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士途中,看來五十多歲的士司機阿叔,突然開聲道:「你說可不可以,把那些歐洲難民,都遷到一個地方,比如一個山谷,讓他們自力更生,各個的政府也不用收容他們,他們也不用這樣花生命代價要湧去別國?歐洲都是『共同聯盟』了。」
不是不感動的。他很認真地思考這場人類的大災難,動用了自己的想像力。這個想像揉合了香港收容越南船民的經驗,以及中式《桃花源記》的想像。他一定是把這想法放在心裡很久了,才致於在車程中,沒頭沒腦地向一個陌生人傾吐,這樣宏大的構想。
當然,面對難民須考慮人權與人道,不能任由別國政府任意搬動。阿叔沒什麼「人道」的崇高道德觀念,他很在意地重複「幾百萬難民湧入別人國家也不行」,但他還是有著庶民的同情心,看到難民船翻側、小孩子伏屍沙灘上的照片,覺得不忍,幾乎把別國的問題當成了自己的事。
人類的同情心閃爍,越過國族的邊界,這是美好的瞬間,應該珍惜。只是我想得太複雜,因為那種庶民始終先為自己打算的習性,而想起1990年黃碧雲編劇的港台電視劇《雙城記.哀歌》。女主角顧美華在電台裡為越南船民爭取權益,因而受到社會很大壓力,而偶遇的船民劉玉翠如野貓求生,吃飽了還偷她的皮夾,讓她感覺受傷。也許知識份子徹底的人道關懷,乃是孤絕的理想主義,還是未必為普羅大眾所接受。於是我只輕輕稱讚了他一句。
香港一直有著「邊界」的性質,許多無形的邊界會在這裡顯現。本地的藝術家陳冠而,是旅人,也思考邊界、離散(diaspora)與難民,在本土村落化的時代仍站穩「邊界知識份子」的立場。有些香港人有國際的包容襟懷,有些香港人以自己利益為先。難民,是一種絕地求生的、饑灼的不安定感,有時令我們只顧自身,像韓麗珠《失去洞穴》〈渡海〉一文所寫,永遠像在泳賽,拼命劃水以免沒頂。在這個意義上,生活看來安泰的港人與游泳偷渡來港的大陸先輩,其實並無二致。香港始終有難民社會的氣質,我們一直都是難民。
難民,逃逸。我一天坐很多程的士。另一程的士中,電台播放閱兵,逐一說解各式大型武器名稱型號,聽得簡直如坐針氊。許是因為香港秦人避亂之地,聽到武器、戰爭、軍事、兵力這些東西,只覺驚心不悅,喜歡軍事的人,一般是看書、玩戰棋、看荷李活片解癮。還在進行不斷的廣播?這是一個被國家意識形態機器、軍事資訊穿透的假期。我是無論如何,都討厭國族主義過度介入我們的日常生活。
《老子》有言,兵者乃不祥之器,若不得已而用之,也要恬淡;戰勝,也必殺戮者眾,故應以喪禮處之。因此所謂閱兵,也是不合中國傳統,是現代中國的一個政治發明。歐洲的敘利亞難民,也是不堪內戰,而有偷渡悲劇。對於戰爭,只應哀悼及唾棄。至於軍備,要求廢除電車的前政府規劃師薛國強的話在此適用:這是抱殘守缺,如果懷念它們,可以放去博物館。
(刊世紀.翩翩不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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