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尋路自由人間道
——菜園村的廢屋文學館
(刊明報世紀版)
文學館倡議運動堪稱近年文化界最生氣蓬勃的「無米粥」。兩年前文化界明示訴求,又有幾十篇公開討論的文章,成為西九文化區最矚目議題;建制一直不置可否,在各個部門之間把文學館的訴求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又有說「先要你做了一些東西出來才能肯定文學館的可能性」。要求組織沒錢都做出一些事來其實不算合理,但文學人的訴求和創作能量也到了不可按捺的地步。於是原來的「香港文學館倡議小組」改組成「香港文學館工作室」(下稱「工作室」),成員包括董啟章、陳雲、潘國靈、馬家輝、司徒薇、廖偉棠、鄧小樺、謝傲霜、朗天、陳世樂(阿三),決意在未有實體文學館之前,先著手進行一些文學館的試驗計劃。
兔年的年初三及初四,工作室便在菜園村的廢墟文化節中借一間空置廢屋,做了一個先導的「廢屋文學館」試驗。菜園村位居新界石崗,文化節宣傳亦倉促,但當日文化節人流暢旺,單是初四拍照「樂撐菜園村」的在場人數,已經超過一千,可見文化節目的重要性在於凝聚相關社群,而非在於錢和規模。第一代的文學館初生於一間沒水沒電連天花板都被掀開了大半的廢屋,由廖偉棠、鄧小樺、阿三策展,參展者包括創作兼製作的廖偉棠、朗天、謝曉虹、鄧小樺、陳麗娟、謝傲霜、鄭家駒;並在極短時間內撮合了兩對文字X視藝的組合,即陳雲X葉浩麟、游靜X黃衍仁;也有本身是視覺藝術家的何倩彤和阿三。11個單位的十多件作品,把一間空屋點綴得鮮明美麗叫人驚艷,兼之文化節當日天清氣朗,吸引大量龍友,沿路有人讚美文學館,筆者在facebook和微博上收到許多相識者與陌生人的鼓勵,有文學界朋友抱怨為何不叫他參加。
深掘.當下最具能量的議題
廢展文學館的展覽,在環境和新聞議題牽引力,以及藝術的獨立自主之間,找到了不錯的平衡。朗天寫的是向梅洛龐蒂致敬的哲理詩〈廢屋的散文〉(龐蒂有《世界的散文》),在訥訥的木板上書寫廢屋那種欲言又止卻始終引人注視的空洞——它是不受社會議題影響的,但卻可以和其它作品產生化學作用——這件作品設置在入門處,讓進入者得到一種鎮靜,進入藝術欣賞的氛圍。與之相反的是阿三的爆竹衣紅紙(從廣州收集回來),撒滿各角落和屋外沿路,明顯是從視覺效覺開始思考,以紅色將新年的喜慶與民間的不滿聯繫成換喻。哲學與感官,精英與庶民在這裡也融合成互為表裡。
在菜園村做文學館,菜園村本身也成為主題,參展藝術家中不少都有入村巡守的經驗。謝傲霜參與了「在菜園村救走『倖存者』計劃」,在村中拾走了不少被棄置或破壞的小物件,其中有一套杯具,她將之佈置成飯桌,去展示其劇本式小說〈團年飯〉。廖偉棠的作品乾脆就叫〈菜園村的頒獎禮〉,安靜的展示他對菜園村運動的致敬,中國內地地產過度發展,以及奧登詩中山水意態的聯想、憤怒與哀傷。菜園村本不止一條小小村子,它的獨特性正在於它揭示了香港社會的普遍性不滿、嚮往,也揭開了社會運動的新帷幕。我的〈菜園斷句〉便是一種內在於運動的思考:在是次運動中,「自然」、「戰鬥」這些被認為已經是陳舊的字眼,都有了新的意義。而游靜的〈給我滾——致青年〉裡面直接提到反高鐵運動,首句就是黃衍仁所寫的歌詞「轉念始於足下」,機緣巧合這件作品又回到黃衍仁手上來演繹,實在是一次感動的連繫。黃衍仁放置一把撒了泥土的結他,由弦線牽指出牆上的詩作,在白牆上愈寫愈高溢出牆外——這豈不令人想到西西弗斯的推石上山運動。
拆遷暴力與地產霸權當是現下最具能量的議題。力批地產霸權的陳雲,寫的多是散文和評論,本來難以呈現,但我想到陳雲行文,多以對偶句或押韻句等傳統手法,來呈現尖銳張力;幸好又有為反高鐵寫漂亮橫額的葉浩麟,將陳雲的〈新年怨偶〉,在大紅灑金紙上寫成「揮春」或對聯——夾在喜慶感中的「全國一盤棋/攬住一齊死」、「呎價八萬/時薪廿蚊」、「財閥真收錢/政府假工作」等等對偶句,令人心驚同時覺得痛快,是弔詭的藝術效果。何倩彤畫就一幅區旗,當中卻以工人的安全帽砌成洋紫荊,旁邊寫上「你噯我/你唔噯我」,表達在發展暴力和粗魯的工程中,政治身份的認同已經非常困難。陳麗娟則比較溫柔,她的〈土地不懂復仇〉寫發展暴力與土地溫厚之對比,伴之以舊式碗碟的花紋為壁畫(寛口公雞碗是她的特殊愛好)。
而何的〈合泥掩港鐵〉最具趣味,她在十八區收集泥土,又把自己家附近的泥土作為例外的第十九區,然後設置一條運行的玩具港鐵,參加者可以用混合的泥土把港鐵埋起來,是為對港鐵的發展暴力作一種天真快樂的復仇。謝傲霜也做了一個有互動性質的地霸裝置,她貼出了多張收地條契紙(呼應強拍修例造成的社會不滿),參觀者可以自行填上地霸的名字。在抗爭性藝術中,能夠觸發受眾自身投入的互動性質,至為緊要。環境(菜園村、廢屋)和議題(土地情感、拆遷、廢屋、抗爭)本來就有豐富的內涵,文學和視覺藝術創作本來就應該對之進行發掘和提升,讓參與者產生感受和進行思考,並與自身的經驗作聯繫,從而令「觀看」此行為影響自身日常生活實踐,而非純粹「幾靚丫」的消費。
幾位參展的文學作者都是先在家裡寫好作品,到場才著手製作裝置的,這種隨機應變的模式增加了作品與環境的互動性。因為沒電,一切要在天黑前完成,哎藝術家佈置展品,作家趕稿,或者學生趕paper,那種興奮和同在感回味無窮。
整個廢屋文學館基本上混合了展覽廳和家居的形式,牆被大幅利用,廢棄的木板、碎玻璃、掀起的舊地板、水喉栓都成為可用物料。物質匱乏(文字人要在沒有桌子的情況下做手藝難免窘態百出),時間緊迫,那種機智應變實在太港式了。而何倩彤和阿三兩位視藝人在臨場的協力,實在居功至偉。兆基創意書院的同學預先以繽紛塗鴉給廢屋打了底子,又留下數面白牆,至為感激。
謝曉虹這次寫的是千餘字的小說〈廢墟辭典〉,對展示的挑戰最大——她本想繞著屋子寫在屋外牆上,但因天黑而不能實行、工具又不趁手,終於使用了我帶去的白窗簾——結果在藍天白雲下,白窗簾效果出奇地好,她並把一件自己的衣服掛到廢屋窗外——「有人」的感覺在廢屋中成就了與寓言體小說一樣的超現實感。她的小說人物,許多是家庭成員,在廢屋中更見詭異;而廢屋中的裝置又巧合地呼應了她文中的意象,像黃衍仁的結他就是文中「埋在牆裡的舊結他」的實體化,完全沒有事先約好的,她的小說變成好像是後設於整個廢屋文學館。
我必須感激原屋主留下了一間塗得鮮紅的廁所,成就我展示關於抗爭思考的詩,廁所那種私密性進一步闡發了詩作本身語態的孤立感,這種狀態很能表達我寫詩的起點,平時不易向他人說明。因為前年由蕭競聰策劃的「字花園」經驗,讓我很意識到在公共空間中「閱讀」文字、調動受眾,是必須認真考慮的問題。〈菜園斷句〉中起始的兩個長句「不能看透的那麼一個的整體摻雜些微祝願稱作未來/不曾理解但無法徹底切斷的某些過去之斷片,名為根源」,完全是考慮到展示形式而寫:我將雪梨紙裁成方塊,一張寫一個字,薄紙上透出下一個字但整句卻不透明,觀眾讀到「未來」、「根源」二詞的感觸便不一樣。鄭家駒則找到了非常直接對應的表達形式,他的〈拆〉以血紅字寫在白牆上,根本就是內地拆遷或大耳窿追數的粗暴,和電腦或紙面閱讀感覺完全不同。
文學與公共
家居佈置的形式並非廢屋文學館首創,也非策展事先想好,而是集體受到臨場環境牽引的結果。但這次家居與展場的糅合,卻饒有意義地展示了一次公共與私密的交融。文藝創作有其私密成份,而恰恰是因為我們有著個人的感受與視角,才會就公共議題表達異議,進行創作。就「private」這個詞的根源來說,它就是通過與外在對照來定義自身的,也就是說若無公共,就無所謂私人。參展的創作者得以用自己感到舒適的方式介入議題和環境,保留自己的風格和取向,超越了過往「政治利用藝術」的冷戰思維式恐懼。而透過裝置展示文字,可以強烈地傳達(直接或迂迴)的意義,人在開放的空間中會感到安心、受啟發、可與陌生相遇。一些社運青年在facebook status說,看廢屋文學館會感覺到環境正如何影響自己接收作品,這正是具反思性的藝術體驗。一兩千人看了文學館的詩小說散文概念藝術,沒聽過人抱怨「看不懂」。有時公共領域及環境空間,反過來會讓文藝作品能與普羅接壤。
近年社運場所常變身為文藝展演場地;以筆者在天星、皇后、立法會外等等的策劃及參與經驗來看,開放的公共空間是最優良的藝術環境;而這種開放性往往在公民運動中最得彰顯。「藝綻冬日」在公園的公共藝術,有時會遭到破壞;廢屋文學館沒有保安和禁止牌,我們本擔心何倩彤的港鐵玩具會被偷或破壞,但最後一切完好無缺。公民運動也就是最好的公民教育。
所謂運動是複數的差異個體聯合起來進行反抗,藝術及文學的反抗性質,必須在消費城巿以外得以宣示,重新找到土壤。空中樓閣的文學館,看來將在虛空中漂流一段時間,但與其在政府各部門之間漂流,吾人更傾向重拾我城,所謂在地。在功利社會,文學與菜園村一樣受著殘害,辛酸難以言說——廢屋文學館會與菜園村一同被推倒——文學終須與蟻民同命,為自己爭一方寸地。文藝必流浪,像《倩女幽魂》書生寧采臣夜宿荒屋,文學館也便在廢墟中生長,成就奇異姻緣,燦爛不可逼視。
(PHOTO:何倩彤、家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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