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4/2011

周耀輝的心思與風度




周耀輝的心思與風度
(見南都周刊

周耀輝是香港著名的填詞人,經常給「達明一派」、黃耀明、「人山人海」諸子、AT 17等較有文化意息、脫俗另類的歌手樂隊寫詞。老實說他並不時常曝光,也一直不是工廠式的多產,但每每是那種有深意到你永遠都記得的作品,始終不馴服於流行工業,每次都像在嘗試拓展整個工業的容納度:經典作品如〈排名不分前後左右忠奸〉,竟能在流行工業內做到這樣如概念藝術的作品,把玩藝術和政治,又嘲諷流行工業的本質;我還記得初次聽到〈黑房〉裡「你舌尖舔著我要害」的句子之震撼,連我都要羞愧自己的審查意識。據說詞壇另一聖手林夕對周耀輝詞作的形容是「有仙氣」,是啊〈愛別離〉裡的「請收起你的溫柔/浮在水仙中的殺手/請收起你的風流/垂在鐘擺間的借口」,意象多麼迷離;〈隨身聽〉裡「當聲音 隨心飄/我耳畔蕩著玫瑰花//前面隧道快到達/沿路盡是一片白/多美麗 唸著千句話/別寂寞 讓別人害怕」,分明是詩,而且是非常具現代都巿感的詩。

恒穩與跳躍

我只見過周氏真人一次,而他的確就是像他的作品一樣,彷彿圍繞著淡淡的光暈,從來沒有因為常規的折磨而老去。看周耀輝的隨筆小集《突然十年便過去》,便感覺到,那種變化與恒定,是如何在他身上揉合為一。

周氏的散文文筆也是詩意秀麗的,敘述語調沖淡柔和,講起日常生活瑣事,心頭不是沒有波瀾,但總以一種溫和的語調駕御。這些散文是素樸而誠實的,周氏在寫作時直面他與親友愛人的關係,絕不煽情,不遷怒不貮過,也不誇張善惡美醜的對立,用流行話來說就是像無添加的純淨水,誠實。周耀輝平和、均速的敘述,大概是港式的文藝味,那是比內地和台灣的文藝都要沖和的淡然;但在抒發內心感受時,我卻品味到隱隱有一種海派的文風,朦朧間依稀是張愛玲式的透徹蒼涼。我一面讀,一面想起我非常喜歡的香港散文家俞風;至於周氏的愛情糾葛,則令我想起另一位香港文人,早逝的李國威,他也常寫愛情的齟齬。大概,他們都是成長於同一年代,吸收了七十年代香港本土文學的養份,在他們的文字中可以見到善感而不膨脹的自我,並且感到個體的情感,經歷城巿生活的打磨,仍然綿密,不會僵化。

而如果我們靜下來,慢慢在周耀輝的字裡行間逡巡,其實我們會發現其中也有芥子須彌的驚濤駭浪。在平淡的句子中,我們會發現,周耀輝的心思突然會跳得很遠,有一些和外在環境極不呼應的感受,所以在均速句式的行文裡,某些部分,文章的濃縮度和跳躍性會大增,尋常人要麼接受不來,要麼容易錯過。比如〈醉過新年〉,一般醉後是流露自我,而他明明醉得厲害,回家對鏡自照,卻感到非常陌生,然後完全以抽離筆法寫鏡中做鬼臉的「醜陋面孔」(其實周氏何嘗醜過),寫那臉孔接連做鬼臉來證明自己擁有那張臉的控制權,而後又馬上抽離地想做鬼臉這行為看在別人眼裡一定很怪。短短幾行已經轉了好幾個角度。周氏可能是那種彷彿林黛玉式「極歡之際,突然流下淚來」的人,用他自己的說法是「常常笑的悲觀的人」。他會在嬰兒誕生時禁不住在腦裡擔心,比如擔心孩子智力是否健全、會否有身體缺陷,這些固然是斷斷不能在喜慶期間說出口的話,而周耀輝更進一步擔心到身體的缺陷連繫到前世的憂傷,「那孩子喝過什麼婆的什麼湯,仍然記起前生的什麼,待要出世時,卻又後悔了。進退之間就此桎梏在生死關頭。」這更是說不得的了。周耀輝也在文章坦率地說過,如果我沒有把自己心裡所想的說出來,那就不會添加大家的麻煩。唉,只有文人知道,聰慧敏感,有時反而會帶來人世的災難。

不高蹈 有風度

本書裡也記載了許多情愛的折磨。我有時覺得這樣把事情披露於眾人之前,也真算是驚心動魄。但也許那是城巿還不複雜,沒有太多狗仔隊,也容讓個人有放浪和徘徊的餘地,公共的版位也還有容納私人的空間。在工作或家庭日常,周耀輝是在意他人目光的,但在愛情這部分,他卻是毫無保留的寫。

可是都巿的壓抑畢竟是要有個出口的。回看起來,周耀輝原來寫過很多很多關於「出走」的詞作,像王菲〈流星〉:「化作一顆流星 不管飛向哪裡/我身後有閃爍的回憶/我是一顆流星/我有一個希望/離開你 我自己美麗地消逝」。周耀輝本身也有不少放手一搏的經歷,例如在工餘寫詞,後把一般人眼中極安穩的政府工辭去,到荷蘭讀文化研究博士,回來成為一個在大學教書的人,但會背著一個螢光綠的圓型書包在街上徐徐地走;他並沒有把自己「偏離常規」那一部分壓抑下去。所以他,始終沒有老去。有時向他約稿,他笑笑說:「但我寫得好慢呀。」呆過在流行工業裡,仍然可以做個慢的人,這人肯定非常有自己的一套,可能是像他母親說的,「條頸硬過鬼」(極其固執之意)。

關於偏離常規,我喜歡周耀輝是淡淡的說起,一點不高蹈。周耀輝出身貧苦(而且他相當喜歡自己貧苦的童年),在志願組織工作過,關心社會大事,也對政治敏感。他和舊友聚舊,噓寒問暖之際就談到工作和理想,每個小小人兒,吃飯喝茶時也可以談到如何形造更民主的生活,更開放的社會。他從不在犬儒的角度去嘲笑理想,也不會聽到別人談起理想就自慚形穢,想想這其實裡面是有深厚的自信,對於自己始終能夠實踐自我、趨近理想的自信。其實有時我想問那些文化大腕在大富大俗之後,聽到純樸的理想時,能否還像周耀輝那樣有風度。

(雖然我想此書裡一定有被河蟹了的東西,像微博裡真正熾熱的關心都被刪除,剩下無害的優雅。有時也想隨著人世的謊話,讀讀閒書,陳述細膩的想像,並仍相信「白夜有稗官野史/記載不妥協的世界/好比麥芽糖老人/朝夕沿街叫賣」葉輝,〈廢郵存底〉)

1 comment:

Anonymous said...

小樺,可會考慮請耀輝做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