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8/2013

人生何處不離群





香港地失去的東西愈來愈多了。曾幾何時,此地的自由令小島傲視兩岸三地,人才薈萃加上極度的出版自由,一度令香港成為全世界擁有最多報紙的城巿。回歸以來,言論逐漸收緊,多種的政治介入,令媒體多次成為新聞焦點,連大眾媒體都要去佔領政府總部:去年有DBC數碼電台多日的示威廣播,今年免費電視發牌風波更加熾熱。

當全城為香港電視不獲發牌而憤怒,演藝人示威,不常示威的民眾高叫「我要睇電視!」之際,還有一宗獲得更少鎂光燈的事件:信報近年最成功的品牌之一,時事專欄「獨眼香江紀曉風」的編採團體集體辭職(此前曾傳出團體因新總編上台而遭抽稿)。有才子之稱的游清源(真名袁耀清)終於離開他工作多年的信報,也完結其寫了多年的專欄。我記得之前有位女性傳媒朋友離職,說「最爽就是撕咭片」,女人狠起來是手起刀落的。但游清源在臉書貼出照片,他信報須搬離的私人物品多達46箱,這麼龐大的「身外物」,印證工作的年月,也顯示未能忘情(不然就該全部扔掉)。只是公司不等人,游氏的公司戶口是即日停掉,連在臉書上更新個人文章都不行。

才子游清源任報社高層多年,政經大事多為人知,而他的專欄遊戲筆法嬉笑怒罵,以時事與文學、有味笑話、中英夾雜,自由聯想、創意交雜、非常本土化,也是獨具一幟。曾一度與他共事,他說道早年在傳媒工作時年少氣盛,因為迷電影節死都要去看,甚至因此丟了工作。今年他出了《兩個中國:王家衛的民國、陳可辛的強國》一書,再度顯現其久違的影癡本色。

全書以今年兩部大片為主,游氏一貫的平行拼貼風格,兩條線相反方向:王家衛的民國令人念念不忘,游清源藉電影,援引文藝與政治理論、中外歷史,重拾本家行當,裡面甚至有新儒家大學者落腳桂林街的歷史,餘情嬝嬝,復有當下政治笑話點綴。陳可辛的強國則難以抗拒,以中國眼光看世界,游清源尊重之餘也不免批判,從社會與政治的角度,去還擊當下豪強浮誇的「中國夢」。游清源筆耕多年結集甚少,《兩個中國》癡迷之餘不乏清醒,調笑同時暗藏沉痛,原來是今年的紀念品。

最近張懸因為在英國演唱會上展示台灣國旗,引來強國國民在微博上圍攻。張懸表示她從來不會因看到任何國家的旗子而遭冒犯,希望大家都能尊重不同的個體、有耐性去與人溝通。不過,對於某些強國人來說,「一個中國」是不容冒犯的天條。他們至少應該去看看《兩個中國》,看看昔日中國如何令人難以割捨,當代中國是怎樣把人迫到難以言愛。民族主義的壓力下,歷來香港要顯本土特色,都是佯醉裝瘋柔性反抗,游清源在這個意義上,十分地道。

《兩個中國》很典型地呈現了游清源的「雙線平行」筆法(識者大概可從其前輩葉輝的筆法中窺知照見),這是一種觀照的態度,也印證著香港(昔日?)的獨特位置:單是居於中間,看到兩邊平行的荒誕,就足以構築萬千變幻內容,寫之不盡。在媒體空間收窄、矛盾激化的狀態之下,連兩邊觀照、柔性反抗,都無處容身了。

今年常念李義山〈杜工部蜀中離席〉,「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干戈惜暫分」,此二句固然起得高,其實後面還有更蒼勁的「座上醉客延醒客/江上晴雲雜雨雲」。世道混亂,送游公子策馬出關。


(刊世紀.翩翩不戒。這文章幾番周折才能刊出,此版與刊出版略有不同。)



照片是在書店做野時,游公子飛來回的士搶《一代宗師》,得書後欣慰笑容。

11/12/2013

好想藝術

港台「好想藝術」拍過我兩次,一次是2012年時,(當時其實狀態不算好),在裡面讀了〈與房子相處〉,我似乎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主題。我其實是很難訪問的人,談問題時會很清晰、簡短、易quote,但談自己時卻好像總是無法讓人明白,而且總是到達結論說,我不太需要別人明白我。




另一次是最近的,好想藝術自由行,我拍了一輯「油麻地鳩坐地圖」, 紀錄了平時亂坐的習慣,並讀了一段散文。算是有趣,當作寫一篇散文,也呼應愈來愈盛的城巿文化遊蹤風氣。



這段日子還替好想藝術寫文,介紹它的訪問內容,變相補習,對各式藝術家的認識有所拓展加深。在這些機會辨識到大大小小的緣份,也促成了更多藝術策劃(比如找mc仁在自由野做spoken words),覺得自己很有福氣。 慢慢會把文章再貼上來……實在太忙沒時間更新。
 
我不算很習慣自己上鏡,很少在這裡發自己的片段,不過今夏幾次經驗都覺得不錯,尤其拍這個《呼拉圈》訪問,朋友們咸認為相當上鏡。鄙人這等姿質,也能拍成這樣,應該要感謝拍攝者們。











11/08/2013

逆向飛著的蜂


時代一直在結束。

九月初,NOKIA(諾基亞)把手機業務以54.4億歐元賣給微軟,可說是宣佈了NOKIA時代的結束。Forrester首席分析師Thomas Husson則說,該交易同時也宣告了舊行動時代的結束,硬體代表一切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是appsadd-on的時代。芬蘭的經濟部長法帕福瑞則乾脆說,「這是芬蘭時代的結束」。

時代,時代,時代。當企業的結束被提升到時代的結束,我竟然無力抑止泛濫的感傷。

很多網民share許多NOKIA簡單手機的神話:從太空跌落地面仍然完好、的士撞上石壆整架翻轉,卻發現一支NOKIA在車底頂住全車重量……也一直無法保住NOKIA下跌的大勢。1865NOKIA創立時,原本是紙漿廠,幾經轉型後,1980代初期時成為全球第一家手機公司,2000年股價總市值曾創下3030億歐元的頂峰。

iPhone面世後,改變手機產業的概念與面貌,NOKIA已經全落下風。2010Stephen Elop接任執行長,決定放棄自有的Symbian作業系統,改用微軟「視窗」平台;數萬名員工遭裁員,還賣掉芬蘭埃斯波市海邊的總部大樓,研發部門大幅縮編,去年終於關掉在芬蘭的最後一座手機廠。如今既賣,NOKIA的神話算是終結。

NOKIA感傷不免因為集體回憶及身份認同。人人都用NOKIA的時代,我還是慢兩拍,當時還反叛覺得人取我棄——只是常遺失手機,是由文青知青朋友向我推介NOKIA,比如就記得智海向我解釋半天NOKIA如何好用,但我們彼此都沒有那種講解科技的語言,像異國人一樣指手劃腳,結果就說到它的環保概念,於是我看NOKIA的包裝盒愈出愈小愈輕便,便覺得設計的心思在細微處。當然這些小眉小眼,不足以挽時代的狂瀾。

何謂時代的狂瀾?以前我們以為,有好的、新的、足以改變時勢之物出現,便是「時代變了」,但其實那只是改變的癥兆;真正的改變之徹底降臨,乃顯現為,再好的東西也不能抵擋時代的軌跡輾過,落日沉沒,巨輪轟然向前。有人曾跟我講過一個故事:話說九十年代中後期,黃霑開始不紅,沒人找他寫歌詞了,他向林燕妮大怨:「現在紅的那些什麼林夕之流,中文都不是真的很好嘛!」林燕妮回道:「你明白嗎james,不是你的東西不好,而是這時代變了啊。」簡單而深刻的無奈。

NOKIA的認同是在它衰落之後開始的。當智能手機開始普遍,還在用NOKIA反而成為一種身份象徵。記得當年,在黃子平老師領軍的齊澤克讀書會上(當時齊氏的瘋狂粉絲也沒有今天這麼多),大家聊起新近的智能手機,把自己的手機掏出來一看,竟都是NOKIA,大家自詡為未老先衰,津津樂道於適合老人家的大字顯示和大粒按鈕,喜歡功能簡單,能有黑白熒幕的最令人追羨。我還為此拍了一張相片存記。那是2008年,小眾精英引動時勢的最後時期。後來,其中泰半也都換了智能手機。

我常遺失手機,NOKIA長壽熱銷的1110都不知用了多少部,家裡一堆充電器留著封塵。便宜手機最好是找得回來,遺在的士上打一個電話,都能追回,換了智能手機的話門都沒有。家裡現在還存著一部NOKIA 1000,智能手機遺失期間它出來作替補,但覺卸下一身功能與隨時連繫,直是雲淡風輕。

當然是因為需要隨時上網、拍照、通訊等功能而換了智能手機,因為後來,我發現沒什麼人會再體諒我不能隨時上網與拍照。只是太多功能,人其實不勝其擾。低頭捽手機已成城巿集體的強迫症,你甚至不能說對方分心,因為連文字紀錄的功能都在手機裡。月前遇到許知遠,他說他用了智能手機半年,「已經徹底完蛋了。」都不用再解釋,彼此只能悲涼點頭:不斷的低頭潛入訊息巨流,人便被切得分崩離析,感官與接收都被切成碎片,長篇的文章已經消化不來——對知識份子而言,這是多麼巨大的災難。

張小虹曾寫過一篇文化批評的論文,〈後現代(台灣)奇機:手機召喚、幻聽妄想與商品拜物〉,以幻聽、鬼上身等意象,去詮釋人人追捧手機的現象。這也是前智能時期的分析:鬼還是附身而已,智能手機直是統治與宰制,它徹底改變你的生活型態、接收模式,比監獄的規訓還有效。


詹明信曾提出一個概念:「對當下的懷舊」(Nostalgia for the Present),指在碎片化的後現代社會,人會容易產生懷舊的情緒,而這懷舊又愈與主體的當下需求連繫緊密,結果就是懷念近到幾乎是當下的消逝之物。確然如此,在經濟能力下跌、生活質素沒有隨科技改變的此日,我想說,讓我落伍,讓我回到剛過去的昨天,找回不配合時代步調的我們,讓時代變成「標示向前卻不斷後退的箭頭」,讓我們做一大群逆向飛著的蜂(夏宇)。

(刊《號外》AFTER ALL)

忙到連更新都沒有時間……為什麼我的生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