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曾擔任文藝復興文藝夏令營的導師,與一群喜愛文藝的青少年在營中相處幾天,這些青年未必全有一鳴驚人出類拔萃的文藝天賦,夜裡我們聊心事,說自己的故事。本來以為是說說少年情愛天真懵懂的心事,誰知多半是談家庭血淚,家人如何不支持自己搞文藝固然是常有,有人一隻耳聽不到都要堅持玩音樂;家裡人保守而且重男輕女,母親詛咒女兒,女兒偷偷紋身以作反叛;有人因為和友人太親密、母親怕她們搞同性戀而被迫絕交……每個故事都像粵語長片文藝大悲劇,夜話變成抱頭痛哭。好像隨便在青少年堆中抓一把,都那麼大壓抑,我那時就想,現在最動人或嚇人的故事也許不必在英雄、主角堆中找,而是在普通人尤其是青少年身上。每個人,看起來平板乖順,內心一翻出來,都是傷痕血淚。並且,非常孤獨。
而特別講究性靈追求的文藝,因為在香港位處邊緣,就格外顯出青少年的自我追求、主體性之確立,與家庭及周遭社會的張力。
文藝困難,所以動人
在跟青年在文藝營裡夜話時,我沒有流眼淚,因為忙著安撫他們。近期去看張經緯紀錄片《少年滋味》,在黑暗的電影院裡眼淚流得很多,張經緯繼《音樂人生》後再拍音樂少年,這次拍了九個由10至24歲的青少年故事,雖然是斷章式結構,但每節都切中了相當重要的核心。不少人驚訝於,這些孩子怎麼在鏡頭這樣坦白的透露心聲,導演到底用了什麼魔法?我本來也驚訝,但想想,這就和我在文藝營裡經歷的夜話一樣。文藝孩子們的內心都充滿了淚水和故事,一碰就要滿溢出來,平日也找不到能夠分享與明白的人。
模範生head perfect Angel,平日要處理同學與校規訓導之間的矛盾,比喻來說,就是建制與民眾之間的矛盾:Angel 是個有自己想法的人,會與老師爭論校規是否合理,比如便服日為何不能放散頭髮與自由選擇鞋子?難道身體與頭腳是分開算的嗎?這個小小的挑戰完全有道理,但正因為有道理,卻反而被老師駁斥。我可以想像,如果將來Angel繼續品學兼優往模範生、社會上流的方向走,她可能會成為一個有思考有良知的公務員或中級官員,每次繼續被規則的犬儒與不完整絆倒,內心充滿掙扎。我知道,一個有自己想法的人現在於體制內,日益難以生存。而Angel比我知道得更早,她話鋒一轉,說到自已看著周圍的同學只顧補習和考試,「癲晒」,很怕自己也隨波逐流變成一樣,說著就流下淚來。她確實優秀,也因為清醒,所以才有深刻的茫然和無助。
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是讀band 3學校的肥妹凱婷,她確實胖,自小就有被欺凌的經驗。但她和其它孩子有一點不同,其它人被問及將來想要做什麼,多數茫然而不敢說自己會往音樂發展,但凱婷想都不用想就說,鼓手或歌手,最多教鼓兼做sales養自己。這種邊緣孩子與藝術的連結,我有時覺得是諸神垂袖的恩典;而導演也確實明白她,把一個過重的肥妹,拍出岩井俊二般的輕盈。長期被欺凌的凱婷,自然不喜歡上學,她逃學時去的秘密地點,是一個平台花園,那裡有她自己的洞穴,她只是縮在那裡,或者在長椅上入睡。凱婷的外型是被歧視的,但她其實另有一種美態,眼神虛無如同睥睨世間萬物,但一笑起來很甜很迷人。片中她每段發言每段話都很震撼,肯定還有無限的潛力未爆發,完全不是弱者,而是在邊緣卻對世界有清晰的看法。
文藝有時讓我們得到格外的理解力,與自我的追求,卻造成與社會的格格不入。這是個痛苦的過程,讓觀者黯然神傷,但也明白,必須由他們自己經驗,只能祝福荊棘會化成創作的花朵。張經緯無疑同情文藝,第一個呈現的是哲學少年,很難拍得討好;玩cosplay寫網文的樂恩,張經緯把她的文字隆重地呈現於畫面上。
孩子透示成人與社會的問題
之前曾看過一套有點相似的藝術紀錄片,叫《熱血芭蕾》(First Position),主角是參加「美國青年舞蹈大獎賽」的六位青少年,由10歲到17歲,國際、舞種各異,面目姿態都好看,每人背負一個不同的故事。《熱血芭蕾》的主題,是諸少年如何在藝術之路上追求,他們面對十分艱巨的條件(如國族、戰爭),並拍出藝術之宮的殘酷,被淘汰的痛苦、身體的傷害。裡面只有一對日本孩子,有類似被太緊張的母親逼迫的問題。而《少年滋味》裡面,則到處都是過於把自己的想法與框架強加於孩子身上的父母。為什麼同樣的結構與方法,西方拍出來是「藝術的追求」,我們拍出來則是「人間的限制」?在我們的社會裡,做一個自主的,有主體性的人,真的這麼難嗎?
孩子的掙扎讓我們看到家庭以至社會的問題。成年人的不濟在這部片子裡相當突出,叫人尷尬。我們仍可看到把「從事音樂」理解「入娛樂圈」的無知父母(而且是教師);也有把十歲小孩迫到無時間玩的虎媽,以及只帶孩子到屋邨平台溜冰然後影相的父親;還有說兒子是太幸福、生活太充裕才會喜歡做義工的母親……只有凱婷三白眼的胖二姐,最有義氣,凱婷在親密的二姐面前才像個孩子。家庭議題果然是香港最大的問題,而信手拈來任一家庭,都是千瘡百孔步步維艱了。至於生於青海的美少年華,則冷淡地說出,香港其實是個很大歧視的地方,「我其實從來沒有喜歡過香港。」近年香港本土熱潮大盛,不少人口中大叫愛香港,可是我也在很多非香港人口中聽過,他們覺得近年的香港愈來愈不可愛。我們的世界主義,去了哪裡?
被拍攝的孩子大多是張經緯從2014年一個有十萬青少年參加的大型音樂會,近一萬人中選出,導演選人的直覺應該很好。每人分得的時間不過十來二十分鐘,需要極度準確;而張經緯採鏡獨特(捕捉到萬人音樂會中孩子們大打瞌睡的樣子,討好極了),剪也是剪到無分毫累贅,簡潔到幾乎是詩。十歲的nicole說要追尋自由,「就算是奴隸,也要有看著天空的自由。」
(刊《星島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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