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9/2011

文學電影是寶藏

(刊於星島日報)


最近本港文藝界較矚目的事,當數台灣的「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下稱「島嶼」)登陸香港。以林海音、王文興、余光中、周夢蝶、楊牧、鄭愁予,六位殿堂級台灣作家為主角的紀錄片,揉合唯美影像與紀實筆觸,號稱21世紀台灣文壇最重量的文學紀錄。香港這邊也有不少文學青年,台灣文學也是他們成長時重要的養份,能夠看到這些文學大師在銀幕上堂堂出陣,實在具有激發意志、振奮人心的作用。

文學尋根

看「島嶼」系列是膜拜大師,這個自不待言;但從另一角度來看,是一代文藝青年的集體習作,通過敘述他們的時代,而向後代作自我、文學、以及社會的傳承。背後製作群的背景,都有研究或從事嚴肅文學、藝術、思想範疇的長久履歷,例如出品人童子賢,是華碩電腦的創辦人,一直熱心贊助藝文活動;製片人廖美立,早期在台灣藝文重鎮「雄獅美術」工作,是誠品書店創辦人之一,有份將誠品由小眾藝文書店打造成代表台灣的文化品牌。總監製陳傳興是其中兩部電影的導演,少年學習藝術史、電影理論、符號學與精神分析,近年創辦的行人出版社,所出版的學術理論書籍都是偏僻精微的精品。這群人都非電影工業中人,但在自己的領域都是響亮的名字,我隱隱感到,「島嶼」是他們自尋文化根源的一個行動。

六部影片中,據說風評最佳的是《如霧起時——鄭愁予》、《尋找背海的人——王文興》,以及《化城再來人——周夢蝶》;當然另外三部,《兩地——林海音》、《朝向一首詩的完成——楊牧》及《逍遙遊——余光中》也都自有大量粉絲捧場。限於時間,筆者只看了周夢蝶及楊牧的兩部。這也好,11月16日各部電影陸續上畫,筆者可以加入文藝青年追看的行列。

《化城再來人——周夢蝶》有趣之處在於,以很人間的平視方式來看「詩僧」周夢蝶,有時甚至把他表現得惹人憐愛。細想起來,影片氛圍是凝重深遠,但內容卻多有輕鬆之筆,夢公往往是最後一句畫龍點晴叫人莞爾,如閒閒說「寫作這種事,這麼苦,都不是人做的」。輕重交映,幾乎不涉佛學,卻非常人性。反目友人徐進夫的妻子陳玲玲在鏡頭前說「是我們對不起他」是珍貴紀錄,反過來說也是俗世塵緣,令人不忍深究。導演陳傳興最後來個簽名式的結尾,鉛板、字粒、溶蠟,不是夢公詩意,倒是流露導演對文字的執迷痴戀,相信這也是支撐整個「島嶼」系列的信念。

楊牧的一套則略為強差人意,也許是我這名楊牧迷太過苛刻的關係。電影太過著重楊牧作為老師、學者的一面,無法寫出學者型詩人的壓抑魅力。片中詩評家奚密說楊牧生活寧靜是因為他本性太過狂烈,只有這個令人迷戀的註腳,影片本身無法呈現出來。我很懷疑,製作人不太理解一個詩人為什麼要獨處,獨處是因為需要寧靜,而需要寧靜往往是因為主體本身有狂暴的因子,一觸即發,即使是入了經典陳列櫃的浪漫主義,也還是浪漫主義。如果要我說,文藝與現實的距離即在於此:往往要求寧靜的文藝人本性實為急躁,而性急者則可書寫出極致的寧靜。

文藝與流行互補共存

紀錄片、文學,都大概是巿場的毒藥,如果單憑巿場決定,像「島嶼」這樣製作成本高、對受眾有要求、不是純粹感官娛樂的電影,大概就無立錐之地。然而,紀錄,以及文學,恰恰是因為其長久性,對於社會具有重要的關鍵功能——它能告訴現在的人們,我們是如何走過來,從而奠定許多人文關懷的價值觀,肯定少數傑出者、特立獨行者,規勸、匡正,讓社群能夠分享較多元的歷史論述。「島嶼」系列由台灣官方的文建會出資支持,恰恰顯示這部分文藝的公共性,必須超越巿場。而台灣近年,流行文化發展蓬勃,流行文化與嚴肅文化的接軌逐漸完成,底氣完足的文藝為流行巿場奠定了基礎。流行文化對於嚴肅文化亦應有尊重態度,你看張艾嘉和劉若英,在香港kubrick朗讀楊牧的〈蘆葦地帶〉,絲毫沒有明星架子、也無流行的俗氣,只是低調溫婉,表示這首詩曾經在她們的生命中發生過作用。

是的,台灣的文藝青年既會看《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也會看「島嶼」;而放棄文藝青年的巿場,不會是長遠而有根抵的巿場。而你看,台灣近年以創意工業為重點經濟發展項目,他們推動《那些年》、《賽德克.巴萊》和「島嶼」系列的力道和規模,是一樣的。這便是開拓巿場的願景與恒心,故能收穫。在華語區,台灣的流行文化(尤其流行曲)已經取代香港的位置,海洋音樂祭推到香港時連台灣原住民大媽都受到猛烈歡呼,香港文化已多久沒受到這樣的重視和禮遇?回頭想想, 大概就是龜兔賽跑的故事;而香港這隻兔子,不是敗在單純的驕傲,而是敗於不知自珍其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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