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3/2007

鑑於流水(一)


來。花朵。

沒有叫人聲嘶力竭的口號﹔沒有大會的指定動作……


請來為十八年前無端斷送青春和性的人們,獻上我們最溫柔的悼念。

為紀念六四事件十八周年,我們僅呼籲各方友好,於六四當日前往位於尖沙咀文化中心外,已故法國藝術家凱撒作品《自由戰士》腳下,獻上一束白花,透過最簡單而意味深長的方式,向十八年前在天安門廣場上殉難的人們、和所有曾為自由而犧牲的人們,作出最衷心的致敬。

是 項行動,亦是作為體現香港市民爭取於公共空間或領域,進行政治、情感、藝術、任何信息之自由表達的象徵。無論你是否相信這件位於我們的城市中心的公共藝術 品,曾遭政治審查而被隱性埋名,都希望大家能來為我們城市的民間集體記憶加添更豐富的色彩,在各種官方的、從上而下的、單調的聲音中,加上我們自己的聲 音。

如果大家當天有空,我們誠邀大家一起獻花。沒有獻詞、不用祈禱、更不用簽名或捐錢,只要記得帶同一束白色小花(大花都得)便可。如果不怕老土,亦請盡量著沉色衣服,和在襟上繫上白花,以致餘哀。

因為是沒有組織的緣故,只憑心意(也沒錢賣告白掛橫額),很希望大家在收到這個電郵或訊息後能幫忙廣為流傳。不論人數多寡,當日天色如何,亦會照樣進行。

一名香港市民
曾德平僅此呼籲
2007年5月30日

斑駁日常.繼續追趕時事。

1.寒冷

那是我記憶中,最後一次自動擁抱母親。1989六月四日早上醒來,在突發新聞裡赫見屠城的畫面。那時在念小學,無法接受一個不能改變的現實暴現眼前,無法接受自己的無力。很自然地,哭著擁抱母親。之前的兩個月,整個城市裡那種混雜焦慮的熱情、令人精神爽利、叫人與人親近的氣氛,一下子像被暴雨澆熄,改寫成傷寒的創口,讓人發抖。提起六四,我總是首先覺得冷。

西西寫於八九年的〈六月〉,是與友人寒喧的書信體:前半首全為日常生活的平靜畫面,中段突然切換一場在六月發生的雪崩。之後的問候如此畏怯:

這麼嚴峻的六月
你好麼?只有
降溫的消息,太冷
太冷了,遠方的景物
凝結成冰
我們的夢氣球
一一凍裂。攤開
地圖,不知道
兩隻腳,還可以選擇
哪一個方向

那是一個進取、輕快、熱烈地追求希望的時代被暴力終結,所產生的反饋力。如同被抽掉靈魂。

小時候喜歡李碧華,她的《天安門舊魂新魄》讓人哭得頭昏眼花。裡面那些日常的專欄文字,真的記錄了我城的一反常態,市民關心則亂的真情。因為知道李碧華筆下的熱,於是明白西西的冷從何而來。那還是一個不同圈子能夠溝通的時代,寫詩的和賣報紙的,都曾為「城郊軍隊後退了」而歡慶,然後一起被震嚇。八九六四,是一個時代的共同語言。

我們重複,是為了靠在一起,取暖。

2.折翼

六四紀念行動,是在被消音的威脅下壯大的。像文化中心外《翱翔的法國人》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它是法國雕塑家凱撒花3年時間為香港製成的,自1992年開始座落於文化中心外,默默凝視著愈來愈窄的海港。

六四沒有紀念碑,只有這座被改名來淡化政治色彩的雕塑。(雕塑原名「自由戰士」。傳說凱撒因不滿改名而缺席揭幕儀式)儀式以口傳方式進行,每年六月四日,市民到雕塑下獻花。一般都是百合,我獻過一米高的向日葵。據說去年,場地方面安排了清潔人員,在獻花者轉身之後,就把對死者的一點心意收起扔掉。聞訊驚怒交集。希望今年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

西西寫過〈凱撒的作品〉:

雕像的背後,近腳踝的地方
藏著一個小雕像,那是伸展了
雙翼的天使;如果你帶來白燭
就放在這裡吧,如果你願意
把我們受傷的大天使
釋放。好的,先讀一節聖經
馬太福音第二十二章二十一節
耶穌說:是凱撒的歸還凱撒

六四試驗真誠,而至目前為止我們始終要與謊言推移。那些否定、冷漠與諂媚,都是我們理解八九民運、堅持平反六四的背景。我們不害怕,只是不耐煩:我們的城市什麼都份外曲折,不能堂堂正正。不能伸展雙翼。在西西帶點詼諧的聖經挪用中,彷彿一整個城市的委屈都迎面湧過來。


3.
與傷痕一起生活

本來每到六四都心懷溫暖,因為可以和許多不相識的人,為共同關心的事各自做點小小的工作,就像過節的時候,一家人各自的分工。集會時忍耐某些過分誇張的表現,就像對長輩的包容。事實上,作為一個孤僻涼薄的人,我對節慶、家庭倫理的所有想像和理解,都拜六四所賜。

梁秉鈞寫六四的〈靜物〉,可說是一個完整治療過程:詩作主題是面對廣場上的人群驟然消失的空白創傷,而那些消失的人,本來是跳舞、讀書、吃麵、喝水的人,被運動變成了「為信仰停止進食的人」、「為朋友擋去子彈的人」。然後這些人化灰成塵,變成了:

變成了你我身畔永遠的影子
變成了我們每日的陽光和空氣
變成了我們生活裡的盆花和桌椅
變成了我們總在讀著的那本書

通過哀悼把失去逝者的創傷治療並回歸生活——而政治變成家居日常,也是社會運動的目標之一。


但因為今年又有人說了讓人咋舌的話,我想那傷痕的存在又應該更比往年鮮明一點。語氣童稚的西西,莊嚴的時候是這樣的:


我們一起倒下
然後起來,重牽
衝散的手,點燃
火炬,舉得更高
你的胸膛長出
石榴,他的額頭
埋下坦克的鏈印
種種創痕,就留在
皮殼的表面吧
我們無比美麗
再也沒有什麼
可以使我們受傷。我們
將與蹲獸,分別
棲息城中
最輝煌壯麗的建築物
遙遙呼應
他們,在華表
我們,在紀念碑

——西西〈天色微明〉。


引這些詩的時候,也不是「真想大哭一場」那個程度了,有人的話還可以忍住嗚咽,沒人的話每次都是失聲哭出來。像看排球動不動就哭一樣。關於六四,記憶是在身體裡,存亡繫身。比心具體,比他物穩定。六四總是讓我安定。


3 comments:

Connie Missipi ~ 密西比 said...

驚天地,泣鬼神,風雲驟變,莘莘學子槍下魂
燃浩氣,志長存,日月同鑑,凜凜烈士千古仁

1989/6/4

方潤 said...

僅此呼籲-->謹此呼籲

TSW,或鄧小樺 said...

方潤:
我也看到,但想想也不失為一個雙關的語誤
於是就沒改了