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4/2014

安置憂傷的敘事:紐約911紀念館






到紐約看展館是平常事,但今年五月才開幕的「9.11紀念館」有點不同,它有一種簇新的憂傷。本該是金融商貿中心區,而今卻既為工地又是廢墟,而且警察特別多,一路接近,一路感覺氣牆不同,幾乎以為自己手上的GOOGLE MAP變了靈擺。

9.11紀念館包括三部分:兩個標示雙子塔原地的巨型瀑布水池,周邊樹木群,主體在地下的主展館。水池分南北二池,每個四千平方米,黑雲石建成,池邊鋼面凹刻三千死難者名字,水流從觀者身前約一米高處湧流下瀉,飛濺如瀑,再溢至地心一較小的四方水孔,至不可見。常人無法目測水流所向,我想,能看到一切,只有上帝的角度。這個名為「Reflecting Absence」的作品由建築師Michael Arad Peter Walker設計,象徵著失去生命與建築被毀後留下的巨大大空洞,事實上極具震撼力。水流聲在紀念建築中常常象徵著悲傷,這兩個巨大到不可思議的水池,連其發出的巨大的水流聲都彷彿帶有寒意——從我們身前湧出的水,彷彿是從我們的腹腔中湧出的。

在紐約,本來是你做什麼都不會有人管你;但在「9.11」,入館的查袋程序以美國機場的嚴謹程度進行,檢測機器全都在,大量警察巡視,提示你:正在進入一個國家安全的核心範疇;又或者,正在進入一個受了傷害而未能復原的人的敘述。

主展館佔地約一萬平方米,大部分位於地下,由建築師Davis Brody Bond
設計,解構主義建築風格令人感覺清新,有自然而非格套的敘事,功力匪淺。看建築待看起承轉合,入館處地面有恰到好處的斜度,接入一條長長樓梯轉入地下,旁邊是由舊世貿中移置過來的「救生梯」,有著非常清晰的憂傷:我們即將要到地下去,與死者們一起。果然,連這部分都是由紐約的SNØHETTA建築師事務所設計。空間的設計如果是精緻而準確,人的身體自然會與環境呼應而產生感受,這就是建築最美妙的地方。
 
展館展示的藏品,可分兩類:一是關於死難者的人生片段,另一是關於舊世貿雙子塔的廢墟留念。

死難者、救援人員的展示傾向於小型、大數量、多樣化、個人化、親密。他們生前的小物品被陳列於櫥櫃或小桌上,都是棒球手套、杯子、芭蕾舞鞋之類的小東西,真實而平凡。死難者的照片則被懸列於館中館的三面牆壁上,高至不可見,旁邊設有互動裝置,輸入死難者名字,其背景資料便會出現。我搜尋了一位韓國女孩,死時三十六歲,恰與我現在同齡。她是很努力的非美裔尖子,當其時已經是一間醫藥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只是坐上了一班不幸的飛機。館中館的中心還有一間寬敞的房間,播放死難者相關的相片、影片及口述歷史。當每個人被還原到其真相,那麼就是無窮的繁複與資料,重量和數量構成了黑洞一樣的質量。幸好場中空間足夠,不然真的會被沉重壓到心碎。

場中同時散置巨大的廢墟物,主體柱、鋼筋、水泥、沙土……伸手可觸。經過巨大的衝擊,鋼筋都像髮鬈一樣彎曲,又凝固在那個傷害的時空,像某種殘忍和惡意的玩具。它們既像古代遺蹟那樣巨大,但又鼓勵觀者親手去觸,其間的感觸是種新鮮的混成。而且它們並非十分井井有條地排列,而是散置,經常陳列在必經的樓梯扶手或轉角旁,同樣有種撲面而來的接近感——與憂傷同行。
我記得很久以前在北京看七七籚溝橋事變的紀念館,有同學被嚇哭,迄完離館,亦不知如何從國仇家恨死難同胞的陰影中恢復過來。確實,災難紀念館的敘事如何輕重得衡,也是對受眾的心理控制。一個不能提供療癒方向的紀念館,尤其涉及政治與國族對立,就像陰影一樣無法去除。9.11館中有一面巨大的牆,寫著維吉爾(Virgil)的名言:「No day shall erase you from the memory of time」,四周懸掛2998張人手塗抹的藍色水彩紙,展示著2001911日日間,2998位死難者眼中見到的是蔚然晴天。作品的意念無疑極其憂傷,有著回憶不斷回溯的創傷回返性質。但它的顏色,是那麼柔和安慰。

一如離館時,電梯上方有一列暖黃色的燈光,它給人以入場時沒有的溫暖和鬆弛感,像有痊愈的希望。這麼簡單的小技巧,卻這麼鮮明。場外種植的求生者之樹(Survivor Tree),從2001年的9.11被移離,到而今重植,也是希望與生命的象徵。

9.11紀念館,若做得不好,會很有被迫害狂、美式自大、國族主義等等問題。但其解構主義風格,把中心去除,避免了民族主義愛國的格套與濫調,敘事打散回到平民生命的真實,真實的重量令一切都容易接受。文明機械的受挫陳列,與館中的後現代主義空間並置,國家大事也可有頹廢美感,隱隱指向文明反思。場中休息區域,長椅是隨便排列,還有一隻當日救災的金毛尋回犬——牠並沒有失去對人的信任。憂傷的解藥是什麼?或者是泯除一切邊界的鬆弛。
(刊星島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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