏不漏,定然作福福來縱。」此籤示意「求財無」,按語甚嚴厲,曰「外強中乾.有私無公.上天示警.不然災星」。看來車公不但洞察經濟好轉的虛妄,更對基層作出激勵:求財未必會至,不能只考慮自己飯碗和方便,一定要從天理人情去求公道,不能不信天網恢恢。此亦即是社運界常說的「保公義即是保飯碗」之意。嘩,車公簡直好像成了社運代言人。

有八十後的三枝籤對照,神靈旨意更為清晰。今年車公似乎對權貴的態度更為嚴厲,相反對八十後和顏悅色。這和唐英年嚴斥八十後的態度剛好相反。從天意世道,都看到權力板塊正在變動。難道八十後真的說服不了政府、說服不了阿爺,但說服了車公?!


2/05/2011

廢屋文學館

廢屋文學館@菜園村
策展:廖偉棠+陳世樂+鄧小樺@香港文學館工作室

廖偉棠〈菜園村的頒獎禮〉
何倩彤〈THIS BITTER EARTH〉+〈WHAT FRUIT IT BEARS〉+〈合泥掩港鐵〉
朗天〈廢園的散文——向梅洛.龐蒂致敬〉
陳麗娟〈田納西的華爾滋〉+〈土地不懂復仇〉
謝傲霜〈團年飯〉+〈租霸填字遊戲〉
鄭家駒〈拆〉
陳世樂(阿三)〈齊聲爆句新年「 」〉
游靜X黃衍仁〈給我滾——致青年〉
鄧小樺〈菜園斷句〉
謝曉虹〈廢墟辭典〉
陳雲X葉浩麟〈怨偶〉

廢屋如何同時喜氣洋洋又鬼影幢幢?沒錢沒電連天花板都沒有,能建起一間文學館嗎?摸黑仍在寫字貼紙撿垃圾的作家和藝術家們,嘗試告訴世界:廢墟—生產—意義,死滅與爆發的並置辯證。一朵綻一朵飛,請在新春見證廢屋文學館,近乎見證維納斯誕生於泡沫。

「香港文學館工作室」的前身是「香港文學館倡議小組」,現時成員包括董啟章、陳雲、司徒薇、廖偉棠、馬家輝、潘國靈、朗天、陳世樂(阿三)、謝傲霜、鄧小樺(召集人);工作室顧問包括:劉以鬯、李歐梵、梁秉鈞、鍾玲、黃子平、張珮瑤、顏純鈎、葉輝、關夢南、張灼祥。工作室在年初成立,是次參與「新春糊士托.菜園滾滾來——大型廢墟文化節」,是第一次公開活動,策展閃電成事,是文學X視藝X時事的一次化學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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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貼張照片上來顯示我們今日做得多麼興奮,但事實是因為太趕根本來不及拍照,文字人在沒桌沒椅沒電的地方做手工,笨手笨腳,不停借這借那,村犬怒吠,蚊子比馬還大。後來天黑,沒完成的人摸黑繼續寫,餓了的人不斷講廢話,完全是學生趕功課樂園。事情總是來不及想清楚,很久沒有試過做出一些超出自己原本想像的東西(當然,幸好有幾位視藝人在場協助)。在資源匱乏的時候,創造的樂趣更加像野草一樣怒放。

無論這廢屋的手工水平能否令人滿意,至少,它意義充盈,內容不斷想克服形式的障礙,而理應人們在那裡是會駐足一段時間的。

像以前所有的學會活動,我無端投資一筆金錢作物料。腰傷並且讓我的動作像一隻垂死的蚯蚓,回來後連打寒顫都痛。但這事像興奮劑,我會想再做一次,再做好一點,再讓更多的人來做。想到這一切將來都會成長,我就樂不可支。


2/03/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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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Luigi Parisi (這相不知為什麼讓我想起熊一豆)




總是在節日,那些時間的關節,就發現自己在相反的道路上,無論如何從俗隨喜理解同樂切實常識,你就是根本在另一條道路上。03沙士是我與大眾最感接近的時候。

1. 消費
都說今年好景,庫房又水浸,加薪,花紅,退稅。我卻是收到追稅單,及預繳四倍的稅項。另一方面收入銳減,每月收入將較去年減少近萬(接下來驚嘆會是:那你怎麼生活?/原來你有這麼多收入!)。

今年衣服不大減價,或我買來買去都是15-18度穿的衣服(以致常常被問:你的冬衣還未在箱底找出來嗎?哎,懶得找出來),總之好幾次買後都後悔,覺得錢該花在別的地方。另一方面,出旺角書店較少了,所以去一次往往都是買得肩作痛臉發綠方罷。

總之,今年必須嚴守以下紀律:
1. 每日最多只搭一程的士。
2. 每日在衣飾或書的開消費若在500以上,該週必須另寫一篇文投稿作補償。
3. 每季必須另有一項工作。

都是杯水車薪、遠水近火的事情。不過也好,以貧窮作一引子,把我從行政策劃者拉回到一個書寫者的狀態。

書寫者以寫作解決問題,行政策劃者以開會解決問題,再下來可能進一步變成以演講解決問題、以電話解決問題、以睡覺解決問題。從生產到無所生產,我還是希望在前者停留較久。

2. 氣氛

拜年是與我無關的事。不開電視、一天不離家、不趕FB的氣氛,新年簡直就是帝力於我何有哉。該清潔的未清潔好,人卻摔傷了,愈是摔傷就愈要爬高爬低搞清潔。有時幻覺很閒,有時幻覺很忙。桌邊一張WORK LIST,一張WISH LIST(比如看什麼書看什麼電影),到最後WISH與WORK混不可分,但一天就惘惘的過去,什麼都沒做過,連臥床養病都沒有。

我覺得新年最好是讀陳雲的懷舊散文。古雅語調,親近的事物,大量的傳統規條縷細,但細細剖析讓人超之於上。評社會時事,怨毒把翫,同時端雅文筆卻讓人心思凝正。與傳統最佳的距離,與社會不近不遠,大約就是陳雲的懷舊散文。

3. 菜園村的廢屋文學館

初三、四在菜園村有「新春糊士托.菜園滾滾來」廢墟文化節,剛進化的文學館工作室,將試著在裡面的一間廢屋,作一個文學館。參加的作家和藝術家有:

陳麗娟
謝傲霜
廖偉棠
陳雲x葉浩麟
岑朗天
鄧小樺
謝曉虹
游靜X黃衍仁
何倩彤
陳世樂

物料極有限、時間超匆忙,沒錢沒電連天花板都沒有,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廢址上起步。但未出發、先興奮,從未試過做這些,超緊張到睡不著的。

詳情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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