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居」是九龍區一幢私人小型住宅的名字,而攝影家黃淑琪及其團隊,則用來做一個藝術計劃的名字。這是一個關於西貢白沙澳,一條偏遠的客家村的藝術計劃,經歷兩年,做成了一本極其精美的結集《可以居》(下稱《可》)。
黃淑琪是生於七十年代的一位藝術家,早年曾有輝煌戰績,包括做起風格殊異新穎的《CREAM》雜誌,與友人一同創辦獨立出版組織「廿九几」,出版個人攝影集《蒐》,及後創辦每期探討不同主題的攝影藝術雜誌《KLACK》等。我一直有留意她,因為她能敏銳地提煉出當代的藝術感性與影像風格,彷彿當下即是般與生活的經歷與感觸相通,有時尚感而又從不庸俗。
實存的神話
某個七十年代藝術群體的做事方式是怎樣呢?我幾乎能嗅得出他們:喜歡連結,不高蹈,有一點通往巿場的追求,然而非常安靜,尤其重視細節,連結是以非常細膩而情感的方式進行,需要花大量心力資源——他們通往生活之餘亦重視魔幻與虛構,主體視角以一種微妙的方式存在,裡面有一種謙卑的再造現實之態度。
在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小村中「七月七水」的傳說被放大,流傳神秘。白沙澳後面密林有小河,傳說七夕當日,七仙女會下凡到這河沐浴,因此河水極清,能治百病,故每年七月七日午時,村中人會到河的源頭取水,然後密封於甕,待病時飲服。取水時萬籟俱靜,動物都消失不見。書中章節配合村河的游魚攝影,退色白底有神仙清氣,但又有日式味道。黃淑琪還把河水結晶的照片寄給身心靈書籍《水知道答案》的作者江本勝,讓他分析驗證。
書中訪談有部分由曾任電視台編劇的詩人劉芷韻寫成。劉芷韻筆調素以溫柔綿軟見稱,她給村民做的訪談中,有以虛構復現當時的寫法,把村民先輩的故事比為《傾城之戀》,也加入自身故事包括與家人關係的細思。我覺得更重要的是她在作村中翁家老婆婆訪談時,以自身女子的角度,不時輕聲質問客家女子的命運何以如此坎坷。
深入與開放
《可》可以被視為一本本土社區歷史紀錄,很配合當下時興的社區主題。不過「社區」在流行的呈現方式往往表現為帶動人流、支持消費,而我認為《可》的立意並非如此。《可》是希望以藝術方式去探索一個社區,在傳達詳盡而細緻的歷史、地理、生態學、居民個人家庭歷史等資料整理之餘,它更重要是傳達一種視角,一種觸摸的方式:溫柔,放大,平靜,充滿情感,而不希望改變社區的原有狀態。這條有著美麗客家建築的村子,也像香港的郊野公園及其它舊社區一樣,面對發展與販賣的威脅。它並沒有呼籲大家常去探訪村民或幫忙消費,它只是想講述這個地方的一切,盡可能詳細,希望你知道,並從中感受到一些可能重要之極的東西。而書的編排,包括不同開倒與不同紙質,配合不同主題的攝影藝術照片,都在呈現之餘,傳達著一種親密而重要的氣息。
如此細緻的藝術計劃,過程歷時兩年,需要與居民形成深厚的信任。舊社區的開發,往往與利益相關,藝術團隊可以免除利益瓜葛,相對就比一般社區組織容易,黃淑琪稱,她的目標並不是要保留實在的建築,而是希望以藝術打開一個空間,讓原居民可以團聚,重新發現這地方的重要,或者這種團聚可以變成保留的心意也說不定。跟隨出版的發佈會,在白沙澳連接二日的活動(包括寫生、朗讀音樂會、導賞、生態課、鳥語遊戲等等),也促成了原居民回港團聚。
而面對這樣多元的藝術團隊,包括攝影、文字、歷史、生態知識,黃淑琪認為最重要是不立框架,讓藝術家以心感受,自然流露。我閱讀《可》的感覺是,這本書是以想像空間來連結所有人的。在幾期的《KLACK》中,黃淑琪已經不斷磨煉一種將非藝術品re-touch成藝術品的方法,包括天氣氣像圖、酒樓婚宴場地、家庭攝影照等等,她已經找到一種非常幽微的方法,讓它們不知不覺,在照片的定格中,人們的凝視中,變成具有想像與情感的東西。而黃淑琪十分感性,她認為藝術的本質就是傳達人與人之間的普遍之物,過程是發現、了解、深化、轉化。
這時代最大的夢想
《可》有一種真實結合虛幻的弔詭,也有一種深度與表面的弔詭。能夠讓人在閱讀中感受特異的情感,照片與書頁便出現深度;但是,融合如此多方的合作,則可能需要停留在某些安全而美好的表面。黃淑琪必須小心翼翼地尋找互通的路徑。而我指出《可》有一種「un-real」的感覺,她坦承,她覺得人類需要夢幻(fantasy)。確實,情感與夢,都是人心共通之處。
《可》背後最重要的夢幻,是「我們能夠處理一個空間,以及打理自己的生活」。書中記載全能客家話教師陳心傳,文武全材開私塾教授全村學生。村中翁家的祖先翁仕朝也是文人,《可》將他手書的「歷代帝王紀」等教材保留下來,並處理為精緻小冊夾在其中。也許每一個小地方,開天闢地時都有這樣的全才,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真正做到「詩禮傳家」。能夠自理,有時舉手之勞,有時遙不可及。香港是一個這麼難住的地方。在政治壓抑、核心價值崩壞的香港,能夠自理、自治,看起來仿佛桃花源或烏托邦。這或者就是我們現在最大的夢幻,或夢想。
而奇妙的是,這種夢必須以歷史探索的方式存在,我們的夢原在歷史裡面——正因為它是真的,才感到夢的甜美與遙不可及。這是一種時代感性,其理與陳冠中《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相通。一個可以居住的地方:我們與陌生的先輩相通,夢與歷史相通,在偏遠的土地上破除封閉,深究的背後是我們賴以依存的僅有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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