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刪節版刊周一星島日報)
進念二十面體今年重演榮念曾創作的《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下稱《百》),自1982年首演以來,第十次重演。挾《百年孤寂》的名作聲譽,兼逢辛亥革命百年紀念,進念的新知舊雨可以重溫故夢。
辛亥革命百年紀念,四處充斥「革命」的宣傳推廣,展覽表演。而矛盾的是,如今香港是個溫水(甚或沸水)煮蛙但表面很文明有禮的社會,於是革命那種鮮明抗爭的氣質不存,多是旅遊節目介紹一下本港的革命景點;坊間書店豬肉檯上都是與辛亥百年相關的書,但有讀書人嫌論述一致如倒模。視覺上是一片紅色,真正的理念和歷史卻不見在公共領域深入討論,無可奈何地,理性和知識的辯論被肢體性抗議借代。
革命的符號辯證
而榮念曾的「革命」世界是完全不同的。簡約的舞台設計,角色、道具和場景都是抽象化的符號,但它的象徵可能觸發無限感慨。甫開場,有一條長而窄的鮮紅地毯從台後方深處伸延向台前,有一人在其中背向觀眾緩緩倒行,行至盡處離開紅毯,佇立良久,待要再踏上那紅毯,那紅毯卻一直往台深處退去,人永遠無法追上,儘管在眼前彷彿伸手可及。這豈非革命烏托邦遙不可及的隱喻?它不是煽情,卻以符號隱喻喚起人們自己的聯想和詮釋,激盪原本殘藏在體內的理智與激情,記憶或想像。
與日趨統一化的辛亥論述相反,榮念曾表達的是某一代香港人的革命創傷,在兩岸三地有其獨特位置。革命初始,人們穿米白純樸的寬鬆麻衣,以戰戰兢兢、步操或匍匐等各種方式,由舞台的左邊走到右邊。那像是單純直接的反應:它們就是面對張咀叫喊卻無聲的抑壓,一些理想、純潔的追尋,裡面有掙扎,有犧牲。白日清晨轉至黑夜場景,演員換上黑衣,以臂掩目,以竹杖敲地前行。黑暗時間,盲目與摸索,象徵精神上的消沉。其時劇場上方垂下無數盲公竹,演員須繞行而過如行於林中,本來用作指引工具的竹枝轉變成阻礙物,算是一種辯證發展。及至後來,音樂轉向軟性消費的圓舞曲,演員在懸垂的竹枝後跳著雙人舞,我赫然發現盲公竹變成了簾子,那是消費中國夜夜笙歌。結尾處演員們在抽象的沙灘上走過,三五成群,仍然手執革命的象徵物,但隨興自然如同郊遊旅行,八、九十後或者覺得影射今日之快樂抗爭,老一輩則想起六零年代胡士托,或費里尼《露滴牡丹開》中的沙灘。(出場時聽到有觀眾笑說榮念曾今年的突破是讓演員穿便服,不復當年嚴厲)
在榮念曾那裡,革命的激情只佔很少部分,他想窮盡的是變化的結構,但那個結構始終是悲觀理性抽離。那代香港人的創傷在於,他們大大地目睹了革命的反面。然而統一化規範化的論述要來,這種港式見證恐怕亦只能退居民間。
極簡主義的奢華感
如果反其道而行,用感官的方式去進入榮念曾那種極簡主義(minimalism)的抽象劇場,我會說最深印象是漫長無助的黑夜之後,一片漆黑裡隱隱有錄影光影投映繁複紋樣,彷若宮殿森嚴,燈亮時卻發現是舞台上方的數十盞大小射燈全數降下至近地面,銀色燈罩有一種圓滑精緻而無情得接近工業的簡約美感。混在懸垂的竹枝中間,燈仍然亮著,聚焦在地面如明火,充滿逼迫感,中間有青年埋首蹲在地上,疲倦弱小如一個逗點。我便想到,關於不息的思辯與號召,大概每個時代都有青年個體不堪負荷。將抒情自閉與光明理念並置,整個畫面震撼得帶點悲愴——細想一下那種震撼非常奇妙,不過就是看到劇場裸露其設備而已嗎?簡單的現實原來就是奇觀。
表面上沒有劇情、不必發揮演技,但其實如此簡約的劇場需要很好的肢體表達,因此對於演員而言要求更高。此次與新加坡演員及兆基創意書院的學生合作,表演者水準未免參差,降低了傳達質素。我還是懷念上次榮氏《舞台姐妹》與眾崑劇名旦合作,諸名旦一舉手一投足都有千萬細節可看。不過榮念曾一早否定作品要娛樂大眾;他更將劇場外的交流對話視為作品一部分,所以榮氏作品之意義,竟可能是其不可見的部分。
對話之難
有年輕朋友問,《百年之孤寂》裡面幾乎再沒有小說《百年孤寂》的痕跡了,這樣豈非流行所謂的「抽水」?我說這叫做「對話」,是文本與文本、藝術形式與藝術形式、藝術家與藝術家之間的對話;對話是平等的,並沒有規定對話必須要跟隨先發者的框架和議題而發展。藝術對話往往催生獨立成章的作品。年輕朋友狀甚疑惑;他們熟悉有清晰原文本痕跡的「惡搞」(或稱parody),但不熟悉可以天馬行空的「對話」。
有段時間,「對話」是整個香港文化圈的熱門關鍵詞。如今「對話」可能已經被「演講」取代了。或者這也暗示了香港如今不是可以抽離而安然地開放討論的社會,必須先靠公共號召,否則根本沒有溝通的空間。「對話」,是需要雙方都有很高語言質素與耐心的,更有基本的民主政治為基礎。
文首說「理性和知識的辯論被肢體性抗議借代」,其實筆者意思不是指責肢體性抗議蓋過理性辯論,而是希望提出,我們是在一個官方與民間溝通徹底失敗、主旋律與民間話語空間徹底割裂的社會背景中,迎來辛亥百年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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