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4/2013

鍾玲玲:敘述與拯救

(PHOTO:黃楚喬


文學雜誌《字花》改版,其中一篇最引起注意的,是鍾玲玲的「最後文學自傳」,〈生而為人〉連載。鍾玲玲退隱已久,曾是香港的傳奇女作家,據說她在保釣運動中掙扎著被抬上警車的照片,曾經感召過不少人。香港的女作家多半低調,鍾玲玲不常接受訪問,早期的《號外》訪問裡說自己是太熱情的人,別人都替她覺得危險。《字花》裡有韓麗珠訪問鍾,鍾氏直承每一本小說裡的女主角都是她自己——對於一個小說作者而言,這也是一個重大而危險的承認。

鍾氏散文《我的燦爛》中,她的小學老師跟她母親說,這個孩子太敏感,恐怕將來要吃苦。這話淡淡說來,然而讀來嘴裡湧起陣陣酸苦:我們莫不知道,人生世間,有人過得輕輕易易,有人卻明明無事卻舉步維艱——都說成長是把自己敏感的觸鬚削去,於是那些活到晚年卻仍然保持敏感並且寫作的人,就像某個奇蹟,同時是一個無聲的日常災難博物館。

我是在大學期間讀到鍾玲玲出版的最後長篇《玫瑰念珠》(下稱《玫》),是黃繼持教授的現代小說課,繼公本不贊成我們學期寫太近當下的作品,但我提《玫》,他卻又突然允可——或者是想看這小丫頭如何分析這篇極難讀的現代主義小說。

當時我只是用了一個很簡單的敘事學概念「直接引語」,指小說中角色的內心獨白往往是不加號地引述,與其它人的對白、角色在另一時空的對白、一般敘述語句及抽空的意象混雜在一起,造成閱讀上的難以索解。推論算是成立,但《玫》的閱讀並不止於這一個小小技巧。重點是閱讀困難指向什麼——它指向作者的敘述困難,敘述困難則指向生存困難。《玫》中提及生命及寫作的困境與拯救,拯救的想望與不可能,都是重大課題——而作者選擇以重構角色童年回憶的方式敘說,在困難中,與讀者分享生命中最親密最困苦最不可紓解的隱秘處。

《玫》是現代主義碎語美學之極致成品,充滿現代主義的大師與經典之互涉,每一句子都像詩,意象瑰麗、繁複、幽深。而貫穿在無法梳理的回憶碎片堆中,是鍾玲玲坦率誠懇的對話語調,如向最親近的人低語,像由石頭沉入黑瓦水缸,傳來深沉寧靜的一聲,久久不散。對啦。是你嗎。是我。

〈生而為人〉像是《玫瑰念珠》的一個紀錄片版,敘述更為直接淺白,鍾玲玲依然選擇與陌生人直接分享她存在的狀態。〈生而為人〉是回憶、自傳,時時先從科學、宗教等最基礎的觀念去審視何為人——這與生人原初回憶的狀態並置時,又感到概念與生命之間的距離。重要的毋寧是,鍾玲玲又重複的,把自己的生命重寫一次。我們追思想望的核心,日夜想法迫近,而一旦迫近,它就在我們的敘述中遠離,以致敘述不斷開展。

研究記憶的心理學暢銷書籍《記憶的風景》,探討的就是「自傳性回憶」,認為自傳性回憶可以縫合主體生命來作為治療,然而它的刪去或保留,往往不由主體選擇。然而,不就是這種無從選擇,讓作家再背起生命的重負,繼續提筆,想像敘述對於苦難的拯救麼?誠如林夕為黃耀明填的〈風月寶鑑〉:「剪去了雙眉/還有兩眼分辨/雙眼也不辨/還有笑意不滅」。 鍾玲玲一再向世界展示,敘述的欲望、向他人分享的熱情,在生命的消亡中仍如炯炯火光不滅,極深極誠。

刊「蘋果樹下」專欄

《號外》當年之鍾玲玲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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