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6/2007

四方鞠躬

1. 他者的帳蓬

模糊得不知真假的記憶:五、六歲的時候,我隨家人到了,很遠的,珠江對岸的別人家裡。我在客廳裡坐著,看到外面,有一個奇異的「窗台」。那稱不上是一個窗台,是用顏色繽紛的傘子、被鋪,嚴密地包裹著的,什麼。數重的遮蔽顯得非常若有介事。與其它平整方正的陽台和窗子相比,它極度不規則,如突起的腫瘤,非常搶眼的外部所掩蓋著的,彷彿是一個傷口。然而它又那麼柔軟、鮮艷,像是馬戲團的大帳蓬,蔭庇著神奇的物事。

當年看見這種小小的異變景色,心裡已被魅惑,但又不知如何向大人開口——或者我也知道,大人們也答不出所以然來。

然而在江灣橋腳、濱江中路的大元帥府前(好一座華麗的古蹟),我突然再見到這種奇異的帳蓬。我不可理喻地認定,這就是昔日所見的同一個帳蓬。幼年的神秘從來沒有解開,於是我一次次地回到森林裡的空地,然而,從來沒有試著闖入帳蓬內部,只在心裡保存那種面對著神秘時的,焦急。陽台或窗戶意在接觸外界,但這種帳蓬卻千方百計地追求相反。時日過去,花布被鋪換上了紙皮,傘子也好像不比以往鮮艷。如果不是時光減低了魅惑,就是有些人,在城市發展的過程中,境況愈來愈糟。隱蔽的,拒絕你的目光然而你無法從心頭抹去的,他者。

2. 窗子

真好,那排窗子還在。

小時候就已非常喜歡那排窗子。它像是外國電影裡的物事。窗子分兩扇,左右對開,窄長,幾乎高與人同,木窗框,一則是防風,一則節省玻璃,一則是維持與人臉的比例,木窗框格成一個個小長方形,你把臉湊上去,就恰好是一張大近鏡的素描,你看窗內人,窗內人也看你。木框都髹上淺色的橄欖綠,深一點是鴨綠。是公園裡長櫈的顏色,然而又是家。染過外國風格,然而又是鄰。

它們位於我那已徹底改變的小學外。我不耐地從學校裡出來,焦灼地去尋那排窗子。因為日久失修,多已緊閉不能開啟,玻璃或已徹底暗啞,或已脫落而由木板補上。也有脫落的窗框,也有從外橫釘的木條。是時代的印記:沒有冷氣機位。時維七月,但陽光照在其上,便變得寧定。
我不張望別人的窗內,窗子便等於全是緊閉。錢鍾書說,「關窗的作用等於閉眼。天地間有許多景象是要閉了眼纔看得見的,譬如夢。」我喜歡這排從不對我提供答案的窗子(包括水跡深黃的牆壁),它令觀看趨向安定——一如帶著別人「好夢」的祝願,比較可以克服艱難的睡眠。無法回答的問題,令人深沉。


3. 道別

古時離別詩詞的前設是,聚散之間有一條清楚可見的線。這些詩詞在今日往往不合引用,是因為那條清晰的線消失了——我們不會再為同學到外國念書而哭成淚人(我念中學時還真的如此),失去了那集中的痛楚,但平日就已經預先散漫地憂鬱。現代科技令人失去距離感,這並不等於距離消失,而是無法把握距離,無時無地都在道別的陰影之下。有朋友來探望,或在某場合裡遇上,熱烈或不熱烈地寒喧,我經常突然走神,眼神飄蕩,口裡喃喃說著什麼就溜開了,後來未有道別。想想這相當無禮,興許得罪了人。其實是我素來不懂道別。依戀牽袂兒女之態非我所願,揮袖不回斬截之事非我所能。跋前躓後。無論生離,抑是死別,我都籠在一片恍惚之中,彷彿騰雲駕霧。無情無感無重量,或許,正是死亡感狀。

魯迅死前的喃喃自語:「無窮的遠方,無窮的人們,都與我有關」,就是一種顛倒錯誤的距離感,他正離開人世,同時與遠方相遇。

哎,不過平日散聚,你就要扯到死亡,叫人如何受得起。

斑駁日常多為三篇一體,都不過自我解剖,弔詭辯證,讀書記事;據說不算易看,多得讀者耐心。寫這小方塊的手勢已成習慣,輕易甩不去。留下痕跡算是某種擁有。有即是業。我確已預想過多次最後一週要寫什麼,不過到得來,仍是手足無措、忘了計劃。素來不懂道別,唯向四方鞠躬,於案頭點一枝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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