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6/2012

無法直述的我城



——評韓麗珠、謝曉虹《雙城辭典》


眾所週\周知,香港兩位著名的女小說家,韓麗珠及謝曉虹,是很好的朋友。她們的作品都承繼由西西、也斯、董啟章等前輩作者的魔幻寫實風格,以虛構的方式書寫本土。《雙城辭典》是韓謝二人最新出版的合集。今日,香港這個城巿的性格受到各方面削磨而瀕危,人們多從外部的衝擊去反向理解我城的特質——而韓謝作為新一代接下我城書寫之任務的作者,依然秉持著她們巨大的虛構能量。

命名之愛

沒有人會忘掉,城巿書寫的其中一部重要經典,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巿》裡,猶如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馬可孛羅向忽必烈大汗講述他在漫長的旅途中經過的魔幻城巿,講到天花亂墜、亂中有序,忽必烈突然向馬可孛羅問起威尼斯,馬可孛羅斷然拒絕了向大汗形容這片自己的家鄉土地——馬可孛羅說,他不會向尊貴的大汗講述威尼斯,因為他害怕一旦直接提起這片最重要的土地,一切就會開始變形;而他所講述的每一個城巿,其實都是威尼斯。

或者這就是一種因為過於重要而無法直接講述、不得不變形的,愛,即虛構能量的真實核心。對一座城巿的愛,由於它與主體過於貼近、甚或就是主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主體甚至無法直視,遑論直陳其事。用最繁花盛放的方式去理解,《雙城辭典》裡其實不止「雙城」:韓麗珠以數字為城巿命名,一篇一城,每個狀況獨立,角色在城巿裡有漫衍到難以終止的故事;謝曉虹的城巿每次有不同的名字,花巧到明顯提醒讀者那是虛構。抽離的命名,遊戲的命名。

而用最簡單直接近乎赤裸的方式去理解,所謂「雙城」,不過是兩個人眼裡的同一個城,那就是我等總是無能徹底撤出的,香港。第八城:因為自由和好客而成為旅遊城巿,但最大賣點是城中的人們可徹底關閉臉上的表情。第九城:因為出生率過低而終將人口老化,母親們日日抛棄自己的孩子,像拋擲豆袋那樣比賽。三十三城:人們著迷於培育,孕婦在懷孕期間就計劃要培育出怎樣的孩子,而老闆則以加班創造出憤怒的員工。一九九七之城:居民在一個早上之後突然無法說出一個字,在巨大的沉默之中接受別人對自己城巿歷史的纂改。第六十四城的地下鐵,以速度代替了目的地,既不吸收、也不排洩,只是像怪物一樣膨脹。手臂上有苦瓜刺青的少女,靜默地佔據工地,手繞著手停止工程。可供追認。

命名是擁有的一種方式。如果你相信抽象多於具體,如果你知曉文字迷宮的魅力,則知符號的能指(SIGNIFER)與所指(SIGNIFIED)終必脫離,而通過變化的命名,在游離的符號遊戲無限延異之後,尚能留下的,或許可以是超脫於現實以外的甚麼。這其實並不陌生。林夕給謝霆鋒填的〈玉蝴蝶〉:「我叫你玉蝴蝶,你說這聲音可像你/戀生花也是你/風之紗也是你/怎稱呼也在這個世界尋獲你/你哪裡是蝴蝶/然而飛不飛一樣美/夫斯基也像你/早優生更像你/這稱呼配合你才迴腸和盪氣」。這或者是九十年代的一個重要共同特性(現在也許成了遺蹟):明知變化不可避免,則以變化對抗變化。在旁人不通曉的密碼中,以咒語解開咒語,以秘密交換秘密,以謎語,證實謎底的存在。

是嗎。我們的城巿。確實存在嗎。

縫隙的美學

九七前後的文學共享某種「消失的美學」。如今的社會書寫傾向人類學式的庶民日常美學。兩者之間餘下了什麼?或者就是如《雙城辭典》所呈現出來的,介乎消失與存在之間的,一種縫隙的美學。《雙城辭典》秉持魔幻現實的先鋒主義書寫,韓謝二人的故事裡面,有可供追認耳熟能詳的城巿情境,並非單純以符號層面運作,但也不是追隨現實發展。小說像是開展一個懸浮在現實與虛構之間的空隙,角色們便可以活著,存在。

韓麗珠的小說角色有著普通人的外表與行為,但故事總是飄移外衍,人們的相遇會令故事開展到與開首相距極遠不可則止的狀況。韓麗珠的小說魅力其中一項是在於,極簡淨的語言和大幅度的剪接停頓,但他者的介入往往令主體和故事發生大幅度的搖擺,周折數度,回首已是原路難辨,飄移的狀態令小說到最後並沒有起首時看來那麼沉重。

而謝曉虹的小說語言日漸詩化,本書中收錄的尤其較往時所見減少了概念性,而感官性則更加花樣斑斕。謝曉虹的小說往往有一種語言層面的暴力感官性質,有時荒謬令人發笑,讀後有比較強力的釋放感。如果在現實,資訊過度泛濫、語言雕飾過度便宜、口號與形象過度灑狗血;那麼在虛構中,以語言恢復感官,小說便是如此超越了現實,重新還我們以基本的身體。

以書寫擁有城巿

《雙城辭典》本以專欄形式在《字花》連載數年;出版前不少讀者或者都想像過,這樣持續下來的專欄小說,會變成城巿的某種紀錄。不過二位作者還是對作品進行了大幅度的重新編輯,打亂時序、篩選作品,令小說始終不承載紀錄功能。如果符號是現實的轉譯,書寫是現實的倒影,那麼人們能否接受倒影隨載體而變形?人會去照一張不能辨出自己面目的鏡子嗎?小說是否只是作者之間的對話?

 
在政治熱度急燒的時節,《雙城辭典》出版錯過書展,深灰封面配黑白照片,絳紅書腰上墨色淺淡的書名,放在書店裡極不起眼,低調到像要消失的一個影子。炎夏潑在石板地上降溫的涼水。

但我相信,先鋒性質的寫作,有一項說不上是功能但經常存在的效果,就是激發後來者。《雙城辭典》明明白白地宣示:小說不是讀者的鏡子;但書寫,是擁有這城巿的一種方式。徹底地擁有,甚至擁有變化與失落本身。如今人們按讚表態、逐漸習慣遇事COPY領袖發言,少有反思;我想起,自從零三七一,有許多原本抽離於此城的人們,會書寫自己對城巿的想法,印成萬言書/家書,派給本來不像會對自己有興趣的人。這些人很多是生於七零末八零初的一代。我的同代人,本來知曉,透過書寫,城巿和自我,才得以真正存在。這種行為,不傾向本質化,非常個人主義,有時遲疑緩慢,但能開啟反思觀照,細膩精緻的一道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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