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7/2015

job




 (刊明報世紀.翩翩不戒)
在學院教書的朋友來訪問我,作為創意工業從業的個案調查。我是眾所周知的自由業者及工作狂,講出來的收入分割成好幾個範疇,又都是結構改變時突然出現之物,他最後覺得難以歸類,懷疑我這樣的路徑是否可以重複。我說,在香港做文藝,以文字討生活,方式千奇百怪,因為我們的結構並不完善。

因為去中學做閱讀西西的工作坊,重讀《花木欄》,方才發現西西對自己有這麼大的影響。西西總有一份童趣天真的眼光,把輕新聞、招牌等等工具實用文字,讀成有趣的書。去除功利眼光,則便是創意發生之處。像她寫〈招聘廣告〉,把報紙上的招聘廣告由頭讀一遍,先由吸引她的職業名稱開始讀,「改石師傅」,「急聘插花」,想像他們的工作;然後其它正常的招聘,她都讀了,卻一直是以一種否定的方式:不會這樣不會那樣,人家一定不會請。但她竟然都讀完,那種閱讀的耐性,一來顯示對「與我無關的世界」之尊重和興趣,二來就是示範了一種非功利的文學閱讀態度。
 
我也曾把「看求職版」列為興趣項之一。我比西西功利一點,會用熒光筆,把自己能夠應徵的廣告大大的圈起來。不過我絕少去應徵。在長年的無全職年歲,這種無意義的圈圈遊戲,乃有一種安慰作用:看,還有這麼多圈下的廣告可以應徵,要找工作應該是隨時都可以——那麼就可以先不用去找工作了。我就是在這種安然中,繼續做人家眼中看來不名一文的文藝工作,從來沒有擔心過會餓死。

我甚至還喜歡去應徵——不過,有個說法是「人搵工、工搵人」,經驗總結而言,我屬於被工作找上門來的那種。做過兩份全職工作,都是人家主動來找的。太公垂釣、臥龍南耕?我沒那麼孤高,與人合作愉快才是我的驕傲。在大量寫稿、在大專及中學兼職教學、兼職行政及策劃、演講等工作中所培養出來的彈性,連訪問的朋友都訝異。我提到做JOB的三種好:運用自己的能力做好一件事、令人想與你再度合作、get paid。如果以作家或藝術家的心態去做,反而有時磨擦很多;還是當成做job好,清白而讓人謙卑。

到近年,兼職的收入已經超越全職,忙到書也沒時間看,也就沒再看求職版了。最近有人重提九十年代的藝術綜援論的老調來抹黑文學界,其實這不符基本事實:在香港,幾乎沒有一個作家能單靠藝術資助生存,都是以學歷、專業知識、及勞力付出來獲得收入;資助不是白拿,香港政府的資助心態是一元資助換三元勞動。當然,將窮人污名化是整個香港社會意識型態操作,與之擺事實講道理,不一定有用。

不過,真正工作的快樂,也沒有人能拿得走。我的名片上印了一行小字,幾乎沒人看得清楚,沙特自傳《詞語》:「我赤手空拳,身無分文,唯一感興趣的是用勞動和信念來拯救自己。」勞動本身是一件美事,約翰伯格常將藝術家的創作稱為勞動(WORK一語雙關),去年台北詩歌節的題目是「為理想勞動」。




4/25/2015

花無憂



(刊明報.世紀「翩翩不戒」欄)
春天是否真的存在?怪異的天氣讓人有點迷失。早前城中黃花風鈴木開花,金黃柔媚,引來不少臉書友追問「這是什麼花」,爾後才知是巴西國花。然後領風騷上報紙的是受欺負的木棉,怕花落之際打到路人的頭、怕棉絮導致敏感,竟然有摘花、絕育之虞,好多人都替木棉不值。煩事不理,苦楝、藍花楹照舊開放。只是低頭憂愁的人看不到春花,單單嚐到了春愁。

忙於工作煩事,案頭便擱一本孟暉的《花點的春天》,念著有閒便躲書裡尋花去。此書以花葉果蔬為題,考究古書食譜來處,參以今人傳承,於生活中寄寓雅藝。花點一文由奈良名店和果子寫起,小小茶點上是《萬葉集》中有詩詠贊的三種名花,孟暉形容為「春光入齒」。我素來喜歡吃凝凍型甜品,坊間只能吃到紅棗桂花糕和一些簡單和果子,聊寄綺念;孟暉則寫到中國地方食物如四川冰粉、江南的木蓮豆腐,以至宋代士大夫深愛的梅花「素醒酒冰」。給簡單的食物改個極雅緻的名字,腦裡的浮想聯翩,可能比味蕾的感觸,悅樂更大。中國人真是符號的動物。

銅鑼灣登龍街頭有一間「有利腐乳王」,門口賣各式乾花作茶飲,百花紛呈好生燦爛,竟是《紅樓夢》裡鬥草拈花的感覺。街巿自有風雅俏麗處。種類琳琅,玫瑰薰衣草茉莉杭菊胎菊桂花這些常見的不在話下,還有比較罕見的月季臘梅枇杷花,我買了牡丹合歡桃花馬鞭草。胡蘭成說,「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桃花味實清苦,近於《東邪西毒》裡苦澀的愛戀。至於合歡,《本經》中記:「主安五臟,和心志,令人歡樂無憂。」泡個開水就可無憂更且歡樂?不能不買了分包送給睡不好的朋友。

說到無憂,合歡常與萱草並舉,三國魏嵇康《養生論》:「合歡蠲忿,萱草忘憂」。又有梁簡文帝〈聽夜妓〉詩;「合歡蠲忿葉,萱草忘憂條。」夜聽妓樂還要再加兩味藥草,想來簡文帝應該煩惱得很。

萱草又名諼草,諼就是忘卻的意思。《詩經.衛風.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朱熹注曰:「諼草,令人忘憂」。《博物志》:「萱草,食之令人好歡樂,忘憂思,故曰忘憂草。」諼諼諼,忘忘忘。再看唐王冕〈偶書〉:「今朝風日好,堂前萱草花。持之為母壽,所喜無喧嘩。」這真是知言,難得嘮叨的母親都靜下來,什麼都是好的。心念一轉,就記得董橋的《今朝風日好》在書架上的位置。

正好又有八鄉女農馮汝竹,朱凱迪的朋友,自種萱草。素性懶,把萱草直接放口裡當糖吃,阿竹微微笑,說「把花當甜品吃,都幾風雅。」我想,阿竹都這樣講了,回去讀《花點的春天》是常識吧。那和紙封面的橘色,溫雅暖人,原來就是萱草的顏色。歲月流動,煩惱不消一提——雖然諼與喧同音。

 泡合歡。



 泡牡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