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2011

姜文歸順.調侃爆炸 ——《讓子彈飛》評論長版

(blog又發了豆瓣無法顯示的文章了,TMD什麼都敏感。於是接著談風月,大家循風月找過來看看上下文,也是好的。貼兩週前的《讓子彈飛》評論。本說寫1500字,放手寫時要3000多字,編輯面如土色,於是刪回到二千字,可能還更好看一點。同日文章個個好,鄙文強行縮在下面,但給安裕安徒做丫環,都是好的。

所謂歸順,是指放棄嚴肅的先鋒藝術而『與眾同樂』。然而看當日刊出的姜文訪問,他根本對所謂藝術沒意思。所以「歸順」一詞,起碼目前而言對他無效。)


姜文歸順.調侃爆炸
——《讓子彈飛》


論爽,真是爽。《讓子彈飛》(下稱《子彈》)節奏明快猶似足不點地,人物形象戲劇節奏均是疾風迅雷,快而爽。幸好我又不是姜文的忠實粉絲,沒有擁戴過《太陽照常昇起》,因而沒有覺得《讓子彈飛》是姜文的墮落——雖然我肯定,對姜文來說,這種濃縮度、寓言和魔幻寫實水平,這是關公杯酒斬華雄般不用力氣的。但是,能讓國內廣大觀眾在大銀幕上公開看到這樣鮮明熟悉的政治寓言,在一片漆黑中宣洩政治抑壓,並在網上放肆解讀其中的政治隱喻,《子彈》無疑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大規模現象。

「本是強盜」的三重意義

《子彈》是一個強盜假扮官員,與土豪鬥智鬥力的故事。「強盜」在片中無疑是正面意義,重情重義,保護美女,劫貧濟富。這裡當然涉及「官/賊」「真/假」的顛倒辯證,影片無疑想宣揚真強盜比善於偽裝的土豪惡霸好多了。但這結論本身可化作另一個問題:華衣美服之下,他本是而且依然是個草莽強盜,那又怎麼樣呢?這問題可分三個層次去看。
最表面的層次來說,大片資源豐厚,場面氣魄吞吐風雷——但骨子裡本是強盜,草莽粗人。甚至在美指張叔平的精緻工夫之下,仍可見不少粗糙得嚇人的場面(如爆炸特技場面、劉嘉玲和周潤發的替身穿崩)。有人說中國現在的東西都還是需要一個距離去看才覺得好(看不到穿崩的細節),《子彈》亦一例。

第二重意義是在電影的本體層面。如果拍大片的富裕油滑易入口,可類比為或當官或斂財的「後招安」生活,那麼姜文之前在藝術電影的創作,便是強盜的生活,無視限制踐踏規範,快意闖蕩。一般強盜傳奇的悲劇結局,不是招安就是剿滅。《子彈》是喜劇結局,張牧之滅了黃四郎,兄弟要去象徵富裕與新奇的上海(由換了解放裝的妓女提議),張牧之不戀棧權力,大家散檔。片末姜文獨在山野,滿身風塵白馬駿逸;而他兄弟一行人坐火車在身旁經過,火車行得比較快——這種英雄孑然一身的結局,本來應是馬與車往相反方向走,但見姜文是騎馬緩緩跟在火車後面。那種態度之閒適反而叫我悚然:姜文歸順。他已經無所謂。他骨子裡本是「強盜」,他依然秉持強盜偏鋒的審美觀(例如認為女子還是一槍指著自己的頭一槍指著別人的頭那時最好看),但他無意再與大勢爭持。世人皆濁,淈其泥揚其波。

但無意與大勢爭持,又不代表姜文真的相信大眾。一路快意闖蕩,到最後決戰關頭,張牧之攻打黃四郎的碉堡,關鍵是要讓人民都起來反黃四郎,激發民眾心中的「怒」。這本是真正的造反領袖試煉,而姜文屢試奇招之後,一般鎮民還是不出來,姜文結論:「誰贏他們(民眾)就幫誰。」民眾終於被激怒,但還是要聽到「黃四郎死了」的消息才出來;儘管出來了,真正站前線開槍的還是張牧之和兄弟;到破門而入,民眾就四處搶黃四郎的家當。我心裡一寒,姜文竟是這樣想像他所要鼓動的這群大眾:愚、怯、貪、勢利。對我而言,這種對深刻的對民眾之不信任,並不指向當代現實,反而是指向姜文的個人信念與背景。

這絕非一個民主社會的公民觀念,也不是推動革命的「同志仍需努力」之平等態度。這是當代中國數十年政治鬥爭中,參與競逐權力核心的英雄(或強盜)的角度,他們肯定毛澤東,多於肯定受政治牽連而犧牲的民眾。這並以一種天才的傲慢、豪爽的英雄主義為包裝。

調侃能否作為炸藥

而因為政治寓言實在熟套熟路,反過來說對白的縱橫恣肆則不斷供給感官快感,我在消費這套電影的過程中甚至想起了《唐伯虎點秋香》,並訝異於這轉變:在經濟和文化氣候的劇烈轉變之後,相對於香港這資本主義娛樂王國,中國大陸可能很快由當年的嚴肅沉重歷史文化象徵,轉變為娛樂和快感的提供者。

喜歡姜文的人說這部電影是Hea拍的,也許所有嚴肅或先鋒藝術要進入大眾巿場,不得不Hea一點,放下某些藝術原則或堅持,對某些事情睜一眼閉一眼。Hea才成功?不,我無意解說本片在商業上的成功原因。我希望能從一個更深層次去享受並理解本片的Hea/無所謂。片中的重頭戲,三大影帝同場的「鴻門宴」,三人暗藏機鋒勾心鬥角,而對白寫來則彷若漫不經心,「吹水feel」極強,近乎網絡小說般無視歷史和文化脈絡,周潤發甚至爆兩句英文,把一個女僕叫做「黛玉晴雯子」則簡直是港式笑話了。在這緊張而快感連連的場口,我一直想起Harry . G. Frankfurt《論放屁》(On Bullshit)。 Bullshit是一些說出來既不能說是對,也不能說是錯的話語,說話者秉持一種「認為事實真相如何都沒有差別的態度」,根本不介意自己說的話是真是假。更有一種「打屁大會」(bull session),指非正式的談話或討論的場合,而其男性聚會的色彩相當明顯——裡面存在的共識是:人們所說的,並不代表其真正的信念或感受。 而這種以高密度廢話為表徵的語言爆炸,其快感固然是當代中國的一個重要特徵;其背後亦有更深層的文化歷史心理脈絡可供追溯。

我曾親見一位生於北京的女教授與她生於上海的丈夫爭論,說北京人說俏皮話比上海人厲害。事實如何不得而知。不過俏皮話、打屁、調侃在北方文化尤其北京是民間常事,北京話所謂「侃大山」,深入在日常生活、社區倫理中,其文化來源有長年的說書和相聲等庶民藝術。但最重要的是,崛起於八十年代末的王朔,把這種庶民調侃的對象變成了政治話語。王朔多篇著名小說如《頑主》、《玩的就是心跳》、《我是你爸爸》、《過把癮就死》、《看上去很美》等等,將中國人所熟悉的政治套語、效忠格式,置換到召妓、營商、打劫及其它本來不相干的語境中,是為開一代風氣的「王朔體」。經歷八九六四的歷史創傷,政治烏托邦永久失效,王朔體為國人找到了一種逗弄政治權力的寄託方式。習而久之,移風易俗。在王朔之前,「堅決擁護黨中央」就是堅決擁護黨中央的意思;在王朔之後,你不能再分出這是一句正話還是反話。

存在先於意識。我有時懷疑,與其說是嚴肅文化或先鋒藝術,不如說是庶民蟻民日常調侃,可以揭示當代中國的真正活力、爆發力與變革之可能性。在一個不能革命(但每時每刻各地都存在小型暴亂的可能)的國境與時代,連詩人廖偉棠都開始相信「圍觀改變中國」,「維穩費」(維持內部穩定,例如國保、網警等的開銷)已經和軍費等齊,這意味著,中國最大的敵人是它自身的內部分裂。當代中國的無聊話語爆炸當然是犬儒的,但問題是在這個像是會無限沉淪卻又隨時都可能逆反而上的古怪時代,我還是傾向相信,每個庶民的瞬間,都可能造成建制不能承受的一道內部裂縫。

安徒:流氓盛宴與國家機密
安裕:毋須隱喻 永遠革命
溫曉連:讓民怨飛一會吧



1 comment:

Anonymous said...

如果馬列是一語帶相關,那麼鵝城(訛稱)裡面講公平,唔知是否代表訛稱公平呢?
個人認為全套戲以不認真對待認真,但結尾略嫌認真過頭了。

db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