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游靜《裙拉褲甩》(刊於台灣《文訊》雜誌五月號)
非常感動。游靜的《裙拉褲甩》(下稱《裙》)由台北的蜃樓出版社再版。游靜是女性主義作家、媒體藝術家、獨立電影人、學者,身兼許多身份,八十年代開始在香港寫專欄,九十年代曾在香港主理重要的電影雜誌,後往外國遊學,得博士學位,又曾於香港、台灣等地任教大學。
我的學士論文便是研究游靜的。那時我與她並不相識,純粹是因為極其喜愛她的文字。《裙》是對我成長極其重要的一本書,當我翻著新版的小書,換了一個樣貌,更小一號的細明體令看過的文章顯得有點陌生,而我曾從中提取的力量又再浮現出來——在我困苦迷茫軟弱憂傷的時刻,游靜敏銳跳躍靈於抒情的文字,一如針狀的燭火,讓我鮮明的痛,從而得到方向和安慰。有一段時間,我大學宿舍的牆上,貼滿由自己重新排版打印的游靜句子摘錄,以至我現在隨時都可以背出來。
動.靜
「裙拉褲甩」是香港俗語,形容人來去匆匆,以致行狀匆忙、偷七擸八。游靜這名字漂亮得像筆名,詩句一樣充滿張力,其實就如游靜文風。游靜不安於室,從少年便承受單元化的異性戀社會之束縛,於是她總是往外跑,然後在異地思念香港(以及其人與事),以在外地所見所思在嘗試碰觸香港的邊界,用非常地道的香港口語書寫異國知識與生活。
游靜的作品經常充滿動作,帶動文章節奏的往往是動詞,許多簡單的日常動作綴連城巿生活片段與畫面,剪接成詩意的跳躍。〈在圖書館印詩〉、〈趕不及天黑之前寫了〉等作品中的游靜,永遠在行動,如活潑可愛少女狀;但一個知識份子僅是舉手投足便是濃縮整個城巿的節奏與憂思,「怎麼說呢?我結結巴巴,頭擺向書櫃,又擺向門,又擺向書櫃,抓不住一個中間,一個平衡。」(〈漣葉〉),而又因專欄的親切形式而顯得毫不高蹈。專欄散文是一個作者的生活片段,古早時期的碎碎唸,商業對文字篇幅的初期蠶食……而《裙》裡有始終精緻尖銳,令人能量湧動的藝評:鄭愁予、里爾克、艾蜜莉.迪金遜、米和斯還有無數的電影、戲劇、視覺藝術作品,與愛、恨、思念、拒絕等無以計數的碎屑一起,構成了游靜的生命本身。十餘年過去,這些作品與游靜個人的生命,依然有著暖熱與溫度。
反叛青春
游靜是極端又不極端的,她敢於觸摸極端但經常折返——極端亦是一種安全,而游靜連那一點安全都不要。《裙》中是迂迴的呢喃和鏗鏘的金句,溢出的情感與決絕的手勢,一下子說或許以後都不再看電影和寫作,一下子在柏克萊加大無法不想起楊牧便隨手拉過一盞燈寫了詩,我又再讀〈All or Nothing〉,這個是中學時令不少文藝青年著迷的經濟學概念,通篇都是游移與變卦。「我對自己說,凡事忍耐,一切總會更好。我想說,你會來嗎,我回來好嗎。然後我拼命地搖頭,我竟然說出這樣逆自己性情的話。我於是懷疑感情與意志的對立,我懷疑這一切,我來我走,只是來自感性的敗壞。」不可總結的青春——多麼感傷,多麼理性,多麼清晰,多麼含混。我是因為看過游靜寫她在八九中國學運時,自怨「我流眼淚,我無法認真地思考事情」,而苦苦訓練自己,在各種藝術與社運場合,能夠一邊流淚又一邊思考,並且相信,理智與感情可以互相推到極致,儘管這樣會令我們永遠與人群格格不入。
游靜的痛深刻鮮明,甚至伴隨著笑,從來不是麻醉。〈年少的詩——世紀末的生長〉是在九十年代的三藩巿反思嬉皮文化,以大麻為象徵,從反抗說到反抗的軟弱,以思考向先行者對話。「為甚麼怕痛呢。遲早我們/都有不痛的機會」。別人無法想像,我是如何經常向自己引述這兩行詩。思考,創作,抗爭,歷史,我,在游靜那些輕盈的散文裡,全部捲合在一起。
八十年代末游靜好像尚未出櫃,《裙》裡留下了文藝青年最愛的含混:〈不說〉裡面是痛,與溫柔,「水池承受/映照樹與雲的痛苦/因為它所映照的/非樹非雲」,那種幻痛的普遍性,幾乎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的(它並以擬人化的方式表述了德里達的「增補」supplement)。詩末「如果不寫/要趁人不在的時候/找尖叫的角落/如果寫/何妨是詩」,讓我很早就明白了詩的語言理應是語言的脫軌——因為詩是生活所不能負載的真實。游靜的散文也從來在做詩的實驗,〈你要往哪裡去〉、〈魘〉走得太前,在鉛字貼版時代就召喚了in-design。
異地的私己
游靜的作品有大量自由直接引語,因為它們往往是生活的反照,有大量粵語。台灣是華文地區最早將「方言寫作」送入殿堂的地方,董啟章《時間繁史》中有大量粵語,都是在台灣出版。前陣子有人跟我說,粵語歷史悠久,它不是一種方言,而根本是一種語言,就像福建話。語言問題本來就是政治問題,近代華人分享著一言難盡,或骨鯁在喉。
離開—回來。這曾經是香港人的關鍵語。根將生未生,浮動又難以化解。無法不離開,無法不回去。香港作為自我認同與情感所繫的「地方」(place),竟是如此艱難。在語言呈現手法上,台灣讀者可能會發現香港作者的直接與跳躍比較接近快感,但對於「地方」的認同,「根著」(rootedness)的曲折,港台人民也許並無二致,可以互相參照:「我懷疑我也非常像這城巿,所以非常厭惡她,與這城巿、厭惡各種極端,與曖昧。在感情裡尋找公義,在集體的歷史中搜索最私己的掀動。」(〈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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