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19/10 明報世紀版)
西九諮詢十月開始。近月,爭取文學館的聲音沸沸揚揚,連結了左中右、文學界與藝術界、著名作家與普羅巿民,不少巿民簡直以為文學館快落成了。九月七日我在立法會西九會議上以「文學館倡議小組」名義發言,要求十月開始的西九諮詢將文學館納入諮詢議程,而會上西九管理局與民政事務局局長曾德成袞袞諸公,均表示「持開放態度」。誰料,到諮詢開鑼,事實才擺在眼前:在西九規劃裡,文學完全沒有位置。
文學人, 西九與你無關
所謂文學在西九完全缺席,並不是指規劃藍圖裡沒有文學館的計劃這麼簡單。問題在基礎的部分。西九的規劃需要諮詢,需要不同藝術界別中的不同位置的持份者,從他們的角色去給予專業意見。而令人驚異的是,在西九的整個諮詢組別、持份者的定義中,竟然不包括任何一個文學團體或獨立文學作者。而根據持份者身分而制訂的諮詢問題,也根本不包含文學角度出發的關懷。換言之,這明明白白的表示,在西九管理局眼中,文學人口不是西九的持份者,西九的規劃里拒絕肯定任何從文學角度出發的意見之地位。根本還未輪到討論要不要建文學館,整個龐大的文學人口、文學研究者、作者、愛好者,對於西九管理局來說,並不存在。
西九規劃曾被譏為諸侯占據、掛文化羊頭賣地產狗肉、豪宅後花園。而現時這份諮詢名單,其實可稱多樣化,除了藝團、舞團、劇團、展覽中心、畫廊、藝術刊物、傳媒、贊助藝術的財團等之外,還有許多令人驚喜的發現:比如,在「視覺藝術、設計、流行文化和活動影像方面的藝術協會╱藝團」組別的持份者中,包括「香港政治經濟文化學會有限公司」;在「商業畫廊、拍賣行和展覽中心租戶」組別中,可見澳門的「威尼斯人」;在「社區團體、區議會、立法會、少數族裔團體」組別中,遠至「鯉魚門街坊福利會」等等也名列陣中。西九持份者的定義看來無遠弗屆,但唯獨是文學,一個本來就是藝術中的很重要成分的範疇,西九管理局卻完全視而不見。
文學本在生活中俯拾皆是,我敢說,這種把文學視如不見的態度,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是不可能出現的,唯有香港才有這樣的怪現象。這是由香港的古怪殖民歷史導致的,而號稱要引入藝術營運新思維、打造藝術展覽新局面的西九,是否要把舊殖民的愚昧痕跡印刻在西九龍最後一塊美麗地皮上?
驅逐文學是殖民餘緒
翻開歷史的陳年爛絮:從香港文學內部的發展來看,早期由三四十年代的南來文人作品起,直至目前一般學生投稿,普遍的文學作品都有追求內在靈性、反抗人往純經濟或利益考慮的方向墮落——而偏偏香港在回歸以前以後,都被指定要「唯利是圖」。我看著早期南來文人的傑出作品,他們無法忍受空間與視野同樣狹窄的香港,無法忍受殖民地文化處於高位、拜金勢利的社會,這樣的作品殖民地政府怎會歡迎?可悲的是,裡面批判的到現在仍然適用。文學大概永遠是統治者心頭的一條芒刺。
從外部文化政策來看,港英政府的文化政策本是六七暴動之後,以「提供娛樂」的方式幫助治理綏靖,因而以演藝表演為主,讓民衆成為乖乖坐著的「觀衆」,表演場地又由官方管理,柔性地滅絕反抗——而文學一來是較精英,二來是讀書寫作往往在家中不受管制,港英政府便乾脆將文學邊緣化,即是讓社會上不至於完全沒有文學,但又始終不讓文學正名、與其他藝術或社會範疇平起平坐。比如政府辦文學事務及活動,歷來是交予圖書館的,彷佛文學只是閱讀的一個選擇,而非滲透日常生活的人類精神財產。更重要的例子,是藝術發展局的「一年資助團體」,文學界別是不能參加的。所謂一年資助團體,其行政費用會受資助,即藝術發展局認同該團體日常運作是有助發展和推廣藝術的。而文學團體,是在架構上就已被否定了成為「一年資助團體」的可能,即藝術發展局認為文學團體日常運作毋須支持。
文學界別的「團體」角色,一般以文學雜誌代之。但文學雜誌一般只獲雞肋式資助(稱得上合理的稿費、設計費、編輯費,絕對不可能三者兼得),而且原則上是對出版的資助,並非資助團體營運,雜誌多搞周邊活動,是自願性質,也不計算入編務工作。藝團、劇團會搞表演、展覽、座談、出版……各式的連結,這些都有助于營造及提升城巿整體的藝術氣氛,凝聚界別。而文學界別也一直有人在做這些,無論是否拿資助,各本文學雜誌都知道工作不止于出版,而是要提高文學在城巿中的能見度。各書店、大中小學,甚至街頭的講座、交流、作品分享、詩歌多媒體匯演、crossover 創作計劃、讀書會、文學展覽,一年大大小小都有逾百樁,這些都是需要策劃營運才能出現的。比如我個人,除常規編輯工作外,每月至少必須與三個以上希望與《字花》合作的團體接洽開會(未計出席相關文學活動),而不但這些工作藝發局原則上不資助,每月的編輯費也只等於我去做一次中學演講。
文學人一向重義多于利,即使沒有錢,講者免費來、活動免費策劃、書店場地義助,以游擊形式組織,熱心從無懈怠。文學活動在民間活躍出現,換來「沒資助已經存在,又何必資助」的怪圈邏輯,雜誌旋起旋滅,實際運作經驗無法傳承的苦處,只看一代人的熱情能燒多久。現在辦文學雜誌,早已超越紙面,工作也由出版雜誌而更趨向藝團的多面向形式,藝發局以為文學團體工作等同出版,是非常落伍的。而既將文學雜誌理解為文學團體,至少應向外反映(藝發局網頁刊出「一年資助團體」,文學界別又是一片空白)文學雜誌的代表性角色吧?種種缺失,導致在建制眼中文學人口隱形,也不讓以文學角度出發的意見,在40 公頃的西九文化藝術區規劃里得到肯認和反映。
讓文學帶起藝術互動
回到西九諮詢問題。在原初的策劃理念上,作為一個綜合文化藝術區,西九本著重藝術範疇之間的互動性,整個西九文藝區,不能是各自為政、分崩離析的,而應是一整個有機體。西九在此階段的諮詢,卻跳過了綜合有機的大原則——諮詢問題很實際,很重硬件,比如詢問未來戲曲中心的使用者,觀眾席應建一層還是兩層?卻不問問,在軟件方面,戲曲中心希望如何與周邊的劇場與博物館,合辦主題活動,在城中推動共同的藝術議程。
月前張堅庭導演在自己的專欄里反對建文學館,文中聲稱「多媒體藝術更與文學表達愈走愈遠」,真是脫離現實。不但如今的文學活動多是音樂、影像、舞蹈結合,就拿電影來說吧,改編自名著、通俗武俠小說的電影不知凡幾,許鞍華改編過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半生緣》,王家衛《花樣年華》明顯是向劉以鬯《對倒》致敬,羅永昌《天生一對》本以西西《哀悼乳房》為藍本,連最近荷李活的《D9 異形特區》,明眼人絕對能認出卡夫卡《變形記》。文學根本無處不在,一向是為其他媒體之所本,從來有跨媒體性格,只有殖民地養成的文學瞎子,才敢這麼大聲地否定文學。讀文學至少教人謙虛。
意欲將文學自藝術整體中分割出去,這是完全背離中國傳統藝術觀念和國際藝術常識的。衆所周知,文學作品是許多音樂、繪畫、電影、建築、戲曲、視覺藝術作品之所本,文學的許多概念也直接影響到其他藝術範疇的概念和批評(比如我們會聽到影評人分析電影剪接的「語法」),一個思潮或藝術風潮之湧現,也總是在各個藝術範疇里一起萌生(比如結構主義在語法學、繪畫、建築、電影的不同演繹),諾貝爾文學獎更一直是中國人的心結。
如今所有香港文學雜誌都熱烈地搞跨媒體互動,我實在很希望,文學能夠以其互動、民間出發的性格,改變西九現時硬件先行、分崩離析的狀態。比如大型外國劇團來演《美狄亞》,如果我們有一間文學館,就可以同時推動介紹希臘悲劇的講座、展覽,從黑格爾談到王國維;比如視覺藝術展出水墨,文學館就可以介紹文人畫題詩傳統、詩畫互涉、印章雕刻與鑑別學問;文學館可以推動本土年青創意社群,製造限量發售的文學小商品(如張愛玲布書套、也斯食物詩筷子、曹聚仁煙灰缸),支持本土的創意商品巿場。
不諮詢,逼人上街?
這樣的文學館是一個動態的藝術平台,讓整個西九更能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退一萬步來說,從文學角度出發的意見,是可以改善西九的吧?一個喜愛文學的人,對西九的想像和意見,應該是西九需要考慮的吧?如果以往沒有把文學包含進來是「歷史的錯誤」,那麼現在馬上修訂持份者定義,首先吸收文學雜誌、文化書店、出版社等等有文學策劃經驗的團體之意見,進行諮詢,應該不太難吧?
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看到西九目前這樣的諮詢定義,我心鬱憤。一個族群如果不被承認其存在,可以如何呢?諮詢政治崩潰時,最常見的方法是遊行示威,街頭相見。是否要把那些本來在家里讀書寫作、只想在一個文學空間里悠閑尋索的人,都迫到要舉牌示威,你才肯承認文學人口存在?希望西九管理局能夠聆聽,文學館倡議運動自五月以來從民間運動累積的聲音,顯示他們能夠有就社會現況改變的彈性,將文學館納入諮詢議程——至少將文學人口納入持份者定義,對文學界進行組別會議諮詢。至於藝術發展局,應該與時並進,即使維持以文學雜誌代替「一年資助團體」,但向內必須將雜誌的日常行政工作納入考慮資助範圍,向外申明文學雜誌有文學界資助團體的角色,讓文學的聲音在建制內有反映、在社會上被看見。這僅僅是對我城每年逾百的文學活動表示肯定——肯定它們存在,並推動了我城的整體藝術發展。
2 comments:
我實在不明白,點解會有一種理由的產生,是去絕對反對,一個去實踐某種功能的一個地方,是不值得建立的嗎?
見過張導演在電視指導林山山朗誦詩歌,他都主張反矯飾,語調自然,同一些論者的意見很接近,理應英雄見略同喎.......
他寫過一段文字評陶傑,對不起,實在看不夠喉,我相信很多文學工作者會寫得更精彩.......
我覺得無需理會所謂走遠了的說法,即使,走遠了,并行已足夠,梁朝偉跟張曼玉擦肩行過已夠好看了....
dbdb
不要說文學了,唐英年等人的眼中,我等低賤港燦連住在香港的資格也沒有,要死返大陸,您還能要求他們會聽我們的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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